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年的三月份是一年一度新兵下連隊和老兵退伍的日子。全連有二十一名老兵“要按照哪裡來哪裡去″的檔案精神退伍返鄉。我們炊事班要退伍的老兵是張貴榮。
在連部門前的小廣場上,連長正在唸著今年退伍老兵的名字。當張貴榮聽到退伍的老兵有他的名字時,當即就唏噓著小聲地哭了起來。張貴榮的哭聲引得老兵們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一些城市入伍的老兵認為張貴榮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神經出了問題?在這內蒙古邊疆的山溝裡當兵有什麼幹頭?多數老兵都是寫申請要求退伍的,能早日離開這又寒冷風沙又大的邊疆山溝是一種福氣。老兵們對張貴榮的舉動都覺得不可思議,可只有我心裡是清楚。
張貴榮的家鄉在安徽省宿縣一個十分貧困的農村。張貴榮兄妹六個,他是老大,家只有爹是一個整勞動力。儘管有一身力氣的爹成年累月一天不閒在生產隊裡出工掙工分,可他家還是年年缺款,季季缺糧。然而就在這貧窮的日子裡,一九六四年的夏季張貴榮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的。能考上縣一中就等於過去中了“秀才”,父母親都很高興。兒子這樣聰明,這樣用功,這樣有出息,保管將來能考上大學當上吃商品糧的國家幹部。可是父母高興之後便是憂愁。兒子去縣中報到需要繳書錢和學費共計二十四元整。二十四元對於一個季季缺糧、年年缺款的農家來說也不是個小數字。父親無奈就出去找親戚借錢。照他父親的話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娃子上學唸書。父親借錢去了姑家、姨家和舅舅家。那年月都是一樣的掙公分吃飯,都是一樣的貧窮,父親跑了一天也沒借夠兒子上學報到的學費。明天就是兒子進城報到的日子,難道就這樣空手回去面對已成為中學生的兒子嗎?這位農民父親愁悶地抱著頭蹲在了鄉村公路的十字口。夏日的黃昏雖是絢麗多彩的,可是那美麗多彩的雲塊不能變成兒子上學報到的學費。正在這時父親的腦海裡悠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這想法雖然有一點冒險可能為兒子弄到報到的學費。為了能讓自己親愛的兒子上學唸書這位農民父親是什麼也不顧了。他乘裝滿貨物的供銷合作社膠輪馬車路過身邊之際把腳伸到後輪下邊,隨著一聲“哎呀”地慘叫,父親躺在了公路上。上燈時分公社供銷合作社的馬車把軋斷腳指骨的父親送回了家。母親看著父親滿臉的痛苦問:“你這是咋了?早晨出去時還好好的一個人!”供銷社主任說:“大嫂,你啥也別說了,都怨供銷合作社的馬車軋著了大哥的腳。你們提個條件吧!”還沒等母親開腔父親就坐起來說:“就先賠二十四元錢吧!”就這樣張貴榮帶著父親用一隻受傷的腳換來的二十四元錢到縣中報到了。當他坐在明亮的教室裡聽老師講課的時候彷彿又看見了農民父親痛苦的眼神和母親憂愁的面容,就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一定要考上大學,當上幹部以報答父母親的恩情。可是,個人的命運永遠是和國家的政治命運聯絡在一起的。“文革”來了,大學停止了招生,“老三屆”學生回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母親看著失學回家的兒子和拄著柺杖走路的男人,嘆了口氣說:“唉,要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咱還不如不上這學!”為了報答苦命的父母親,也為了拯救這個家,張貴榮下決心去當兵。那年他們大隊報名入伍的青年人很多,一個個寫決心書積極報名應徵入伍保衛祖國,應該讓誰去呢?剛成立的大隊革委會在研究這個問題時出現了爭議。正在這時候張貴榮推開了大隊會議室的門,對著眾人就咬破中指,在一張已寫好的入伍決心書上用鮮血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看到張貴榮為入伍當兵寫了血書,在場的大隊幹部都愣住了。過去的貧農代表、現在的大隊革委會副主任河娃大伯說:“就讓這孩子去吧!這孩子有文化又有決心,保準到部隊能混出個人樣來為咱們大隊爭光。”在這樣的情況下張貴榮才被批准入伍當兵了。現在他要退伍了,他要返回家鄉了,可入伍三年什麼也不是,既沒入黨,也沒提幹,入伍時是團員,退伍還是團員,他能不哭嗎?
退伍老兵的名單公佈後連隊就把他們集中在三條窯洞裡吃住。為了讓這些退伍老兵多體會一下解放軍大學校的溫暖,炊事班還每頓多炒幾個菜,儘量讓他們吃好睡好。這時我發現張貴榮的情緒有一點不正常。我每次去給退伍老兵送飯總是見到張貴榮黑喪臉不說一句話,目光呆滯地端著碗只吃很少一點。有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張貴容還坐在炊事班門前的山坡上一支一支不停地抽菸,那菸頭的火很小,忽明忽滅,就像家鄉老墳裡夜間飄遊的鬼火。
我問:“天這麼冷,你咋還不回屋休息?”
張貴榮說:“回去也睡不著,只想在這裡坐坐!”
我怕他一時想不開出現什麼意外,就勸他說:“父母親把我們養活大也不容易,早一天回家早一天幫助父母親乾點活。再過兩天就要離隊了,你也該回去把衣物整理一下。”
我這一說張貴榮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衣服上沾上的灰塵和雪沫回到了退伍兵住的窯洞裡。
退伍兵離隊前要進行一次大會餐,大會餐是在連部進行的。那一天中午炊事班特意炒了十幾個菜,燉的有雞有魚還有酒。人生相逢不易。能在解放軍這所大學校裡相處幾年更是不容易。這些在邊疆山溝裡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已經摘下了領章帽徽馬上就要分赴祖國各地了,此生此世能否再見一面就很難說了。因此要退伍的老兵們一個個都淚流滿面,有的還小聲地哭了起來。連隊幹部與同志們互相敬酒說些勉勵的話,說些回去以後要互相通訊之類的話。可是在這些人中我沒發現張貴榮。我的心情頓時緊張而又沉重。難道他是真做了什麼想不開的事?張貴榮在聽到自己退伍後就跑到炊事班後邊的山頭上哭了半天,還自言自語說要跳下去結束生命,然後被炊事班的同志勸阻。我想把這事和連長指導員說說。可就在這時候連隊的戰備值班電話響了。連長走過去拿起電話剛喊了一聲 “喂”馬上就畢恭畢敬地說:“政委,我是吉林太!”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是不是張貴榮出了什麼事?
這時連長已經接完電話,連長走過來說:“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好訊息。張貴榮在艾清河上救下了團政委的獨生兒子小譚,政委剛才來電話讓連隊今年的退伍老兵再換一個人,一定要把張貴榮同志留下來!”
張貴榮成了救人英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是真的嗎?可不管怎麼說張貴榮又留到了連隊炊事班,另一個老兵頂替他的名額退伍走了。
老兵們退伍以後沒有多久新兵就下了連隊,這時我已調動到連部當了文書。有一天連長讓我把張貴榮的事蹟寫成材料報到團政治處。我來到炊事班找到張貴榮座談了解情況。我說:“你小子眼看就要退伍走了,咋就成了救人英雄呢?”
張貴榮嘿嘿一笑,說:“這也許是機遇吧!我也沒有想到我還會留在部隊。那幾天我的心情特別的亂特別的痛苦。馬上就要離開部隊返鄉了,我想到山下的鎮裡轉一轉,順便再照一張留下個紀念。當我走到河邊時聽到一陣小孩子亂糟糟的叫聲,還有一個小孩子的哭聲。我跑過去一看,只見一個小學生滑冰掉進了冰洞,露著頭正在拼命地掙扎著。如果不及時救出就有被河水沖走的危險。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小學生不知道天轉暖後有地方冰已經很薄,在滑冰時發生了意外。我沒顧得脫棉衣就跑過去跳進了冰洞。河水剛到胸口,我就把那個小學生救了上來。咳,真也想不到救的竟是團政委的獨生兒子。”
我說:“當英雄都有一種崇高的思想境界,說說你跳下冰洞救人那一刻是怎麼想的?”
張貴榮站起身來輕輕地打了我一拳,笑著說:“咱們在炊事班相處一年了,誰還不瞭解誰?你是讓說實話還是讓說假話?”
我說:“當然是說內心的話,說實話!”
張貴榮說:“那好,我就說內心的實話。其實那一會我想的是反正退伍回家也沒臉見人了,跳進冰洞救人就是死了也是個烈士,家裡每月還能領幾十元的撫卹金,這就算我對父母親養育之恩的一點報答吧!”
張貴榮是這樣說的可我沒這樣寫。我把他寫成了是戰無不勝光芒萬丈的毛澤東思想哺育了這位“羅盛教式的英雄戰士,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大無畏精神使他在生死關頭不顧一切地捨己救人。我寫的材料報到團政治處後,張貴榮不久就入了黨,再不久又提了幹當上了連隊的司務長。張貴榮在部隊幹了二十一年,從連隊司務長一直幹到團後勤處長。張貴榮雖然沒有透過唸書上大學當上國家幹部,可在部隊能混上團級軍官也算是對父母親的一種報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