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激盪七十年的朝韓“三八線”上,有一處墳墓格外顯眼,墓碑上書漢字“廣平府田氏”。
它和累累彈痕、斑駁彈坑融為一體,墓碑猶如歷史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朝韓兩國,訴說著無盡滄桑。
墳墓所處位於軍事管制區,按理說應該將墓葬遷徙以避免再遭戰火。但韓國軍方卻表示:墓主人大將軍鎮守邊關,保佑國泰民安。
墓的主人名叫田得雨,曾任朝鮮全羅道兵馬節度使,作為朝鮮半島重要的門戶,全羅道的節度使負責全道軍事統領權:守備要衝、官居從二品。
觀“田得雨”之名亦可得知,這是具有非常中國化的名字。
墓主人難道是中國人?他是如何漂泊到朝鮮,又如何身居高位?
以田好謙、田得雨等人物所屬的韓國田氏家族一脈,有著光輝的宗族歷史,子孫後代在軍、商、文等諸多領域均有顯赫人物。
從古代朝鮮的大將軍、通政大夫,到如今韓國陸軍總司令(中將)、韓國高麗海運株式會社CEO、韓國檀國大學校長等等,360餘年的歷史中,田氏家族成員幾乎與朝鮮發展命脈與共。
這其中又有著怎樣的曲折故事呢?
明朝時期:田好謙收賬遇清軍,淪落朝鮮遇磨難
據《明史》、《明實錄》等諸多史書記載,元朝末年水患、蝗災嚴重,統治者暴虐無道,導致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人口也隨之大量減少,山東、河南等地十戶九空。
明高祖朱元璋也感嘆曰:“中原諸州,元季戰爭受禍最慘,積骸成丘,居民鮮少。”
而當時的山西地勢易守難攻,加之多年風調雨順,吸引了大量百姓前來定居。
其他地區地廣人稀,唯有山西人滿為患,為加強各地統治、恢復全國經濟,明王朝便開啟了歷時五十餘年的大移民。
當時,明王朝戶部啟用勘合手冊,上書移民姓名、年齡等基本資訊,要求山西境內移民於洪洞大槐樹下領取,以便編隊前往各省。
這便是山東、河北、河南等地很多宗室將“洪洞”作為老家的原因之一。
田氏家族正是從山西洪洞縣遷居而來。
遷居之前,田家人丁便已興旺,共有兄弟四人。
朝廷指令一下,地方豈敢違抗?眼見其他各家同鄰都已開始分家移民,官府也催得緊,經過徹夜的思慮後,最終兄弟四人決定,老大留在山西以保留宗族嫡系血脈,老三動身前往河北永年縣,老四則前往河北大名府,而老二遷居到了河北風正村。
老二田彥實,正是本文開頭提到的田得雨的高祖。
由此之後,老田家也就在河北開了枝、散了葉,到明朝後期,風正村田氏家族已經延續到了第七世,家族更是聲名遠播,其中第七代後裔中的老三田應弼高居御史大夫,老六田應揚居兵部尚書。
兩位同族兄弟同朝為官,身清氣正、為官清廉,皇帝頗為賞識。
風正村原叫馮鄭堡村,皇帝特御封村名為“風正”。
在明朝,為表彰功勳、科第、德政等均會設立牌坊,向後代昭示家族高祖的高尚品德及豐功偉績。在如今的風正村,樹立了10座牌坊,關於田應弼、田應揚的牌坊就有4座。
明朝的田氏家族,不僅官運亨通,更有在生意場上有諸多成績。當時,田家便與朝鮮有了生意融通。
1637年,明崇禎年間,曾官拜朝廷兵部尚書的田應揚之孫——田好謙,奉其母命,前往朝鮮北部一個小島上要賬。
沒想到,經此一去,便是兩地田家367年的時空分隔。
田好謙帶著小廝一行人出發後,歷經多月的路途奔波,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上島後,田好謙立即前往債主家要賬,為少走點路便抄了一條小道兒。
當時的田好謙時值28歲,為人“長身秀貌”、氣宇不凡,一路上正在思忖如何與債主商討,以便來年能更早收回錢款。
剛剛走過一段路,田好謙便疑惑起來,既不是寒冬臘月、又不是颳風下雨,小島的村子為何鮮有村民外出呢?走到村子正中央,田好謙頓覺壞事。
原來小島已經被清軍佔據,來的時候停靠的小碼頭,恰巧清軍還未過去。
田好謙見狀打算立即原路返回,但偏偏好巧不巧,一名清軍頭目正找小道如廁,與田好謙撞了個滿懷。
這名清軍頭目見田好謙衣著不凡,頓時大喜,尿意全無,抽起腰刀便朝田好謙頭上砍去,這時,身旁的小廝見狀推開了田好謙,替田好謙擋住了刀,當即斃命。
來不及反應的田好謙轉身就往碼頭跑,緊隨其後的清軍頭目,一邊追一邊喊:這裡有人!來人捉人吶!
剛才安靜的小島,頓時喧鬧起來,眾多清軍開始圍追田好謙,多日奔波,已使田好謙耗費了大量體力,不多久,田好謙被追過來的清兵摁倒在地。
清軍中有個將軍也正在小島上,聽外面喧鬧便出來檢視,正看到清軍押著田好謙去往臨時搭建的囚室。
此時的田好謙已知凶多吉少,一想起祖父為官正氣清風,自己臨到死了可不能丟了人,儒林世家不卑不亢的氣節展現了出來。
他一聳肩甩開清兵的手,說道:我自己可以走!
說罷,便昂首走向了囚室。
那位清將遠遠看著,此人遇險境仍有傲骨,頓時想招攬麾下。
他喊田好謙過來,問其是否願意加入清軍,一同打進關內?田好謙當即拒絕,便開始沉默不言。
清將見此,便對他說,給你一條船,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讓一名清兵趕上一條小船,便讓田好謙離開了小島。
朝鮮時期:機警有膽識,後拜通政大夫
田好謙自覺明朝故國是難回了,以清兵的強悍,怕是大明朝就此要亡了。
他獨自一人一船漂泊在海上,在經過多日的海上流浪後,終於在朝鮮平安道上了岸。可沒想到,剛一上岸,便被平安兵給抓了去。
自古階下囚,難有好顏色。平安兵對抓過來的囚徒粗魯慣了,到了用飯的時候,便把混合著糧食、青菜的盆子,扔在了地上。
身邊的其他人立刻一擁而上,如餓狼一般,在地上爭搶著食物。
田好謙自覺也餓,但“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如此餓狼一般爭搶,算什麼樣子?
心想著,強忍著肚中飢餓,便站在搶食的人群中一動不動。
士兵們看著眼前不動也不吃的田好謙,怒喊道:為什麼不吃飯?
田好謙從容答道:我泱泱大明朝禮儀之邦,不受嗟來之食!
氣若游絲,但不卑不亢地回答,頓時讓士兵們心生敬佩,便專門找了一個單獨囚室將其關押了起來。
受嚴謹、好學家風的薰染,田好謙自小便寫得一手好字。一日,一旁計程車兵看田好謙在地上練字,更覺田好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將其推薦給了平安道將軍具公。
田好謙聽從士兵的吩咐,前去面見具公,剛邁入具公府邸,便見其站於大堂門前,威風凜凜,膀腰俱大,不怒而威。
田好謙以明朝之禮行了叩拜禮,具公讓部下端上了一些酒和乾魚,便讓田好謙席地而坐,就此飲酒吃肉。
只聽得田好謙回答道:喝酒必須要有禮節,而且中國人不吃腥羶的魚肉。
具公倍感驚訝,便立即邀請田好謙大堂上座,行賓主之禮,田好謙作揖相讓稱謝,後才進食。
田好謙以“懂禮、誠實、善謀”被具公請為上客,授之校尉、管家。
1644年3月,具公部下發動兵變。田好謙輔助具公,組織人馬及時、果斷處理了兵變。
具公十分感激,三次欲提拔田好謙為軍中高職,但均被田好謙拒絕,他表示:自己身為中國人,不通朝鮮語,無從治兵。
田好謙也因此更加聲名遠播。
具公便舉薦其到朝廷任職,朝鮮國王聽聞其人其事,便先後授之通政大夫、龍驤衛副護軍等職,身居朝鮮高位。
在朝鮮辛苦耕耘多年後,田好謙在朝鮮也有了一份偌大的家業,良田百里、高官俸祿,韓國田氏家族由此在朝鮮有了起源。
晚年時,田好謙時常目視河北方向,看著看著便淚眼婆娑。他常對家中妻兒說道:我們的老家在中國廣平府風正村,等世道太平了,一定要回去認祖歸宗。
每到佳節時,田好謙也時常帶領著家人到海邊,面朝家鄉方向行跪拜大禮,遙寄思鄉之情、淚流滿面。
田好謙年老時,思鄉情切至於雙眼哭瞎,家人們按照他的敘述,在漢城的西北部重建了“風正村”——吾家三千里,有村名風正,遙寄思鄉苦,俯身慰丁憂。
不久後,田好謙在重建的風正村中,離開了人世。
康熙年間:老家得知朝鮮一脈,再聯絡已是百年後
清朝康熙年間,田好謙過世已有20餘年,次子田會一出使京城。
田會一始終未曾忘卻父親遺志,出使清朝之前,便已讓家人將族譜做好,,又將田好謙的畫像一起妥善包裹後隨身攜帶。
前往北京的路途道阻且遠,但田會一一踏上清朝國土,便四處打聽河北雞澤縣。
到了北京,田會一一有空便到處尋訪京城官吏,逢人便問:是否有老家是河北雞澤縣的同僚?
一時之間,朝鮮使者竟是中國人的訊息不脛而走。
在三河縣任守備、翰林的幫助下,田會一終於找到雞澤縣的兩位舉人:田思齊和胡御枚。
初聞這兩位舉人,其中一人便姓田,田會一大喜過望,連忙趕去相見。但田會一趕過去才被告知,田思齊老母病故,已回家奔喪。
田會一大失所望,由於出使日期即將臨近,他便將身上的家譜、父親畫像囑託給了胡御枚。懷著對故鄉的眷戀與父親的囑託,田會一寫下了一封信,一同交給了胡御枚。
胡御枚不負田會一所託,拜人將家譜書信等信物,輾轉多人之手,終於到達了風正村。
田氏家族頓時歡天喜地,原來田好謙並沒有因戰亂而亡,還在韓國開枝散葉,繼續了田家人的血脈。
看著手上的信件,田思齊頓感覺事情重大,需要立即回京城見到這位田家人。
但是,當田思齊回到京城後,田會一已經返回了古朝鮮。
自此,兩地田家人偶有書信往來,卻難有再聯絡,時代的變幻總是夾雜著戰亂,兩地也總是溝通不暢。
在河北風正村的祠堂上,田好謙的畫像同其他列祖一樣高高懸掛著,而在家族的族譜裡,田好謙以後的名錄卻是空白。
風正村的其他田氏家人,希望有一天田好謙的後人能夠認祖歸宗,再將族譜的空白處填寫,以續田家血脈。
而遠在古朝鮮的田會一過世後,其子田得雨,已經官居全羅道兵馬節度使,在他晚年彌留之際,特請宮中漢語翻譯前來,在病榻床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道:我是中國人,家在廣平府雞澤縣風正村,把這事記入家譜,讓子孫後代都知道。
風正村的田氏家族也未放棄對韓國血脈的尋找,20世紀20年代,全村曾集資派族人前去尋找,無奈日本侵略者已全部佔據朝鮮,前去尋人的族人也無法入境,耗盡資金後乞討回家。
20世紀30年代,朝鮮田氏家族曾託人來信,因日軍暴虐,朝鮮亦無容身之所,欲集體遷居到風正村。
但風正村也正處於風雨飄搖中,宗親田金標曾修書一封寄往朝鮮,卻未得覆信。
20世紀50年代,中韓之間劇烈的武裝衝突,更讓兩地田氏家族難以取得聯絡,戰後,兩地都曾派人前去尋找,均未能取得聯絡。
此後遙遙數年,兩地田氏宗親,再無人取得聯絡。
三百年尋親路,一朝修成正果促兩地經濟發展
韓國高麗海運株式會社是韓國一家大型跨國企業,旗下有67艘船艦,航線遍佈20個國家共80個港口,是世界第14大集裝箱海運公司,在多國設定了辦事處,其總裁田文埈正是田氏家族的一員。
進入21世紀,田文埈積極利用公司平臺,積極在中國尋根尋祖。
但無論如何,始終無法找到族譜中所提到的“廣平”,而這個恰恰是田氏家族最為重要的地址特徵。
2004年5月9日,河北省邯鄲市雞澤縣風正鄉黨委書記田連平接到一個來自山東青島的電話,對方的幾句問話,讓他瞬間感覺這件事不同尋常。
電話中,對方不斷向他詢問:當地是否有田氏家族?田氏家族的老祖宗叫什麼?有沒有失散在外的親族?
田連平一五一十地向對方作了陳述。
電話裡的那一頭格外興奮,高興地向田連平連聲說:找到你們了!找到你們了!
田連平一時愣住了,他彷彿間好像明白了什麼事,掛完電話,他趕回祠堂,找到了族譜“田好謙”一欄,對著後面的空白處,久久愣神……來電話的,正是朝鮮田氏家族後人田文埈在設定在青島的辦事處一位員工打來的。
5月12日,在做好一系列的安排後,田連平和族中幾位長輩趕赴青島。
當天,一本中國家譜和韓國家譜擺在了面前,兩邊的人小心翼翼地翻到“田好謙”那一頁,對上了!
兩邊的人頓時激動起來,終於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青島辦事處的這位工作人員不敢馬虎,再次陪同田連平返回了風正鄉,正式證實:田氏21世後代田連平實屬20世田文俊之侄!
原來,河北邯鄲市共有2個“廣平”,一個位於邯鄲偏南的廣平縣,一個位於東北的“廣平府”,後來,當地區域行政規劃不斷調整,當年的廣平府已經變成了廣府鎮。
這也就是田文埈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風正村的原因。
2004年6月29日,田文埈和韓國著名的國語學家、原檀國大學校長田光鉉、韓國化學企業社社長田得等一行九人,代表韓國田氏宗親迴風正村認祖歸宗。
長達367年的時間,兩地田氏宗親終於再次相聚,兩地田氏宗親同屬一脈,各自家族經過世代繁衍,都已經成為當地名門望族,門下後輩青年才俊層出不窮。
當天,在河北風正村,黃土掩埋的祖墳面前,夏天的風溼潤地吹著,田文埈一行人在祖墳面前長跪不起,長3米高、12米寬的族譜豎圖,再次證明了他們屬於同一血脈。
11月12日,田連平帶著家譜、田好謙畫像等珍貴家族遺物,應韓國宗親邀約,踏上了前往韓國之路。
田文俊之父田明煥正值九十歲壽辰,當看到這些珍貴物品時,不禁老淚縱橫,摸著這家族豎圖,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高大的族譜豎圖,猶如歷史的長河,現在,田明煥彷彿就站在河的這邊,而田好謙又彷彿在河的那邊,他們隔空對話,一同在這幅家族族譜上續寫著人丁興旺的妙章。
兩地宗親相認後,都透過不同的形式支援對方的經濟發展。
2004年12月,在田連平赴韓認親祭祖歡送會上,韓國田氏宗親承諾組建“中韓田氏經濟共同體”,雞澤縣政府也積極利用兩地血溶於水的宗親關係,在韓國成功舉辦了招商活動,促成了“中國辣椒之鄉”的美譽。
田明煥去世之後,其子田文埈遵其遺囑,在雞澤縣風正小學設立了“明煥獎學金”,以激勵田氏後人勤勉好學、學有所成。
鶴到九霄羽落地,樹高千丈葉歸根。中國風正田氏家族與韓國田氏家族同屬一根,隨著這些年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兩地的溝通聯絡也更為緊密,不斷結出累累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