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編輯:指聽
如今國產影視有個常用的套路,叫做“話題式宣發”。
比如上週我們罵過的《門鎖》,明明就是部犯罪懸疑片,卻非要貼上“獨居女性安全”這麼個名頭。
而最近楊紫和井柏然的新劇《女心理師》,也讓人嗅到了這樣的苗頭。
倒不是說爛,但絕對不是宣發裡呈現的——“關注當代人心理壓力”的現實主義職業劇。
女主是個電話自殺干預師,在劇中的首次出場,就成功地勸回了一個要跳樓的女孩。
緊接著畫面轉向了超現實:在想象中,她帶著自信溫暖的微笑朝女孩伸出了手……
我很不喜歡這個鏡頭,並不因為它的藝術演繹。
而是彷彿在逼觀眾承認:“你看,她又拯救了一個生命。”
就像人們讚美某種職業,總是習慣性地強調它有多麼重要。
但偏偏這一行,最不能這麼拍。
01
“教科書”式干預?
《女心理師》整段自殺干預的情節,是連身為外行的網友們都能察覺到的彆扭。
比如女主角賀頓全程帶著自信的笑容,配上嘴邊的話筒,彷彿通訊公司廣告宣傳片裡的客服。
再比如當她聽見求助人說出“我想自殺”這句話後,中氣十足地報出了自己的專業名號。
有網友吐槽:“要不沒看到前因後果,還以為這是在參加公司面試。”
很有意思的是,針對“這段劇情到底專不專業”,觀眾群體中其實產生了爭議。
甚至出現了“只有外行人才覺得懸浮,真正學心理的都認為很真實”這種說法。
比如賀頓要求女孩給自己的自殺衝動打分,看起來似乎不近人情;
而根據之前一些對自殺熱線接線員的採訪,這的確是業內常用的評估方法。
但,普通觀眾的“懸浮感”也並非憑空產生。
一個無需擁有心理學常識就能感知到的事實是:太容易了,不該這麼容易。
之前醫學生有個段子是這樣說的:“畫什麼重點,病人又不會按照書上的重點生病。”
那劇中的輕生女孩堪稱是“模範求助者”,處處都在遵照教科書來行動。
賀頓接通電話的第一個問題:“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
立刻就收到了女孩明確的回答——我想自殺。
進一步詢問原因,女孩回答“我不想說”。
女主馬上換了種問法“那為什麼選擇今天(自殺)?”
旁邊還有人特地點出了她設問的“精妙之處”:
“這是透過喚起來訪者的邏輯思考,去瓦解她的心理防禦機制”。
原理是沒錯,但這也太藥到病除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女孩不僅打開了心扉,還決定跟電話那頭的人再多聊一聊。
就像是學霸遇上了自己勝券在握的數學考卷,這邊輸入標準的解題步驟,對面就自動生成正確答案。
所以情節即使細節正確,整體的呈現依然是非常理想化的。
說實話,“自殺干預熱線”被拍成這樣,我有點驚訝。
這不是什麼新興事物,早在零幾年國內就已經出現不少24小時心理救助熱線,世界範圍內還要更早。
2014年的奧斯卡最佳真人短片《The Phone Call》,就是以救助中心接線員的一個電話作為主要情節。
相比於《女心理師》中賀頓的運籌帷幄,片中那位名叫海瑟的接線員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專家”。
大多數時間,她都在重複著同樣的問題。
“你願意說說嗎?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對面的求助者,也並沒有給出“教科書上的正確答案”。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聽筒裡只傳出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
我不是第一次看這個短片了,但即使知道了結局,前面的劇情依然讓我感到焦慮。
因為整整兩分鐘,幾乎只有海瑟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你聽起來很不開心。”
“你看……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兒呢?”
最後終於等到對面的一句:“我試試看。”
02
顫巍巍的“救命稻草”
也因此,我很不喜歡《女心理師》把自殺干預熱線拍得彷彿公關談判。
女主看起來越厲害、越運籌帷幄,離真實也就越遠。
賀頓能夠三言兩語勸回輕生少女,然後帥氣地丟下一句“除了掌握理論,還要懂人心,說人話”。
但所謂的“懂人心”一點都不簡單,大多數自殺干預師還是要在迷宮裡繼續摸索。
他們面對的是情緒不穩定的個體,沒有絕對正確的公式可套。
《The Phone Call》中的海瑟,終於聽到對面說出一句“已經太晚了,我已經做了。
但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確認,對方是不是吃了藥片,吃了多少,已經過去多久了。
之前曾有媒體採訪過國內一位盲人接線員。
他把自殺熱線的工作比作傾聽大海:從各種焦慮、憤怒、抑鬱、無助的情緒暗流中,捕捉到真正的呼救訊號。
真實的求助者們,往往並不會說“我想死你勸勸我”;
有人會嘮叨自己遇到的問題,有人會破口大罵發洩情緒,也有人會沉默不言
據中國新聞網報道,目前全國自殺干預熱線大約有60多條,但是由於各地的投入和重視程度不同,熱線的規模也參差不齊。
從業者有醫院的醫生護士,國家二級、三級的心理諮詢師,也有受過相關培訓的志願者。
但無論是誰,面臨的都是同樣的擔憂——
“我真的能辨認出他的求救訊號嗎?我真的能救他嗎?”
北京市心理援助熱線有位接線員,曾經接到過一個讓她渾身發冷的電話。
對方原本在諮詢抑鬱治療的事情,突然問自己從20樓跳下去,會不會死。
還沒等接線員反應過來,對面又突然要求她“從現在起跟我說三句話”。
剛說到第二句,電話就斷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殺干預就像走在懸崖邊。
人與人之間天差地別,即使接線員掌握了足夠豐富的經驗,也無法保證能在個體面前做出絕對正確的選擇。
就像海瑟在發現對方吃了大量抗抑鬱藥物後,試圖透過孩子喚起他的求生意志;
最終卻“精確命中”了更加悲哀的答案:“我女兒剛出生就夭折了。”
大多數接線員都是這樣,彷彿黑暗水面上的搜救者;
手裡拿著一根柔弱的稻草,戰戰兢兢地、努力伸得遠點,再遠點。
絕對有效的正確答案是不存在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是不斷接聽一個個沒有前情,也少有後續電話——
而從來都沒有什麼心理問題,能靠那幾十分鐘的交流就消失無蹤。
03
心理“急診室”,
解決不了所有問題
當然,並不是說《女心理師》對於自殺干預的呈現一無是處。
至少它把這個職業,再次推到了大眾的眼前。
而值得一提的是,劇情並沒有把自殺干預拍成“一錘子買賣”。
那個被賀頓從樓頂上勸下來的女孩算是單元劇的主角,後面也持續暴露出了更多的心理問題。
網上有種很常見的誤解,認為“還會向外界求助的人,只是突然過不去那個坎”。
似乎在關鍵時刻攔一下,受助者的人生就此轉向。
劇中女孩放棄輕生的念頭,開啟儲藏室的大門;
有光照在她臉上,彷彿宣告著一種“重生”。
但真實情況遠遠沒有這麼樂觀,“自殺未遂”者通常也被認定為高危人群。
相比於把一個人從死亡的邊緣攔下來,消除他的自殺傾向往往是個更漫長的過程。
有從業者把自己的工作比做“急診室”——
儘可能地救下生命,然後交給其他“科室”去做進一步的處理,比如心理醫生甚至精神科醫生。
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的創始人費立鵬,也曾在演講中談到過自殺熱線的無力;
“60%的人從產生自殺念頭到實施自殺,時間間隔不超過2小時,(靠自殺熱線)能如何幹預呢?”
一方面,僅靠自殺熱線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
部分歐美國家在這方面投入巨大,但對於自殺率的降低效果卻微乎其微。
根據費立鵬的估算,如果能夠在國內建成相對成熟的自殺干預機制,自殺率最多能降低10%。
但對於這件事來說,“有一個都嫌多”。
而另一方面,受限於人員和資金,自殺熱線本身能夠滿足的需求並不多。
上文說到接線員就像在來電者的大腦裡“解迷宮”,而解迷宮是需要時間的。
於是跟普通的救助電話不同,雙方往往一聊就是幾小時起步。
有不少網友都反映過電話打不通,“沒想到連自殺都要排隊”。
除了自殺熱線外,“提前干預”的重要性或許更加急迫。
比如提供更加完善易得的社會心理輔導服務,在前期就進行有效的排解;
或者改善自殺高危人群的生活環境,降低他們的自殺衝動。
目前還有一些平臺,會在使用者購買特定物品時自動觸發干預機制;
這都比等待人們自己發出求救訊號,要及時、穩妥的多。
說回到《女心理師》,我無意於對作品本身進行過多的指責。
但既然打著“關愛心理問題”的旗號,至少要正視它的嚴重性和複雜性。
片方在理論和細節的確做到了儘可能嚴謹,比如特地強調前來諮詢的人是“來訪者”而不是“患者”“客戶”;
但當劇情把女主設定為了一個“靠專業知識大殺四方”,甚至隱隱有點超能力一般形象時,可能註定離真實南轅北轍。
對了忘了說,短片《The Phone Call》的結局,是一個悲劇。
當電話那頭的老人終於對海瑟敞開心扉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他只是輕輕告訴了海瑟自己的真實名字(之前是說謊),然後對她說:
“你待我真好,能遇見你真好啊,謝謝。”
對於大多數自殺熱線的從業者來說,能做的可能也就那麼一點點。
但這也正是這個“急診室”的意義所在。
至少,當有人行走在那條漆黑、痛苦不堪的路上;
依然有一個微弱卻真誠的力量,試圖攔住他邁向死亡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