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玫
比我年輕的文學愛好者,大概是透過笛安認識蔣韻的吧?看著笛安這顆文壇新星冉冉升起,我們的感嘆則是虎父無犬子。笛安的爸爸李銳,以《銀城故事》和《張馬丁的第八天》等作品享譽當代中國文學界,笛安的媽媽蔣韻風靡一時的長篇小說《櫟樹的囚徒》和《隱秘盛開》,曾讀得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總以為他們寫我讀會是我們之間永遠的互動,哪曾想,轉眼間蔣韻已近古稀之年。
生於1954年,由開封老城裡那個“明朗和快樂,是小獸般的自由與歡騰”的小姑娘,到太原城裡站在迎澤大街上看著“東山日出,西山落體,彩霞滿天”的城市美景會傷心落淚的年輕媽媽,再到跟隨女兒笛安定居在北京的外婆,一個甲子三座城,多麼豐沛的人生!曾多少次用文字寫過他人歲月流變的蔣韻,也該為自己寫一本自傳了。
可是,打哪兒寫起呢?
我能想到的思路是,醫生世家怎麼會走出一位著名作家的?與李銳從相識到相愛到相濡以沫的浪漫故事是怎麼綿延的?女兒笛安是怎麼少年成名併成長為年輕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的?三個問號中的哪一個,不具備強烈的吸引力?
然而,蔣韻選擇了更加妙不可言的敘述角度,家庭廚房,於是,就有了這本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北方廚房》。
《收穫》長篇小說特刊2021年春季卷首發了這部以家庭廚房的變遷為敘述線索的作家蔣韻成長史。春天,我初讀《北方廚房》時就感慨萬千,它讓我想起了很多背景為家庭廚房、主角為知識分子的故事,其中之一是這樣的:
姑娘出生於工人家庭,憑藉自己的勤奮和努力考上了大學。大學4年,姑娘深深感到,相比物質生活,精神世界是否豐滿更決定著一個人的幸福指數。自己的原生家庭已不可改變,姑娘暗下決心,要找一個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男人做丈夫。如願以償以後,一次次去丈夫的父母家與在一所大學當老師的公公婆婆歡度各種節日,每一次的家庭飯桌都讓姑娘驚訝無比。囿於家庭經濟條件,姑娘自己家的一日三餐未必頓頓都雞鴨魚肉,可是,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掌勺,他們都會認真烹調四季蔬果和一條肉一尾魚,儘量激發出每一種食材的最佳味道。可公公婆婆家的餐桌上,總是各種匪夷所思。那年除夕,一家人在婆婆的熱情招呼下圍坐在餐桌旁後,喜氣洋洋的婆婆端著湯鍋過來了。姑娘趕忙起身去接那口湯鍋。一眼之後,考慮到自己是坐享其成的,姑娘便怯懦地問:這是什麼湯?她婆婆指著一盤白菜炒肉片笑盈盈地回答:“白菜容易出水,炒出許多水來,倒了多可惜呀,我就加了一點水,一看,又太清湯寡水了,”她一一點著桌上的幾盤菜,接著說:“我就往裡加了一點土豆絲,一點豆芽菜和一點燜豆角……”
講故事的姑娘問我,是不是知識分子家庭都這麼不講究吃飯這件事?當時我支支吾吾地應付了過去。如果現在她再來問我這個問題,我一定把蔣韻的《北方廚房》推薦給她。
這是一部長篇非虛構文學作品。非虛構一詞,決定了“我”講述的,其實是蔣韻自己家的故事。以“奶奶主廚時期”“母親主廚時期”和“我做主婦”貫穿起來的《北方廚房》,透過祖孫三代在家庭廚房裡數十年如一日地為一家人操持一日三餐的瑣碎家事,展示了20世紀中葉開封孔家一年又一年家庭廚房的盛景,展示了孔家的一支、蔣韻的父母遷徙到太原後一個醫生家庭餐桌上的日常飲食,展現了隨女兒搬遷到北京後不擅燒煮的蔣韻在兩位阿姨的協助下為一家人安排的“麵包和牛奶”。三代家庭主婦主持的一個一脈相承的北方家庭廚房的更迭,暗釦的是過去半個多世紀裡中國社會的發展程序,那可真是翻天覆地、驚心動魄、風馳電掣!
是從記事那年開始記敘“奶奶主廚時期”家裡餐桌上的一日三餐的,蔣韻將記憶化作文字後,我們讀到,目不識丁的奶奶是如何用家庭主婦的智慧盡己所能地烹製出美味的家常菜餚來慰藉家人的。1960年年夜飯的選單還能列舉出涼盤、蒸碗、熱菜和湯菜煲,突如其來的“困難時期”很快就讓一家人陷入了總是飢腸轆轆的窘境中,“還是奶奶想出了最傳統的辦法,蒸蔬菜不爛子。去菜市場買來了很多胡蘿蔔、茄子、西葫蘆等蔬菜,切成絲,用少量的白麵或者玉米麵粉攪拌均勻,上籠屜蒸熟,可以蘸佐料直接吃,也可以用蔥花熱油烹炒後食用”,我想,還有什麼樣的記錄比家庭餐桌由豐盛到尷尬的變化,更能從小處著眼地反映出一個大社會的風雲變幻?
1979年奶奶去世後,做醫生的媽媽開始執掌家庭廚房的炒勺,清蒸鱸魚或者鱖魚、紅燒羅非魚、鯽魚蘿蔔絲湯、白灼基圍蝦、油燜大蝦等等生猛海鮮成了“媽媽主廚時期”蔣韻家飯桌上的家常便飯。從奶奶的不爛子到媽媽的清蒸鱸魚,短短20來年國家的變化,蔣韻就這麼見微知著地讓家庭廚房訴說了出來。
到了蔣韻做家庭主婦的北京時期,分別來自安徽和黑龍江的兩位阿姨替代了不擅烹調的蔣韻成為家庭廚房的掌勺,新世紀裡她們為蔣韻的家庭餐桌提供的菜餚有香菇培根火腿皮薩、番茄肉醬意麵、醬牛肉、烤雞翅、炸雞柳雞塊、水果沙拉、香煎鱈魚……真是既現代又世界,且每一道菜都讓人食指大動——由廚房主角到家庭廚房選單的更迭,蘊含其中的社會變遷,真是活色生香!而蔣韻,請自家廚房半個世紀的演變來代言自己的人生,不知道要比正說成長史,好看了多少。
僅從“北方廚房”出品的佳餚而言,我最喜歡的是出現在第三章《幾樣印象深刻的家常菜與朋友》裡的由奶奶精心拌陷和麵燒煮的餃子和萬叔叔呂姨家的炸醬麵,以及出現在第四章第三節《蝦與我母親還有我女兒的故事》中的麵包蝦仁。為什麼?特別是奶奶的水餃和萬叔叔呂姨的炸醬麵,不是對親人對友人對周圍的人抱有深深的愛意,奶奶他們決計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地將極為普通的食材侍弄成令蔣韻念念不忘的人間至味。
所以,《北方廚房》貌似在如實記錄半個世紀裡一個北方家庭餐桌的變化,實際是在告訴讀者,這個家庭是如何養成兩代作家的。蒸菜蟒、炸菜角、肉丁饅頭、餃子、炸醬麵、土豆色拉、清蒸鱖魚、蘿蔔絲鯽魚湯、油燜大蝦、麵包蝦仁、荷葉雞、荷葉蒸糯米排骨、剁椒大魚頭、筍乾燒肉,等等,在不同時期漸次出現在敘述者蔣韻分別在開封、太原和北京家裡餐桌上的菜餚,在蔣韻的記敘中每一道菜的主要食材都是愛。只有愛意滿溢,一心想要子承父業的醫生世家,才會不無遺憾但卻含笑鼓勵蔣韻以及笛安自由成長。
來源:中國婦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