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頭條>歷史灰塵注:前面我更新完了曾昭掄博士的《滇康旅行記》,下面我們一起去看看大涼山的人文與風光。1941年7月1日,跟隨民國曾昭掄博士和他的“川康科學考察團”出發,看民國時的大涼山人文與風光。本文摘自曾昭掄博士《大涼山夷區考察記》。
如果你喜歡有趣的、不常見的歷史資料,請關注我,我會每天堅持發掘出那些快要淹沒在時間煙塵中的歷史文章。如果你喜歡本文,請點贊、評論、轉發。
純粹地再現一下民國時的學者對於夷人的研究與看法,很客觀地呈現一下過去的資料而已。我覺得民族政策的最終是各民族都走向現代化,不存在優待,也不存在歧視。
磨石家
磨石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名叫“山摩馬拖”(Sammato),此處位在山坡上,近乎山頂地帶。距離美姑村,約有二十八華里。站在該處,向西南下望,可見一條山溝。該地名“舍摩那打”,大部分磨石家娃子與小部該家黑夷所居地。由山上下去,路程不遠。前人所謂“耶路那打”,實際上為“舍摩那打”一名的訛音,但其意則指“山摩馬拖”(大部磨石家黑夷所住地方),殊欠正確。本文中所謂“磨石家”一處地名,係指“山摩馬拖”。去雷波的大道,只經過此處,並不經山腳“舍摩那打”地方。
從支派上說,磨石家黑夷,是涼山黑夷中比較弱小、和善、開化,而且接近漢人的一支。這支夷人,雖則位在野夷區域內,可是一點也不壞。對於漢人尤有好感。歷來漢人透過涼山,得到他們的幫忙不少。因其善處人事關係,這家夷人,冤家極少。實際上只有恩札家一家,是他們的冤家。雷波路上幾支黑夷當中,烏坡、阿祿、磨石三家,互為親戚。吳齊家和他們,也有親戚關係。親家多而冤家少這點使此支善良馴弱的小族,磨石家,在涼山中處於一種相當特殊的地位。他們的特長是做“保頭”。漢人要他們保,夷人也要他們保。漢人當中,商人要他們保,官吏和其他公家的人也要他們保。由此看來,即在野蠻的涼山夷區,和善少爭,亦自有其價值。
常隆慶先生初過涼山的時候,磨石家的老酋長磨石達夷,依然健在。這位既有本領又對漢人不錯的老英雄,對於常先生等的涼山旅行,幫忙不少。涼山裡面,沒有人不知道達夷。充當“保頭”的時候,東面他可以一直送到雷波,西面可以送到竹黑。這位老者,不幸業已在二十八年逝世。繼承他的地位者,現為磨石鐵哈,鐵哈是達夷的侄子,住在“山摩馬拖”地方比較最上面的一幢房子。他的能力與聲名,雖然遠不及當年的達夷,可是也還不很差。在整個涼山區域內,可算一位非常有力的保頭。“山摩馬拖”這座夷村,遠沒有美姑那麼大。房屋少得多,散佈得更要開些。鐵哈住宅附近,只見零星地有幾幢夷屋。鐵哈住屋,不過普通大小,遠不及阿祿几几家寬敞。正屋二間,一間樓下劃作牛欄。另外主人養有一匹騎馬,系在牛欄旁邊,正屋以外,別無其他房子。鍋莊亦甚簡陋,不似阿祿家華麗。住宅四周,皆是燕麥地。
按地圖上說,昭覺縣境,西面起於玄參壩,東邊止於黃茅埂。據此美姑與磨石家,皆在此縣範圍以內。可是事實上自從設縣以來,昭覺縣政府的勢力,從未達到這些地方。目前情形,仍是這樣。自習慣上說,美姑河以東,可說是屬雷波縣管。例如磨石家黑夷,素來與昭覺縣毫無往來。其稍許聽命於漢人之處,均系受命於雷波。最近該縣政府,還向他們募過飛機捐。
磨石鐵哈本人,現年五十二歲,身體仍甚壯健。他不但絲毫不野,而且相當斯文,相當開通。他認識倮文,能寫保字,漢話也說得很不錯。最後一點,對於我們,十分方便。到此後各種交涉,都由我們直接
和他談判,不必假手於那陰陽怪氣的呂贊臣。後來我們透過涼山,卒告成功,得力於此點不少。家庭裡面,不但夫人健存,高堂還有七十三歲的老母。不過這位老太太,近來臥病在床,勢殊危險。所生兒女,計有兩女一子,兒子年紀最輕。這位小少爺,剛才十一歲,最得父親寵愛。不過全家最出色的人物,還推芳齡十七歲,善於交際的二小姐,這位小姐,和阿祿几几的女兒一般,衣領上也戴著一隻大號銀別針。她們兩姊妹,絲毫沒有羞澀的態度。請她們照相,不但不反對,反而很高興。閒著沒有事,這位二小姐和她的小弟弟,就教我們夷話。同時我們也教他們漢話,作為交換條件。這樣大家弄得很熟。原來我們以為倮夷的話,各處一致。到此方知並不是這樣。當然涼山裡各地夷人,彼此可以通話,不致語言不通。不過各處方言,彼此間卻多少有些分別。例如磨石家所說的話,就和昭覺一帶,略有差別,昭覺以東“謝謝”稱Kasasa,此處則說Kejo,夷人用的口琴,昭覺以東,稱為lingo或Sgo,在此則稱Hoho.
此處黑夷女子,年輕的頭上皆戴藍布頭帕,覆在頭的兩邊,彷彿像兩片瓦一般。在這點上,她們很像滇省鶴慶一帶的婦女。她們還有一種特點,是喜歡抽草煙。像這位二小姐,一根短的旱菸袋,時常叼在嘴裡。無疑地在她們中間,以為這事很時髦。
從為人方面說,磨石鐵哈,樣樣都好。唯一缺點,是偶爾要抽幾口大煙,雖則並沒有很大的癮,對此事的解釋他自己說,是因為有病,非此不可。他曾經一度去過成都。這事在涼山黑夷領袖當中,十分難得。據他告訴我們,二十七年,王纘緒氏任四川省主席的時候,特別將涼山各支黑夷的代表,召去成都開會,商量禁種鴉片事宜。參加此會者,共有黑夷十三位,代表四支夷人。磨石家黑夷,只去了他一位。另外尚有阿侯、吳齊等家的代表。每位黑夷,各人帶了娃子走。到了成都,住在城南某旅館。食宿悉從漢人風俗,感覺相當舒服。當時幾位軍政長官,均曾見過。除由省政府供給食宿及車錢外,王主席並對每位黑夷,各獎四百元,娃子則各獎二百元。
這次成都開會,對於參加該會的夷人,印象甚深。此番碰見我們,事隔三年,鐵哈還問我們,以前他所見過幾位長官的近況,以及現在誰任川省軍政長官。他因在成都住旅館時,不識漢字,坐洋車常有找不回去之險,深感不識字的苦處。弄熟以後,我們提議在此處辦學校,他一點都不反對。同時還說,很羨慕漢人的街子,希望將來在這裡也修街子。這和以前倮夷的故意破壞漢人文化遺蹟,大有天淵之別。假如涼山夷酋,個個都有這樣開通,整理涼山夷區,改善夷民生活,應該是一件比較輕而易舉的事。
鐵哈以前在雷波縣政府當過差。他認為當初報酬還不錯。二十九年以來,法幣對於銀子的價值陡落。一百元薪俸,不過抵幾兩銀子。這種差事,便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問到我們的薪水,按實數摺合銀子告訴他。他也替我們抱不平,說這樣真太苦了。因為去過成都,鐵哈對於時事,要比其他黑夷知道得多些。他總算知道對日抗戰這一回事。敵機狂炸嘉定等處,也曾聽見過。飛機飛過涼山上空,他知道有時那是日本飛機。不過對於抗戰實際情形,他的印象,還是非常模糊。在黑夷當中,鐵哈是比較常上雷波的一位。縣政府的人,對他感想甚好。最近該縣同夷人募飛機捐,他一人捐了百元。縣府答應獎國旗一面,迄未發下。應允送我們去雷波以後,這是一件他要求我們代催的事。
挫折與奮鬥
磨石家向來慣於做保頭,保人去雷波。漢家商人以及漢官透過涼山,常由他們作保。甚至夷人去雷波趕街子,害怕透過冤家的地方,也是請他們做保頭。按照這個道理,請他們送我們到雷波,本來是應該沒有問題的。可恨是吳齊倮狗子那傢伙和我們搗蛋,與阿祿几几設下陰謀,要害得我們不能透過,以致到了磨石家,此事受了很大的挫折,弄得原來計劃,幾乎失敗。一到鐵哈家,送我們來的阿祿家娃子,便用夷話和鐵哈說,阿祿、吳齊兩家,業已商量妥當,不讓我們過涼山,請他務必合作,阻礙我們的行程。鐵哈聽了這話,當然先入為主,想出種種理由,不肯送我們前去。我們當時不知此點,呂贊臣這壞東西,也不給我們暗示。求過涼山心切,纏著鐵哈,和他辯駁,達數小時之久。無論如何,請他設法送我們去雷波。最後總算憑三寸不爛之舌,把他說服了,居然派人將我們一直送到雷波,自己也送過黃茅埂。這事卒告成功,多少有點出乎意外。後來大家感情弄得不錯,鐵哈便將阿祿家娃子所說的那些話,一齊告訴我們。奸計至此,完全揭穿,倍覺可恨。
鐵哈究竟人不錯,一起頭就對我們很客氣。不過當初總是婉辭推託,勸我們和張秘書一樣,自此折回昭覺。最初提出的理由,是雷波城“熱病”仍然猖獗。前去異常危險。即令我們這班漢人,不怕此病;夷人當中,卻是非常害怕。因此談到去雷波的話,既找不到人做保頭,也找不到人背東西。對於這點,我們的回答,是身上帶有藥,不怕痢疾。不但自己不怕,而且可以保障同行夷人的安全。有了這種藥,得了痢疾可以治好,未得者亦可先服以資預防。實在因為求去心急,這些話全是吹牛皮。我們身上所帶的痢疾藥。剩下只有很少一點,是預備必要時拿來救急的。可是鐵哈一聽這些話,非常高興,馬上問我們討這種藥。那時我們身邊所帶西藥,只有金雞納霜一種,比較多些。逼得沒有辦法,只好送他兩顆,叫他藏起,不必馬上就吃,發病時再子服下,或者上路後先服以作預防亦可。鐵哈對此,感覺滿意。立刻又多要了許多顆,藏起來,準備全家用。當然他不知道,此藥對於醫治痢疾,乃是完全無效。
痢疾問題解決以後,鐵哈又推說,他的母親,年齡太大。近來害病甚重。現在天天打雞打羊,為她祈禱,終不見效。刻已命在旦夕,不忍離開。漢人最講孝道,夷人也是同樣道理。因此務必請我們原諒,恕他不能護送。他又說,如果我們是些普通的人(如商人等),由他派兩位娃子送去,倒不要緊。可是我們乃是官家的人,地位太高。派娃子送,萬一出事,責任擔不起。要是自己送的話,病重的老母,將她一人丟在家中,真不放心。設若在此時期,她老人家死了,不孝之罪。無法可贖。這條路上,確實有匪,不太安靜,所以他勸我們不要去。他說,保送商人前去,萬一出了事,也就算了。因此派兩名娃子,拿槍護送便可。對於我們這群人,不敢如此冒險,自己又無法可以離家。這樣只有我們取消行程,折回昭覺。
對於鐵哈這番話,我們感覺非常棘手。當然兒子應盡孝道,乃是正理,亦系人情之常,無法可以勸其改變觀點。我們只好向他說,既然自己不能送,請他派一位家裡的親人,代他送一送。對此他的回答是,兄弟現不在家。要不然,都可叫兄弟在家伺候母親,自己保送我們前去。兒子又太小,不能擔任此項職務,所以沒有辦法。僵在這裡,我們無可奈何,最後只好要求他派一位小姐送。這事他也不肯,說是女孩子年紀太小,不懂事,擔不起這種責任。
我們此次企圖橫渡涼山,志願非常堅強。同時因為所帶鹽布不夠,到此事實上幾乎無法可以折回去,早已準備破釜沉舟,無論如何,想法走通。我們自己當中,甚至說過,萬一找不到夷人背行李,或者僱不起背子,便把鋪蓋擲掉,和夷人一般,空手走過去。現在遇著此種挫折,當時不甘心放棄原有計劃。鐵哈既然不答應送,我們只好老和他“蘑菇”。我們對他提出的理由,是實在有公事,不得不這樣走。並且強調地說,此番透過涼山,實因有要公,需趕到重慶,走這條路可以快些。如果走不通,折回去,再繞道走,耽擱日期,將來處分不輕,因此務必請他幫忙。這些話來回地說,前後不下三點多鐘之久。雙方互不讓步。一直商量到晚上八點多鐘,我們始終不屈。結果鐵哈卒於勉強答應設法,另外找一位黑夷,將我們送過最危險的一段。剩下一段路,則由他家娃子,負責護送。
這件事希望明天可以辦妥。因此留我們在此住一天。等到後天,有辦法即送我們去雷波,否則仍請折回美姑。交涉辦到這種地步,雖說不是完全成功,卻已出乎初料之外,我們總算勝利了。這次交涉之所以卒告成功,主要是依賴政府的威望。磨石鐵哈去過成都,對於服從領袖,具有比較深刻的印象。因此拿大帽子去壓他,他便難於推託。後來他甚至告訴我們,上次所以沒有讓張秘書透過,乃因他不過是劉文輝手下的人。現在我們由中央派來,當然另眼相看。
剛到磨石家,王主任介紹的時候,稱我為“曾團長”。其實意思不過指考察團的團長。可是鐵哈誤以為是軍隊中的團長,由此對我格外恭敬。後來答應送我們過涼山,這種有趣的錯誤,或者也有所貢獻。
命運在卜卦中
住在磨石家的一夜,晚間鐵哈“打雞”相款。他向我們說明了,這種簡單的招待,為的是雙方免得浪費。上次張秘書未帶回去的一些紅米,拿來煮給我們吃。為求實惠起見,他提四隻雞來,獻給我們四位客人(包括呂贊臣在內)每人一隻。夷人非常迷信。對於送我們過涼山這一件事,鐵哈本人心中,業已承諾,可是不知道“神”是不是願意。他們當中,流行一種雞骨卜卦的方法。將雞“打死”煮熟吃完以後,把雞頭嘴中骨頭拔出,看那骨形狀。如果該骨狀類音叉,兩支平行,盡處略為翹起,便是表示好運。很巧地,我們所吃四隻雞,檢驗結果,每隻的嘴中骨,都是這樣。鐵哈一見如此,非常高興。告訴我們,此行必交好運。
這種占卜的結果,僥倖圓滿,還不算數。於是他又進行另外一種更為正式的卜卦法。那種方法,叫做“揪羊膀”或“揪羊骨”。法將一塊羊膀骨,在火上仔
細地烤過一陣,燒成九個縱橫平列,作方陣式的小洞以後,用指甲在骨上掐之,看看所成裂紋形狀。如得三條平行的直紋,則系表示幸運。這種卜卦,結果又完全對我們有利。為著更求放心起見,第二天一早,鐵哈特別請來一位“筆摩”,請他正式用羊骨卜這樣的卦。我們的確是幸運。筆摩佔的課,完全證實了鐵哈的結論。那就是說,此去前過涼山,運氣很好,途中沒有問題。
過涼山真不易,人事上的糾紛已夠麻煩。另外還得乞憐於鬼神。我們的命運,此時竟懸在卜卦。然而對於原始民族的迷信,任何人都沒有方法可以反對。既到此處,一切只好聽天命。十分幸運地,這種難關,也沒有難住我們。
準備長征
一宿以後,清早四點三刻,天還沒有十分亮,鐵哈便將我們催起來,說是當天就起程赴雷波。他想清楚了,決計親自送我們走過最危險的一段,送過黃茅埂為止。同時昨夜已經專人去找另外一位黑夷,邀他一同護送這段路。黃茅埂以後,比較安全,就由他所派娃子,背槍送一送,不致發生問題。原來昨天還不知道究竟能否越過涼山。至少我們的瞭解,是在這裡要停留一天。現在忽得此信,真是喜出望外。
磨石家的保頭,一直可以送到雷波城。背腳也可以一直僱到該處。所以鐵哈正式答應送我們去以後,一切便可算是解決了。不過這段四天路的長征,出發以前,需有充分準備。一早起來,我們和鐵哈全家,便忙於做這些事。
第一件需要準備的,是要帶足全體人馬沿途所需乾糧。途中沒有打尖的地方,自不待說。黃茅埂的一晚,普通均需打野,找不到吃的。同時翻過黃茅埂以後,直到雷波,沿途均不直接經過黑夷居住的地方,夜裡概需住在娃子家裡。娃子多半很窮,少有多餘糧食,可以勻給客人,而且他們也很小氣。因此走這四天路,事實上需要足足地帶夠四整天的乾糧。磨石家地方高寒,出產燕麥,所以普通多將“炒麵”當做乾糧。鐵哈家所存“炒麵”不多。他叫我們拿一件半藍布,換來三小鬥生的燕麥。拿來以後,主婦親自代為炒熟;乃由一位娃子,將其用屋裡的石磨磨成粉子。過篩以後,即成所謂“炒麵”。因為沒有東西裝千糧,鐵哈將自己平常作此用的兩隻獐皮口袋,借給我們。
乾糧問題、還易解決。背子問題,最為棘手。磨石家家族既小,娃子不多。此刻正值農忙,他們各自忙於田間工作,都不願遠征。我們雖則行李簡單,所帶鹽布又將送完,一共不過要三四名背子,卻也足夠費事。原來昨日談去雷波的事。鐵哈就曾再三地向我們說:“你們連背腳都沒有,這事如何辦。”娃子對於自己時間的支配,也有相當自由,並非盡由主人指定。因此鐵哈對於他的娃子,不便強迫其來替我們背行李。費了好些事,才找到三位背子。原來由雷波背鹽巴到此處,四天路程,普通工價,是每名十斤鹽巴。目下因為農忙,無人願去,由鐵哈作中,談判妥當,每名給十二斤鹽。這種辦法,我們當然認為很滿意。不過身邊所帶鹽巴,已不夠用。此地時價,一件布可抵五斤鹽,只好商量一部用布代付。對於此事,起初娃子們完全不接受。商量一大陣,方始勉強答應。雙方同意,給布酌量多給一點。數量議定以後,品質又發生問題。他們只要毛藍(深藍)色的布,不喜歡二藍(淺藍)的;對於白布,更是根本不要。給他們鹽,
又嫌是土鹽不受。磋商良久,才將此事對付過去。由竹黑帶來的四十七斤鹽,到此完全用完,還借了鐵哈一斤半,約在雷波買就歸還。剩下身邊只留有極少量,準備路上自己食用。乾糧既已帶足。前去路上沒有多少花費。同時一路走來,四十七件布,以及其他所帶的東西,原已用得差不多。至此除留少數以供路上用途,索性將其一律分配完畢。我們此刻真是“破釜沉舟”了。
鐵哈對我們說,此次送我們,是因為送了我們,他就“有名譽”,所以不要任何報酬。不過他已約定了一位吳齊家黑夷,一同做保頭,送我們過黃茅埂。對於那位黑夷,囑咐致送八件布,交給他帶去。至於他自己的話,很喜歡我們帶來煮飯吃的那隻新銅鍋,希望能夠割愛。我們對於他的提議,欣然聽從。送他銅鍋以外,凡是不預備帶走的東西,如背東西的籮筐等等,也一齊送給他。這樣將行李充分疏散以後,剩下的東西,三位背子就夠背了。當然我們不能在磨石家白吃白住,所以另外還送他一份禮。這份禮包括一件紅布、一件藍布、兩斤鹽、一條毛巾、兩件女子用的小手巾、一面小鏡子、一支洋蠟、一塊肥皂、四個針抵、八根針和若干棉線、絲線、絨線。對於這些禮物,他們一家,感覺非常滿足,高興得不得了。夷人家中,每逢送禮,總有一番精彩的表演。家長多少不得不按住貪心,保持相當尊嚴。他的太太和小姐們卻不管這套。禮物一交過來,她們便尖叫一聲,一齊擁上去搶。於是家長弄得沒有辦法,也就加入搶奪,自己留下一部分。最後如果分配不勻,他便替家屬分勻一下,免得吵鬧。只有比較很開化的黑夷,才家長一手將禮物事先分配妥當,分給女眷們。我們送給磨石鐵哈這份禮,他自己只留下銅鍋、毛巾、洋蠟三樣。其餘各物,被太太和兩位小姐,當場搶光。甚至說好拿去送吳齊家保頭的八件布,也讓女兒於不意中偷去兩件。幸虧那位保頭後來對他客氣,表示不願獨受報酬。定要和他平分,這樣才救了他的面子。
半講面子,半送禮物,這樣我們就把保頭請好了。鐵哈對於此行,鄭重其事。一早特別叫人來,替他剃了一個頭。鐵哈和他的娃子,都會說漢話,呂贊臣現在用不著了,同時他自己也急於要回大興場。算清工錢以後,給了一些鹽布,打發他先走。鐵哈想得周到,特別派了一位娃子送他去美姑。
友情的交流
在磨石家前後不到一天,我們和他們一家人,弄得感情非常融洽,這是一件難得的事。鐵哈不但為人誠懇可取,而且很愛面子,相當開通。他之所以卒於決定送我們去雷波,一部分是因為這種虛榮心的驅使。他以為送了我們這些大人物一趟,乃是一件榮幸的事。談話當中、屢次自動地提到,要在此處修街子。他說:“修了街子,我就有名譽了。”弄熟以後,王主任提議在此處設立學校,讓夷人子弟讀書,將來可以做官。對於此事,他毫不反對。當時便商妥,由本地出人工及材料,官方出工資,短期內在此修學校。
不但鐵哈本人對我們很好,他的少爺小姐,也和我們玩做一堆。我們一起談話,一塊照相,時間不覺很快地就飛過去了。夷區中的生活,在磨石家的一天,實在是最快樂的一天。剛來雖有一番冗長的爭執,結局卻是異常圓滿。
鐵哈將他的兒子,拜給王主任做乾兒。按照夷人規矩,做乾爹的,應送義子衣服一套、碗一隻、筷子一雙、筆墨一件,此等禮物,所費有限。當然王主任欣然承諾。
夷人雖系火葬,但是燒剩下來的骨頭,仍然要收起來。予以土葬。他們也很相信陰地陽地那一套。常隆慶先生初入涼山,利用這點去迎合他們的心理,結果得到莫大的便利。我們此來,鐵哈問我們會不會相地。沒有辦法,只好權充一回地仙。憑著一點常識,信口開河,胡謅一番。這樣有時當然會耍弄錯的。比方某處一幢大房子,我們認為陽地很好。可是裡面住的人,早已死絕了,對於此事的解釋,我們只好說,那幢房子,大門開錯了方向,如此自圓其說。
翻上黃茅埂
歷史灰塵注:黃茅埂位於四川省美姑、雷波和馬邊三縣交界,不僅是有名的一處自然景觀,是放養畜牧的風水寶地,也是大涼山人耳熟能詳的一個地名,是彝族人心目中的一座神山。黃茅埂是一條狹長山脈,為涼山正脈,有“涼山第一山”之美譽,地處美姑縣合姑洛鄉境內,海拔3961.8米,它將涼山一劈而成二者,東北為小涼山,往西南為大涼山,是進入“大涼山之西門戶”,對於眾多到旅行者來說,到過黃茅埂,彷彿才真的算是到過涼山。黃茅埂彝語稱為“井葉碩諾”(含義為“井葉家族居住地畔的黑色湖泊”,該湖泊後來消失。)黃茅埂的主峰碩諾木尺合,彝語系“碩諾養馬養羊之地”之意,歷史上的黃茅埂留下了很多彝經記載和民間傳說。其中,彝族的一代畢摩宗師阿蘇拉則,在結束了多年遊歷參學,晚年就在黃茅埂的龍頭山下的比爾巖洞中潛心修道,從事彝文經書的編撰和整理,這就使得黃茅埂成了一個令彝家人敬仰,具有神秘人文色彩的圖騰和符號,秘境黃茅埂更是成為美姑縣彝族同胞歡度民族節日聚集的首先之地。
一切準備妥當,只是背子們始終到不齊。此次離家,前後將有八天之久。當然他們家裡,有許多事要安排,這裡便把時間耽擱下去,時過正午,仍未動身,我們不覺焦急起來,鐵哈也沒有辦法。派娃子去催,亦歸無效。各種方法都想盡,仍無結果。最後只好請二小姐幫忙,推託了一陣以後,她卒於親自出馬,站在屋前,尖聲地叫了一聲O lado(夷語“快些”的意思)。住在底下的娃子們,一聽此種嬌聲,立刻跑出來答應,不久果真上來了。究竟還是女性魔力大。
下午一點二十八分,我們卒於自磨石家啟程上黃茅埂。同行者中,磨石鐵哈,身披擦耳窩,外罩用以御雨的草制蓑衣,騎著一匹馬,露出一位武士的氣概,一位筆摩,也騎著馬,一同上山。當家娃子和三位背子,是我們其餘的隊伍。娃子當中,一個揹著一支步槍,一位佩著一支手槍。筆摩肩上,也背有一支步槍。這樣我們真是浩浩蕩蕩,殺奔黃茅埂而去。漢人善於做當家娃子。佩著手槍,磨石家當家娃子,也是一位漢人。這位乃系雲南省籍,在小孩時期便被擄入涼山。現在漢話依然說得不錯,不過生活卻已完全夷化,根本不願再回原籍。鐵哈對於他,十分信任,常常叫他一人去雷波買東西,不愁脫選。
離開磨石家,最初路右沿燕麥田緩上。半里陡下一坡,涉過一道溪水,勢仍陡下。不遠旋改左繞山頂走,向東北去。在距離磨石家約兩裡半處,路旁田完,進入草皮荒山地帶,山上露出石灰岩。前行一里左右,自一山口陡下石路,旋改平坦東行,右循山邊走,左溯一溪而上。一里餘過溪,改由路右溯溪,向東南東走,勢緩上趨,後來漸改陡上,磨石家的娃子,工價雖然貴些,走路卻很痛快。爬山路跟上我們,沒有多大問題。在這點上,我們不致像在昭覺以東那麼慪氣。
在距離磨石家八華里左右的地方,我們停止休息。這段路上,最初一半,碰見下山來的夷人甚多。對面走近我們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厲聲地問我們是不是做鴉片生意,是誰家保頭。要不是有磨石家作保,這段路斷然無法可走,他們所背的東西,計木板(在山上劈成的雨板)、木炭、竹枝(連同竹葉,當做燃料用)、細竹等項。大的木料,直徑達兩尺半,挖成半圓弧的形狀,用作馬槽,亦自山上背下。
我們身邊,帶有一支寒暑表,有時拿出來看溫度。鐵哈他們,覺得奇怪極了,連問這是做什麼用的。說溫度他們根本不懂,只好告訴他們,這是一種預測晴雨的東西。這樣一來,可就麻煩了。沿途他們會來問,現在會不會下雨,明天會不會天晴,弄得窮於應付。
休息後再向前進,續向東南東行。未到休息地點以前,途中原來走過一段暗紅色砂岩與泥頁岩構成的山地,至此又入石灰岩地帶。一路左邊繞山上趨,一部陡上,右溯溪而上,路上行人漸少。偶爾碰見一些,亦以背細竹的女子為多,走過時默默不作一言,和前段所遇厲聲問話的男性夷人,大不相同。在距磨石家約九華里處,路往左折。向正東行。原來很好的晴熱天氣,此時忽轉陰涼,大有雨意。一路東行,勢緩上趨,路右溯溪谷而上,地面又見一部分闢成蕎麥田。半里涉溪,溪到左邊。不久改溯另一小溪。更前不到一里,陡上一座山崗。崗上一片好草地,牧有羊群。此時路仍向正東走,有時微偏東南。其處距磨石家約十一華里不足,到此已入黃茅埂的草原地帶。海拔愈高,人入霧中。前行一部陡趨上草坡,一部則頗平坦,約三里後,路線方向,改為向東北走,路勢平坦而微上。又三里,已到雲霧上面。自磨石家到此,已行十七華里。在此停下,大喝溪水,並進“炒麵”。不久霧忽散開。四望各處山頂,一齊入目。雲垂山腰,倍增美景。在南東南方向,龍頭山已不顯得高。南望為沙馬家地。再過去便是沙馬土司,屬雲南省管。西南方向的高嶺,則是八咀山,各處山嶺,除龍頭山外,皆較我們所站的地方為低。美姑河在下,婉蜒南流。此刻我們業已上到大涼山正脈的寬平山脊了。休息的地方,附近風景不錯。巨大的石灰石數塊,自路旁地上聳出。依之而坐,大喝溪水以咽“炒麵”,此種野餐生活,大有趣味。這時候天又晴了。不過時間漸晚,夕陽中久坐感覺有點兒冷。於是在下午四點二十分,我們再度啟程前進。由此到達黃茅埂最高的地方,還有十四里路。初行路續平坦而微上,方向則改朝東北東走,後來一部分向正東去。沿途所經,皆系山頂寬平草原。牧羊人與背細竹下來的夷女,有時仍可遇見。此片草原,水源亦頗豐富。用以發展畜牧事業,極為適宜。即在今日,黃茅埂亦已早就是涼山夷區的畜牧中心。一路前進,途中頻涉小溪。如此計行四里之後,往石下望。石崖上見長有冷杉數株。在沒有變成草原以前,大約此處山頂,必系被美麗的冷杉林蓋滿。
更向前進,路續朝東北東走,上趨頗陡。途中仍然碰見少數背細竹下山的夷子,不過他們全是男子,看不見女性了。一路曲折前進,大體系循東北東方向,一部緩上,一部殊陡。共行十里左右,於下午六時半,到達黃茅埂上的磨石家羊圈停宿。將到此處以前五六里,山上巨塊石灰岩,聳起不少,狀似一種石田。路經其間,與剛才一段,風味不同。後來三四里,則又系緩上山頂草原地帶。最後幾里中,沿途皆見不到三尺高的細竹子。夷人將其砍下,作為燃料。一路上來,途中所遇許多夷人,背的即是此物。這一帶原來是很好的森林。常隆慶先生入涼山,還提到黃茅埂的“老林”。我們一路走上來,卻已很少看見樹木。到達山頂,也只看見燒砍剩下來的一些冷杉樹根。除草以外,最多的便是這種細竹了。
磨石家羊圈所在地,距離“山摩馬拖”(磨石家)約計三十一華里。平常到此,多需打野。此番居然有羊圈可宿,總算萬幸。要不然夜間凍得更加受不了,下雨尤其沒有辦法。在羊圈前,約半里,達到大涼山絕頂,黃茅埂的最高點,距磨石家約三十一華里不足。站在此處張望,南東南方向的龍頭山,高度不過與此處約略相等。回頭而望,藍山層層,亦均甚高,即系玄參壩、梭梭樑子、八咀山各脈山峰。可是比起此處來,都顯得要低些。據說天氣晴朗的時候,自此可以望見貢嘎山的雪峰,可惜我們沒有這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