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三個月前結識的俄中友好協會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分會副主席亞拉山大·維涅爾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同另一位副主席弗拉基米爾·什梅廖夫一行人將在三天後的29日從葉卡捷琳堡市專程前往二百二十公里開外的維亞火車站,祭奠103年前在那裡犧牲的中國第一個布林什維克、蘇俄紅軍的中國“紅鷹團”團長任輔臣。
在有關蘇俄國內戰爭的檔案文獻、研究著作以及老戰士回憶錄中,中國國際主義戰士任輔臣是最常提及的名字。周恩來總理曾高度評價說:“任輔臣同志早在十月革命時,就為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獻出了生命,他是我們的先烈,他的革命事蹟是我們國家的光榮。”
任輔臣,1884年4月28日出生於現遼寧省鐵嶺縣鎮西堡鎮河夾心村的一個農民家庭。1896年,天資聰穎的任輔臣考入清代著名五大書院之一的鐵嶺銀岡書院,並在那裡度過了4年時光。畢業後,他到中東鐵路做了一名錄事(書記員),在這裡他掌握了俄語。1901年夏,他考取奉天警員教練所,先後在新民、鐵嶺擔任警官。
1904年日俄戰爭期間,任輔臣開始接觸俄國社會民主工黨黨員,接受無產階級革命思想。1907年元旦後,任輔臣放棄警官職位,前往哈爾濱,當時那裡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活動中心。1908年,他加入了布林什維克。在哈爾濱工作時,他曾幫助、掩護被俄國沙皇政府流放的布林什維克黨員。1914年底或1915年初期,任輔臣以華工事務專員的身份,從哈爾濱出發,來到俄國烏拉爾地區的阿拉帕耶夫斯克礦區工作。期間,他在旅俄華工中宣傳革命思想。
十月革命爆發後,任輔臣率領旅俄華工建立了中國工人無產階級第一支成團建制的武裝部隊——中國團,加入蘇俄紅軍,在東方戰線屢建奇功。1918年10月27日,蘇俄中央頒佈嘉獎令,命名任輔臣的中國團為“紅鷹團”,俄共(布)領導人捷爾任斯基親自趕到庫什瓦城主持隆重的授旗儀式。1918年11月下旬,任輔臣擔任烏拉爾維亞戰場左翼總指揮,帶領戰士們同敵人殊死戰鬥,11月29日在維亞火車站戰鬥中壯烈犧牲。
“紅鷹團”部分官兵合影(第二排右數第三位就是團長任輔臣)
蘇維埃政府和布林什維克黨中央在1918年12月28日,即任輔臣犧牲一個月之後發表訃告,給予他高度評價:
在維亞戰役結束時,中國團團長任輔臣同志壯烈犧牲了。任輔臣在中國僑民中享有很高威信,他把他在中國人中間的影響和威信全部貢獻給了蘇維埃俄國。由他組織領導的中國團部隊是我們戰線上最堅強、最可信賴的部隊。作為國際共產主義忠誠戰士,他把畢生精力都獻給了偉大的事業。他的精力並沒有白費。革命戰士們將永遠記著為全世界被壓迫者的事業而獻出了生命的中國人民的兒子——任輔臣同志。
一百多年後,我決定追尋任輔臣的足跡,前往他曾經生活、戰鬥過的烏拉爾地區。得知我千里迢迢從莫斯科驅車近兩千多公里抵達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首府葉卡捷琳堡,維涅爾和什梅廖夫欣然決定專程陪同我前往任輔臣生活、戰鬥和犧牲的地方。他們近年來翻閱大量史料,努力還原任輔臣及“紅鷹團”的戰鬥之路。得益於他們的幫助,找尋之路出人意料的順利。
瓦季姆·維涅爾(左)和弗拉基米爾·什梅廖夫
烏拉爾山區的工廠城
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地處烏拉爾山區,橫跨歐亞分界線。阿拉帕耶夫斯克是距葉卡捷琳堡東北一百四十多公里的一個工廠城。就是在這座小城裡,任輔臣生活了三年多,並組建起由中國工人組成的戰鬥隊伍。
從葉卡捷琳堡開車到小城,路程算不上遠,但全程幾乎都是雙向對開,因此需要兩個多小時。行駛在烏拉爾山區,絲毫覺察不到山路蜿蜒、曲折,一路起伏平緩,兩側密林綿延,偶遇小溪、平地。山區人煙稀少,鮮見村莊,只有零星的加油站和服務設施。8月下旬,時令雖仍是夏天,但樹梢、枝頭間或露出黃、紅葉子,提醒著趕路的人們,秋天已悄然來臨。
小城可追溯到1639年,那時這裡有一個名叫阿拉派哈的村子。1704年,村子附近發現了優質鐵礦,於是俄國便在此建起一座國有鍊鐵廠——阿拉帕耶夫斯克工廠。1781年彼爾姆省建立時,阿拉帕耶夫斯克工廠成為該省的一個城市。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工廠已發展成為俄國領先的冶煉企業,製作多種型別的鐵、鍋爐和鐵皮等。維涅爾告訴我,“一戰爆發後,俄國男人上了前線。冶煉廠需要勞工,於是中國人的身影出現在那裡,大概有一千多人。”
一百多年過去了,阿拉帕耶夫斯克市火車站候車室仍在使用
按照維涅爾的說法,任輔臣和這批工人抵達阿拉帕耶夫斯克工廠的時間大概是1914年底。那之後,應該還有華工陸續抵達。李永昌在《旅俄華工與十月革命》中曾引用歷史資料說明,“1915年底1916年初阿拉帕耶夫斯克工廠總工程師希米諾夫一次即在奉天省招收‘鐵木等匠及各項工人’一千二百零三人”。
什梅廖夫退休前是一名電氣工程師、技術科學副博士,他聊起了小城一段不太為人關注的革命歷史。“1905年,這裡建立了全俄第一個工人代表蘇維埃政權,但很快就被鎮壓下去。知曉這段歷史的人不多,不過我覺得,任輔臣當年應該聽說過,他到小城時,已經是一名布林什維克。”
秋天的阿拉帕耶夫斯克
對廣大熱衷旅行的俄羅斯人而言,小城之所以受關注,在於這裡是著名作曲家柴可夫斯基青少年時居住過一年半(1948年中到1950年底)的地方,美國總統尼克松少年時也曾隨父母到訪過小城附近三十公里處。此外,阿拉帕耶夫斯克窄軌鐵路也吸引一些人前來,這是俄羅斯最長的一條窄軌鐵路,達二百七十公里。俄羅斯Live Journal網曾刊登一篇題為《阿拉帕耶夫斯克,最古老的工廠城市》專欄文章,稱這條鐵路代表著一種在針葉林荒野中失落的文明。
兩位副主席的講述使得即將抵達的小城生動而有趣,我不由自主聯想起一些到訪過的俄工業小城,或許阿拉帕耶夫斯克會和那些記憶中的小城類似吧。
真正置身小城時,我還是有些詫異的。相比其他地方,這裡似乎更為破敗、雜亂,街道地面坑窪不平,兩側小樓大多老舊,牆體斑駁,時光似乎停留在多年前的某個時刻。瞬間,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話蹦了出來:“這個城市的這一部分是比較沉悶的。如果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能根本就沒有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慾望。”
然而,對接下來要看的東西,我充滿好奇。一邊匆匆打量著街景,一邊加快步伐,緊隨兩位嚮導,開啟了小城之旅。
冶金廠的中方經理
我們首先來到市中心列寧大街十八號一棟古老建築前。十九世紀後期這裡曾是一個消防局,如今成為市政府辦公地。小樓牆上掛著一個銘牌,上面刻有“1905年阿拉帕耶夫斯克冶金廠工人代表蘇維埃成立。蘇維埃領導人:主席索羅維約夫,秘書維特盧金”。原來,這就是什梅廖夫講述的那段歷史的發生地。小城中至今還有一條名為“第一蘇維埃”的街道。
1905年阿拉帕耶夫斯克冶金廠工人代表蘇維埃舊址
從列寧大街十八號,我們開始一點一點地找尋當年任輔臣的足跡。
沃羅達爾斯基街一百號是一棟黑色的兩層木質小樓,門前停放著的一部摩托車、院落裡的陳設告訴我們,這裡仍有人居住。1915年3月到1918年3月,任輔臣和妻子張含光女士、三個孩子在此生活了三年。“他的夫人和孩子來得比他晚。張含光女士非常能幹,後來成為‘中國團’後方代表處主任。”
關於任輔臣的具體工作,按照蘇聯學者格·諾沃格魯茨基和阿·杜納耶夫斯基所述,“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彼爾姆及維亞特卡省的華工事務專員。”維涅爾則形象地用了一個通俗易懂的詞語:“他是中方經理,負責中國工人與阿拉帕耶夫斯克冶金廠管理方之間的溝通。他受過良好教育,多才多藝,會五種語言,曾幫助列寧翻譯過中文的報刊、雜誌等資料”。
柴可夫斯基博物館是城中儲存完好的老建築。據記載,1837年這裡曾是阿拉帕耶夫斯克礦區辦公室。博物館對面有一棟淺白色的兩層小樓,現為城市圖書館。“任輔臣曾多次出入這棟小樓,與冶金廠負責人會面。”作為中方經理,任輔臣總是盡己所能,忠實地為華工服務。他與當地政府及工廠主交涉改善華工待遇、檢查招工合同履行情況,參與有關華工訴訟案件的審理和交涉。他還利用各種機會,向華工進行革命宣傳。由於辦事公道,他在華工中的威信越來越高。
從城市圖書館出來後,輕車熟路的兩位副主席將我領到一棟毫不起眼的蘇式建築的一層,冶金廠博物館就設在這裡。冶金廠如今已不復存在,只留下博物館陳列著工廠的產品。維涅爾帶我徑直來到一間大展室的一面牆前。由於展架遮擋,無法看到牆上的全部文字說明,但顯露出來的介紹和圖片足以讓人驚奇。
冶金廠博物館館長告訴我,任輔臣被選舉為阿市蘇維埃委員
按照說明文字,小城在十月革命後成立了以阿布拉莫夫為主席的城市人民代表蘇維埃,任輔臣被推選成為委員。委員們的黑白照片被陳列出來。與其他多數人的標準照不同,任輔成的照片似乎取自與“紅鷹團”部分指戰員的那張合影。他帶著一頂寬沿帽,眉毛濃濃的,蓄著小鬍子,面龐雖清瘦,卻顯得十分精悍。維涅爾告訴我,“蘇俄內戰爆發後,冶金廠大多數工人參加了紅軍和紅色近衛軍。巴甫洛夫領導城市軍事工作,在他的領導下,任輔臣負責組織中國國際主義戰士”。
巴甫洛夫街三十三號是一棟兩層的石質老房子,不俗的窗沿雕花告訴人們它有著不尋常的過往。如今,因年久失修,牆面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裂紋密佈。牆上掛有兩塊暗紅色的銘牌,那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俄中友協在2020年初製作的。銘牌上的俄、中文表明,1918年7月,任輔臣就是在這棟建築裡組建並領導中國營。“1918年3月,任輔臣向當地布林什維克組織提議併成立了由華工組成的中國連。參加紅軍的中國工人越來越多,7月中國營成立,這裡是任輔臣的營部和指揮所。後來隊伍再次壯大成中國團,被編為蘇俄紅軍東部方面軍第三軍二十九步兵師二二五團”。
站在銘牌下,維涅爾指著大約五十米開外、隔著一條小街道的一棟翻新的漂亮建築,“那裡當時是中國戰士們的營房,現在是劇院”。快步穿過街道,我們便來到昔日營房。遙想百餘年前,任輔臣一定也這樣多次穿梭於兩棟建築間。兩棟建築僅一條街道之隔,一新一舊,彷彿代表著間隔了百年的時空,讓人感懷。
文/韓顯陽
素材來源/韓顯陽
責編/林風
編輯/千里、海哲
插圖/千里
統籌/南客
來源: 破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