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讀者,我一直試著讓自己的閱讀口味儘可能地駁雜,以至於要讀的書太多,而我卻很少有時間去重讀某本書,尤其是重讀某本新出版的書。而林東林的這本書是個例外,作為一本剛剛上市不超過三個月的書,已經被我重讀了兩遍。
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這麼一個還算是挑剔的讀者去重讀這麼一本既非名家又非所謂經典的書?我想,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和林東林一樣,我也是一個對普通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這或許和我個人的成長經歷有關,我小時候是被我姥姥和姥爺帶大的。我姥爺喜歡看熱鬧,街坊鄰居但凡有點兒動靜都會抱著我去看。這種看熱鬧的心態一直影響到我現在,以至於我對那些所謂大人物幾乎從沒產生過興趣,反而倒是那些每天都能遇到人,總是會時不時地將我的目光吸引過去,以至於每當面對他們的時候,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對他們的生活展開想象。
《迎面而來》,作者:林東林,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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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閱讀經驗裡,通常只有兩種小說能激起我重讀的慾望,一種是可以為我提供新的視角,還有一種是可以加強我原有的視角。林東林的這部《迎面而來》屬於後者。作家李修文在評價這本書的時候說,“一個作家就是在發明一種觀世的維度,說到底,這才是作家的根本面目。東林的小說,在常素平和中發見別情異景,在大河滔滔中探尋殘流嗚咽,冷靜節制,又一擊即中,重新喚醒讀者的共情能力。”
這種“觀世的維度”雖看似大巧不工,一擊中地,但是同時又內在包含著一個大的技術。這種技術不完全是寫作的技術,而更多是一種“看”的技術。約翰·伯格在其著作《觀看之道》中寫道,“觀看先於言語。兒童先觀看,後辨認,再說話。正是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地位,我們用語言解釋那個世界,可是語言並不能抹殺我們處於該世界包圍之中這一事實。我們見到的與我們知道的,二者的關係從未被澄清。”同樣,林東林小說中的“看”,其中既有像兒童一樣單純的一面,還有老謀神算的一面。這種看,既是“好奇”,又充滿了“疑惑”和“同情”。難得的是,林東林出色的語言能力將這幾種不同的“看”擰成了一股力,並試圖用這股力去鑿開那平靜生活表面上的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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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閱讀這本《迎面而來》之前,我剛讀完了美國後現代大師巴塞爾姆的《巴塞爾姆的個故事》,這兩本連起來讀頗有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熟悉巴塞爾姆的讀者都知道,他對小說形式的探索之廣泛在整個世紀幾乎無人可以比肩。而林東林則不同,和文風張牙舞爪的巴塞爾姆相比,他對小說形式的探索肯定相對要“拙”許多,“拙”到一本書讀完,他想要講的故事我全都能讀懂,換句話說,就是寫得很老實,每一句都能落在實處。但是,林東林的“拙”不是那種平淡得像白開水似的“笨拙”,在看上去“偏拙”的敘事過程中,時不時地會有一個近似於“突然加速”式的細節,從而讓整個小說突然間變一個調子,這點讓我想起了很多老派小說家,比如莫泊桑,比如歐·亨利。
以《象拔蚌先生》為例,裡面的艾勇為了偷象拔蚌而差點兒喪命,這就是該小說的一次變調也是一次高潮。一個在生活重壓之下的中年男人的疲憊,對平淡生活的倦怠,全都在這突然間的“縱身一躍”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這“縱身一躍”在故事裡並不是那種直上直下似的,進去就出不來,而是像打水漂一樣,跳躍在故事的湖面中,一不小心,還跳到了另外一個湖面上去,而這個湖面就在小說主人翁——“我”的心裡,正如小說中寫的“大海慷慨地給了他那個機會,他得到了,同時也分了一份給我。”
打過籃球的朋友們都知道,籃球場上最難防的不是那種除了快還是快的人,而是那種可以在動靜之間自由切換的人。林東林雖然是一名小說界的新手,難得的是,他已經具有加速後的減速能力,這種能力經常體現在他會在加速過後,突然將情感灌注在某個事物上,用一種近似於“託物言志”的方式來為他的抒情踩剎車,無論是《遍地鐘聲》中的結尾處的洗碗場面還是《烈士巷》裡對於小茹的黑裙子的特寫,都展現出了一種良好的踩剎車的能力。而這種踩剎車雖然在語言層面上意味著一段敘事的中止,而在感受力層面上,則是一種新的感受力的開始,也就是一種“後勁兒”。我們常喝精品咖啡的人往往講究一個“回甘”,而林東林的這種“託物言志”的方式也使得他的小說有了一種“回甘”,以不至於“小說到故事為止”。
傅雷先生曾以“訊雨”的筆名發表過一篇盛讚張愛玲的《金鎖記》的文章,說“每句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我想同樣的話來形容林東林的這本《迎面而來》也毫不過分。和林東林的散文以及詩一樣,林東林在小說中使用的語調,也是那種既有肉感,又簡潔的語調。在這裡,我指的這種肉感,是他語調的元氣都很飽滿,彈性很足,不緊不慢,沒有一絲的慌張。而這種飽滿的語調,使得林東林的“極簡”式寫作和傳統意義上的那種類似於海明威式的新聞體式的“極簡”有著很大的不同。如果說以海明威為代表的新聞體式寫作更多的強調一種語言的“骨感”美的話,那麼相比而言,林東林則強調一種語言的“肌肉”美。這種語言的“肌肉美”並不完全是一種技巧上的處理,而是一種對世界的認知體系。
李敬澤曾說莫言、蘇童還有餘華這樣的作家“都把各自語調完全地賦予他們筆下的世界。”我想林東林的語調和他筆下的世界,也是非常吻合的。他筆下的世界既沒有任何掙脫出他的語調的意思,同時,他的語調也沒有脫離開他筆下的世界,它們之間的關係始終處在一種貼合狀態。以《有人將至》裡的一句話為例,“就在我差不多快對寶叔產生依賴的時候,有人來到了這裡。一個女的,一個跟我一樣的女的。”這句話來自小說中的女主角周芸,一名被“寶叔”囚禁的當性奴的女性。從語調上看,這句話特別平靜,特別拉家常。她用“一個女的”來形容“寶叔”的“新寵”的時候,就像在說家裡新買了個垃圾桶一樣平淡。然而,這種“平淡”甚至“冷漠”是建立在極大的絕望之下,也就是“在我差不多快對寶叔產生依賴的時候”。而這個“前提”為整個小說情節的推動增加了某種類似於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式的“曖昧”,這種“曖昧”就是我上文中提到的那種語言的“肌肉美”,它是有彈性的。有彈性就意味著可能性,意味著周芸在此刻還沒有完全屈服,併為後來的情節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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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到這本書之前,我還以為《迎面而來》是這本書裡面的一篇小說的題目,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指這本小說的主題,也就是那些迎面而來的人。我和林東林一樣,雖然都同為居住在城市裡的寫作者,但是我們都不是“書齋型”的作家,而是“廣場型”的。我們都喜歡四處溜達,漫步在大街上,因此我們每天都要遇到無數個“迎面而來”的人,而這些“迎面而來”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困境。我不認為這本小說能給任何人提供某種意義上的解決之道,但是它的存在能提供一種可能性,就是當我們再次面對這些“迎面而來”的人的時候,他們能否引發我們的共情?
從寫作風格上講,這部小說可能更接近左拉所提倡的“自然主義”,也就是力求儘可能地“客觀”,注重環境對人的影響,沒有過多的道德干涉。但是同時,它又不完全是冷冰冰的記錄,它又有溫情的一面,像《有人將至》的結尾處,就很能體現出這種溫情。雖然,林東林在這十篇小說中都以第一人稱在講述一個故事,但是即使如此,這裡面的“我”對應於裡面的其他人也都是“迎面而來”的“另一個人”,代入感極強。很多以第一人稱講述的小說,其視角都在“天上”,以一種近似於“攝像頭”的方式在觀察世界。林東林不同,他把視角直接就放進了他的口袋裡,跟著他與這些“迎面而來”的人直接發生關係。這放在他口袋裡的“視角”,不僅有溫度,有肉感,而且還很穩。最可貴的是,它不僅對著別人,也還同時對著自己。
撰文|杜鵬
編輯|張進
校對|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