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源泉。多年來,作家蘇滄桑不斷走向民間,汲取文化營養,逐漸形成個人相對穩定的書寫物件和審美趣味。她找到了一條適合於自己的創作道路,發現一些看似已經遠去卻還存活在當下的歷史現場。這是活的化石,是民間歷史脈搏的有力迴響。她將自己的感受訴諸筆端,這就是散文集《紙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其中收錄的作品,都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內容是“非虛構”的,筆致是散文的。當我閱讀其中一篇作品時,覺得別緻但也沒有多大的衝擊力,但是當集中閱讀時猛然發現,一個不一樣的江南被塑造出來了。
散文《紙上》寫的是富陽一個古老村落裡唯一堅持古法造紙的傳承人。“京都狀元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元書紙是富陽竹紙的精品,是富陽傳統手工製紙品的代表。富陽在唐末宋初開始製造竹紙,工藝技術隨時間推移漸趨成熟,生產的竹紙質地優良、潔白柔韌,微含竹子清香,落水易透、著墨不滲、久藏無蛀,成為公文書寫的首選紙品。朱中華是造紙世家出身,願望就是造出世界上最好的紙,會呼吸的紙、讓紙上的生命留存上千年。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願望,看起來詩意無限,背後隱含的卻是無盡的艱難。人們關注的是紙上的字與畫,卻幾乎不關心一張紙本身,也沒有人關心一種紙的消失、一門手藝的失傳將意味著什麼。作者以諸多現場細節,講述古法造紙人朱中華和繼承他志業後代的不易。作者為了寫《紙上》,“踩著泥濘,冒著嚴寒,頂著霧霾,忍著病痛,親手觸控在水裡泡了40多年的60多歲撈紙工的手。那雙手的觸感讓我震撼,彷彿摸在一塊沒有生命的橡膠上,橡膠上層層疊疊結著白色的、厚厚的老繭和沒有一絲血色的舊裂痕”。《紙上》洋溢的不是盎然的詩意,而恰如這古法造紙的歷史一樣少有歡欣。
《跟著戲班去流浪》是我更喜歡的一篇作品。題材浪漫,寫得也浪漫。戲裡戲外,真真假假,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不同的場地,不同的觀眾,自然也有不同的遭遇。流浪的戲班本質上是苦中作樂,是民間“大篷車”。還有常年徜徉在湖光山色間的船孃,表面看她們就生活在詩意間,或者說她們本身就是詩意的一部分。但無法想象她們每一天是怎麼過來的。還有養蜂人,輾轉在天山、伊犁河谷、果子溝、賽里木湖,這是何等的浪漫詩意。但一旦需要轉場,火車說走就走,於是吃飯、上廁所都成了問題。下了火車還要找馬隊馱蜂箱,馬失前蹄車翻了,受驚的蜜蜂瘋狂亂竄,一匹大馬竟然被驚慌失措的蜜蜂活活蟄死。翻車要人命,蜜蜂受驚也會要人命。這就是生活,但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作者追逐的養蜂人,居然是一個年屆七十的詩人。他將養蜂遭遇的艱辛,都幻化成生活的詩篇。《紙上》描述的人與事,恰如東邊日出西邊雨,讓人喜憂參半、悲喜交加。但生活的本質不就是這樣嗎?蘇滄桑在自序《春天的秒針》中說:“三年多來,‘我’深入‘他們’的生活現場,和‘他們’一起撈紙、唱戲、採茶、養蜂、育蠶、釀酒、搖船,試圖對那些正在遠去的勞作方式、正在經歷時代鉅變的人心,進行活化石式的解構,深度挖掘一個個鮮活的人生橫斷面裡蘊藏著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髓,以及山水之美、風物之美、傳統之美、勞動之美、人民之美。”這是作者走向民間的真實體悟。
《紙上》所有的作品,都來自作者的親歷。這不僅使作者與她的書寫物件有了同呼吸、共命運的情感聯絡,同時也發現了不一樣的江南。過去,我們理解的江南是白居易的《憶江南》,或者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蘇東坡的《望江南》。在文人墨客的眼裡,江南草長鶯飛、花團錦簇、詩意無限。蘇滄桑透過歷史構造的詩意江南,在民間和生活中看到另一個江南。這個江南同樣詩意無限,與歷史脈絡、風土人情和華夏文明息息相關。但是,維護、傳承、光大這一文明的人們,不可能在花前月下或茶肆酒樓中完成,而是要在生產實踐和勞動現場中完成。蘇滄桑的散文承繼了勞動這個偉大的主題。“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我們在理論層面從來不否定勞動的意義和勞動者的價值,但是許多年以來,文學作品中還有多少勞動者的身影被歌頌,還有多少勞動者的形象被塑造?當蘇滄桑透過筆墨讓這些默默勞作的人民躍然紙上時,我們才發現,自己與這樣的形象已經久違了。
這是蘇滄桑走向民間的發現。這不只是對民間生活的發現,同時也是對民間美學的再發現。民間美學就是前現代美學,審美物件是自然、鄉村和勞動,美的觀念建立在自然原生態基礎之上。如果是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懷舊、鄉愁等與前現代相關的離愁別緒,以及鄉村美學在中國是如此強大甚至不可撼動。蘇滄桑書寫的生活方式或生產方式,於今天來說,是隻可想象、難再經歷的過去。但是,這些場景或前現代的生產、生活方式,是她用文字構建起來的另一座“博物館”,讓後來者也能夠了解甚至直觀這些“陳年舊事”,並透過這種方式進入歷史。過去的事物在生活中可能失去實用功能,但並未真正消失,還潛移默化地作用於我們的心靈和精神世界,那是我們的文化血脈。蘇滄桑身體力行,纖筆一支,撫今追昔,她的努力有了令人鼓舞的迴響。
(作者:孟繁華,系瀋陽師範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