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年，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跨國股份有限公司——荷屬東印度公司成立了。在17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這一創舉為想要在海上貿易中大賺一筆的荷蘭人提供了投資保障；駕駛平底船、手持航海圖的“海上馬車伕”們，在東印度群島建立了密集的貿易航線，東印度公司的亞洲總部，就設立在貿易網的關鍵據點——港口城市巴達維亞（Batavia）。
然而，“巴達維亞”只不過是荷蘭人自己的一個歷史舊稱，這個地方本來有自己的傳統名稱，並且在荷蘭殖民結束後沿用至今，叫雅加達（Jakarta）。今天，這座世界名港仍然屹立在爪哇島的西北角，可是它背後的熱帶雨林裡，卻已經永遠缺少了一種聲音——爪哇虎Panthera tigris sondaica的叢林虎嘯。
1938年攝於爪哇島西端的Ujung Kulon地區的爪哇虎影像，Andries Hoogerwerf拍攝 | Wikimedia Commons
萬島之國
爪哇島坐落在東南亞的“萬島之國”巽（xùn）他群島中，東臨巴厘島，西接蘇門答臘島，這片地區的自然史和火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在地質歷史的時間尺度上，這串島鏈所在的巽他地塊處於板塊交界處，印度-澳大利亞板塊向歐亞板塊的俯衝，在後者邊緣造就了蘇門答臘和爪哇這兩個狹長的島嶼和其他小島，並在島弧上引發了一連串火山活動。
如今，爪哇島緊鄰赤道，在印度洋季風的吹拂下有著豐沛的降水，終年溼熱。而歷史上反覆的火山噴發活動，在島上留下了厚厚的火山灰。富含礦質的肥沃土地為各種熱帶植物提供了天堂般的生長環境。
圖畫，老虎與爪哇犀Rhinoceros sondaicus | Wikimedia Commons
除了植物之外，巽他地區動物演化歷史也有很多章節是拜火山所賜，可謂“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隨著冰期和間冰期的交替反覆，巽他古陸上的動物時而能在現代的各個島嶼間遷徙擴散，時而被上漲的海水所阻隔；而火山爆發的影響甚至可能更為廣泛——七萬多年前，蘇門答臘島上的多峇（bā）超級火山噴發，遮天蔽日的火山塵導致了全球性的氣候變冷。在氣候嚴酷的時期，需要水熱的森林退縮到互不相連的地區碎片中，依賴森林生境的動物們自然也就隨之進入這些島嶼般的“避難所”，與其他地區的同類斷絕聯絡，走上相對獨立的演化之路。
虎踏東南亞
兩三百萬年前，貓科動物中的一支演化成為長著獨特的黑色條紋、前肢粗壯、擅長在叢林中隱蔽潛行和伏擊的虎。對基因組資訊的分析表明，今天我們能見到的虎的六個亞種，其祖先都能追溯到大約十一萬年前的一群個體。研究人員推斷，在這個時間點之前的漫長冰期導致了其他群體的滅絕，而這群老虎從此篳路藍縷，從中南半島開始了征服亞洲東南的旅程。
紀念爪哇虎的藝術創作 | Vanesa Santamaria Trinidad
巽他群島上的熱帶雨林，自然也是適合虎生存的廣大空間。在多峇火山爆發後，東南亞的諸多動物種群都遭受重創，這一歷史所造成的種群數量波動，至今仍留存在各物種的基因組資訊中；而我們所知的巽他群島上的三個虎亞種——蘇門答臘虎、爪哇虎和巴釐虎，恰恰是在距今六萬七千年前後，追隨著環境的恢復腳步，進駐了三個島嶼。
被射殺的巴釐虎 | Matti T. Heino et al. / Mammal Study (2019)
在美麗的熱帶島嶼上，大貓們也逐漸適應著當地的環境。相較於體長三米、體重輕鬆超過二百公斤的東北虎，爪哇虎可謂嬌小，通常只有兩米出頭，一百公斤左右，略略有愧於貓科動物體型之冠的名號。1964年，生物學家Foster提出了“島嶼法則”，認為大型哺乳動物在島嶼生境中體型會變小，來適應食物的匱乏——至少在爪哇虎的演化中，這個規律是成立的。
另外，“島嶼三虎”看起來往往體色更暗，偏向於橘色，黑色條紋也更多更密；這與豹在東南亞地區經常出現的黑化毛色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能在幽暗的密林中為大貓們提供了更好的隱蔽性。
蘇門答臘虎，有沒有更“黑”一點？| Captain Herbert / Wikimedia Commons
山中無虎
然而到了19世紀末期，荷屬東印度公司在爪哇開展了農業改革，把大片熱帶雨林和沖積平原改造成了種植柚木等單一經濟作物的種植園。隨之而來的獵物數量減少和人獸衝突增加，使得爪哇虎陷入了困境。
被獵殺的老虎，1941年，H. Bartels拍攝於西爪哇的Malingping | tropenmuseum
縱橫交錯的道路出現在爪哇和巴厘島上，將虎的棲息地分割成更小的碎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爪哇設立了一系列的保護區；而在巴厘島，荷蘭人還在將巴釐虎作為狩獵活動的目標。四十年代，巴釐虎滅絕。到了七十年代，人們發現只有爪哇島東南角的Meru-Betiri地區還有爪哇虎出沒。1976年，研究者還能數到至少三隻虎；到了八十年代，人們不得不承認，爪哇虎也已經滅絕了。
1980年WWF關於爪哇虎保護的報告插圖，斜線陰影是1940年前後爪哇虎分佈區，黑色（東南角的小黑點）是Meru-Betiri | Seidensticker et al, 1980.
今天，爪哇島上居住著將近一億五千萬人口。論面積，爪哇是世界第十三大島，而論人口卻是世界第一——是的，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島嶼，不是澳大利亞，不是日本的本州，而是這座曾遍佈爪哇虎的熱帶火山島。作為油棕等重要經濟作物的產地和紅毛猩猩等珍稀動物的棲息地，珍珠一樣的巽他群島仍然面臨著嚴峻的野生動物保護形勢。如何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仍然是我們這一代人要面對的問題。
芬蘭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爪哇虎骨骼標本 | Matti T. Heino et al. / Mammal Study (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