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0月,北國的秋天,天高雲淡,風清氣爽。
北京女子師範學堂,許廣平像往常一樣,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翹首以待一位老師——魯迅先生。
“叮鈴鈴……”上課鈴聲一響,她見著一個黑影投進教室來了,身下夾著一個紅底黑線條的舊包袱,袍子上,膝蓋上四處打著補丁,頭髮真是當得“怒髮衝冠”,人又鶻落,常從講壇上跳上跳下。
這個形象,就像一個乞丐,魯迅先生開口講課,整個教室突然安靜下來了,幽默的語言風格,投入忘我神態。
許廣平完全忘記先生的穿著,深深地被先生的精神世界所吸引。
從此,先生多了一個受教的小學生,這個學生上課,總是坐在第一排,常常在課堂上,當著眾人的面和嚴肅的先生爭辯。
一年之後,許廣平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給魯迅先生寫了第一封信,發出以後,她忐忑不安,唯恐魯迅先生不回信。
誰料當天下午,魯迅先生就回了自己一封信,親切地稱之為廣平兄。此後,許廣平和魯迅先生你來我往,有時一天裡甚至有六封信之多。
彼時,魯迅先生42歲,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先生深厚的思想,豐富的人生閱歷,平易近人的風格,對於24歲許廣平,充滿著無限的魅力。
此後,她和先生常常在先生的寓所,許廣平稱之為“老虎尾巴”的房子裡面談。
那間屋子,一面鑲著玻璃,有時他們熄滅通紅的燈光,一起聽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看那雨滴,撒在玻璃上,滑過一道道的水印。
有時也能看到清幽的月華,撒在寂靜的萬事萬物上,透過窗戶鑽進了屋子裡面,照在先生掐著煙的手指上,先生的表情在煙霧和月光中變得若隱若現,好不真實。
許久,她沉靜在這份靜謐之中,捨不得打破這歲月靜好的畫面和內心的祥甜蜜的感覺。
她對先生從敬仰到愛慕,從依戀到喜歡,她知道自己在先生的心中,也定然與別人不同,但是魯迅先生是老師,也長者,是她思想上的領路人。
開始先生大概是想將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許廣平不一樣,她正是青春年華,她有勇氣,有魄力,有膽量,她接受新的思想,她無所畏懼。她要去一心一意想著愛的方向賓士。
她住進魯迅先生的家裡,大膽地對先生髮起愛的攻勢,終於讓魯迅先生投降了,“我可以愛,你贏了”,他心甘情願的讓這個姑娘管著自己。
他稱她廣平兄,小刺蝟,小白象等。夜裡翻牆把信投到郵局,因為先生覺得街邊的郵筒,可能速度會慢一下吧。
魯迅在信中告訴許廣平:“我的班上一共有五個女生”上課時候我都不看她們,以後除了你,我誰都不看。
魯迅顧忌著名分的問題,一開始彼此的關係在外人面前都是保密的,一同除外遊玩還要帶另外一個人一起,對於這份委屈,她說婚姻是兩個人的問題,除了他們自己沒人可以束縛他們的愛情。
1927年10月3日在上海,許廣平和魯迅先生,開始了共同的生活。
生活上她照顧先生的飲食起居,工作上幫先生抄錄校對會客,樣樣在行。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全力支援先生的事業,以魯迅先生的事業為自己的事業。
若不是蕭紅的出現,許廣平不知道,原來自己和魯迅先生之間在思想上有了隔閡。
1942年1月22日上午10點,被後世譽為“文學洛神”,年僅31歲的蕭紅在香港去世。
訊息傳來,許廣平回憶起與蕭紅之間的點點滴滴,她懷著複雜的心情寫下兩篇追憶蕭紅的文章,在文章中卻隱約透露出不耐煩和醋意。這一切要從蕭紅和魯迅先生相識開始說起。
1934年10月,魯迅先生和二蕭約好在內山書店見面,當二蕭來到書店時候,魯迅先生已經在那等著他們。
先生彼時身體已經不好了。形容枯槁,但是依然平易近人。他帶著二蕭在書店裡面喝著咖啡聊著天.
不一會,叫人通知許廣平帶著海嬰也來到咖啡店,許廣平初次見蕭紅,這個姑娘中等身材,面色蒼白,兩人也是一見如故,許廣平也和先生一樣,對這個有才華的青年作家愛護有加。
此後,蕭紅便常常來訪,不分時間,有時是白天,有時候是夜晚,蕭紅和魯迅先生在樓上談話,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蕭紅有時候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向魯迅先生撒嬌。
蕭紅在家裡和許廣平一起包餃子,做麵食給魯迅一家人吃,每次蕭紅下廚,先生總要央求許廣平讓自己多吃幾個。
先生身體不佳,大部分客人都是許廣平負責招待的,然而每當蕭紅來的時候,先生甚至下樓來在廚房看著她們做飯,一起聊天。
這樣的長談和特殊的待遇,許廣平和先生之間是好久沒有的。
她回想起結婚了以後,生活退去了思想中的光環,那個秋天裡,慷慨激昂的教師,崇拜他的女青年,迴歸到平凡的生活中,面對是吃喝拉撒,柴米油鹽。
這些俗世上面,總有一人要暫時從追求理想回歸到生活,去處理生存的問題。
這個人必然是許廣平了,她說:“我和先生的住處就像是機器房,兩個人就是兩部小機器,先生在寫作,我在抄寫和校對,僅有機會才可以去外面散步一會。
有了孩子,許廣平專職在家照顧這個家庭,她也曾屢次向魯迅先生表達,自己除了處理好家庭瑣事之外,需要有一份正經的職業,但是都被先生反對了。
魯迅先生也逃不過大男子主義,他說:“出去賺錢,辛苦一個月,看別人的面孔,我兩篇文章就收回來了,你還是在家裡不要出去,幫幫我,讓我寫文章吧!”
面對這樣的理由,許廣平是沒有拒絕的理由的,因為魯迅是魯迅先生,他做的事情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是關乎民族大義的事情。
許廣平也曾提出請一個幫傭,因為價錢太貴,而被先生拒絕了。至此,作為一個家庭婦女的角色,許廣平已然無計可施。
既然當初選擇站在他的身後,和他並肩戰鬥,那麼如今就要接受這樣的安排和使命,無論怎樣的辛勞艱辛,她心裡覺得都是值得的。
為了她的愛情,她可以忘記自己的需求,先生不喜歡她出去活動,她也不再出去,哪怕自己也曾經意氣風發,揮斥方遒,自己也曾站在演講臺上,振臂高呼。
關於自己從前的一切,她都可以放下來。
可是有一件事,許廣平作為一個妻子,她不能忍受,她是一個女人。
雖然她胸襟氣度非尋常女兒所有,但是面對她摯愛的先生,她傾其所有愛著的先生和另一個優秀的女人——蕭紅,傾心相交的時候。她的內心流露出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
蕭紅自小經歷坎坷,除了祖父疼愛,沒有從父親那得到溫暖。逃離家庭,一直走在反抗命運的道路上。在魯迅先生那裡得到了家庭長輩般的疼愛。
同時蕭紅天真善良,重情重義,她的生命因為缺乏關愛,所以寄希望在自己丈夫的身上。
但是所託並非良人,一直以為曾經救她於危難的蕭軍是她最後的歸宿,但是蕭紅生命中最大的風雨都是那個曾最愛的人。
蕭軍不僅背叛了她,甚至對她拳打腳踢,蕭紅的悲傷孤獨和難過無處訴說,只能找許廣平和魯迅先生分擔。先生對她又多了一層憐惜之情。
蕭紅在文學上,天賦極高,質樸剛健的文風,先生對蕭紅的評價極高,一直在背後默默指導帶領蕭紅的文學發展之路。在文學上他們共同話題更多,可以說是心靈上真的知己。
許廣平明白先生的為人,她也明白蕭紅和魯迅先生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然而正因為明白,所以理智上只能隱忍不發,笑臉相迎。
然而在感情上,她覺得自己如受傷的小鹿一般,回想多年以來自己站在先生身後,整日在生活瑣事中耗費自己的心力。
每天上下樓地跑著,要照顧小孩,照顧魯迅,要自己做衣服,身上穿的是舊時的衣服,洗的次數多了,都變了顏色。
甚至紐扣都不知道什麼掉了一顆,拍照的時候只能讓蕭紅擋在自己前面,擋住那顆掉了的扣子。
買衣服買菜都去便宜的店鋪買,哪裡有減價的也要去的,時時處處都在節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畫。
先生待人大方,愛護後輩,常常隨手資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對於家庭錢財大概是不怎麼上心的,況且每月還要給魯迅先生的母親以及朱安寄生活費。
這些瑣事像是無數網格一樣把許廣平網起來了。她再也抽不出時間和先生,若只初見那般談論思想,交流天地。否則如今在先生面前撫慰他的應該是自己。
看著眼前頻頻來訪的蕭紅,先生病重,獨自在樓上睡覺的時候,自己卻要在樓下陪著蕭紅,先生無人照料,受了風寒,生了一場大病。先生又不允許告訴蕭紅。
對於婚後的許廣平,晚年病重先生耍起脾氣來會對她實行冷暴力。她說:“因為我有時候說活不如他的意,或者恰巧先生自己白天有不痛快,在外人面前,一切如常。”
但是到了夜深人靜時候,兩人相對,先生就沉默,沉默得要死,厲害的時候回茶煙不吃,對一切都不聞不問,這種自暴自棄的行為讓許廣平痛苦萬分,”
她甚至想著沒有人勉強他們在一起,生氣了哪怕打她,罵她一頓都可以,對於風風火火的她來說,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冷冷的態度了吧。
如此截然不同的態度,作為一個女人聽著先生和蕭紅在樓上說話,不時傳來笑聲伴隨著先生的咳嗽聲,許廣平的內心怎麼會耐煩,怎會沒有醋意呢?
但是許廣平畢竟是許廣平,她有自己的胸懷和氣度,不管內心有多麼不耐煩,她看在先生的身上都接受了,最大的一部分原因還是她愛著自己的丈夫。
魯迅先生在別人眼中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她的眼中是走下神話的普通人,先生有自己愛恨糾葛,有自己脾氣態度。
晚年纏綿病榻仍然筆耕不輟,一生願血祭軒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這樣的一生,他孤獨地走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思想越是深邃,越是感覺孤獨無助,先生在最痛苦的時候,夜不能寐,獨自赤裸上身,躺在陽臺冰冷的水泥地上。
許廣平知道她是先生生命中溫暖的光芒,有了她先生可以感受到愛的滋味,而如今的蕭紅,他們的談話,對於晚年的魯迅來說也是一種精神慰藉。
在這個角度上,許廣平甚至覺得自己應該感激蕭紅,但是同時,能給先生精神慰藉的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她又感覺到傷感。
1936年7月,蕭紅決定東渡日本,許廣平長嘆一聲,好像內心輕鬆了一大截。她終於要去去日本了。
蕭紅一走,所有事情都可以迴歸正軌,她可以安心地照顧魯迅的身體和靈魂。
奈何天妒英才,僅僅幾個月時間,1936年10月19日,這個灰暗可怕的日子,許廣平在病房外焦急等待著,醫生正在全力搶救她的丈夫,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她心如刀絞。
“哐噹一聲——”手術室門開了,她趕緊蹣跚向醫生面前靠攏,醫生紅著眼睛,低下了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許廣平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她嗚咽著對說:“醫生你說吧,我能扛得住。”
醫生看著許廣平,搖了搖頭,只能說你去再看一眼先生吧!
許廣平淚水瞬間奪眶而下,隨即用手一抹,強力撐出一個微笑,又用手捋捋頭髮,慢慢走向病床前,審視著雙眼緊閉的先生。
她側身面對先生坐下來,伸出顫抖的雙手握著先生那青筋暴起的手,雙手輕輕地婆娑著。
先生費力地睜開眼睛,見到是她,微微一笑,隨即看向遠方,似乎眼中看見當初那個總是喜歡坐在第一排,大膽活潑的女孩子。
然後,許廣平能感受到,先生的手微微使勁握了一下她,先生微微轉了一下頭,嘴巴張了一張,似乎有話要說,她湊上前去,只聽到先生一字一句說“忘記我,管好你自己”。
許廣平聽完這話,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悲痛,情感一下像洩洪之水,沸騰而來,伏在先生身前,痛哭流涕。
先生去了,她的整個世界也去了。然而先生最後的希望是:“忘記他,為自己而活”。
“不,忘記他,她如何能做到,她做不到啊”,
那一刻,她堅定地決定自己的餘生都循著先生的足跡,走下去,去完成先生未完成的事情,向著他們共同的理想繼續前進。
蕭紅在日本,驚聞魯迅先生與世長辭,隨即夜以繼日,跨越山水,排除艱險,回來送先生最後一程。
如今蕭紅也走了,這麼多年,許廣平心中對蕭紅曾有過不耐煩,有過嫉妒但是這一切隨著蕭紅英年早逝,一切都化為雲煙了。
在蕭紅生前,從來不曾說出來的事情,在她去世以後,作為追憶,她應該要寫下來。
許廣平和蕭紅之間的故事結束了。但是她自己故事還在繼續,在她面前的路還很漫長,她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