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2021年是中國考古學誕生100週年。100年裡,考古學家發現、發掘了上萬處古代遺址,透過艱辛的工作探尋遺址中埋藏的秘密,揭示人類自身的歷史。每當我走進這些遺址時,塵封的歷史彷彿就在眼前。湖北省的石家河和屈家嶺,便是那種雖短暫接觸卻讓人感觸深刻的遺址。
湖北天門的石家河遺址發現於1954年,經過20世紀70年代以來持續的考古工作,現今知道這是4000多年前長江中游地區的一座中心城址。城址面積約120萬平方米,四周有城牆和城壕,城內外多個地點出土了大型的建築、埋藏多處的墓葬及奇特的祭祀遺存。出土遺物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工藝高超的精美玉器,數千件陶塑動物和陶偶,以及目前已發現的長江流域年代最早的殘銅片。因石家河城址及周圍遺址群的發現,我們得知在長江中游存在著一種遠古文明。又因為長江下游良渚遺址的發現,我們進一步明確了長江流域在中國、東亞甚至世界的古代文明史中佔有重要地位。
石家河及長江流域早期文明的出現與稻作農業的起源密切相關。因稻作而積累的技術、知識、組織管理能力和社會財富,使稻作農業成為早期文明產生、發展的必要條件和文明的重要內涵。關於稻作的起源,學術界曾有不同觀點,但長江中下游不斷增多的考古發現表明,這裡可能才是水稻的起源地。考古學家在江西萬年仙人洞、湖南道縣玉蟾巖發現了約1.2萬年前的水稻植矽體和稻粒,在湖南彭頭山和湖北城背溪遺址發現了八九千年前的稻穀遺存,在湖北的屈家嶺遺址中也有5000年前的稻穀。在長江下游,從六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遺址到良渚文化遺址,都出土了數量驚人的稻穀遺存和農具。相比之下,石家河種植水稻的歷史不算久遠,但正是稻作文化孕育了這個區域的文明。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論及石家河時認同,稻作文明的曙光照到了石家河城頭。今天,長江流域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水稻種植區,稻作文化依然可以成為衡量現代東西方文化差異的指標。
2012年我去石家河,車子穿行在稻田中。9月的稻田不是沁人心脾的青綠,也不是意味著豐收的金黃,而是綠中微微泛黃,這樣的色彩和景緻讓我遙想幾千年前稻田的模樣。突然車上有人指向路邊說:“那是袁隆平的實驗田。”袁隆平院士因致力於研究、開發和推廣雜交水稻而被譽為“雜交水稻之父”。他傾盡一生造福於民,為人類的生存發展做出貢獻,令世人敬仰和緬懷。在車上我並沒有看到田間有任何標記,以後也未查閱到袁隆平在天門培植水稻的確切資料,但確實搜尋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袁隆平及其專家團隊曾在荊州、荊門等地開展雜交水稻種植技術研究的資訊。那日,我感覺通往石家河的田間公路總走不到頭,一望無際的稻田連線著遠古與未來。
曾看過一些畫家的稻田畫,那種用極富韌性和彈力的貂毛筆描繪的秧苗、稻浪、田壟、荷葉、芭蕉、椰林……纖毫畢現,讓人彷彿身臨其境,在畫前能聽到風從田間拂過,聞到稻香和泥土的氣息,從靜謐的綠色中感受到成熟後的收穫。當我們知道了石家河和屈家嶺,瞭解了水稻和文明的歷史,我們自然會在欣賞藝術作品時加入自己的理解與體會,畫中表現的不只是田園風光,還有我們由來已久的生活與文化。
離開石家河,我去了相鄰的京山屈家嶺,那是一個年代更早、與石家河有關聯的遺址,長江中游的水稻遺存也最早發現於此。因屈家嶺遺址而命名的屈家嶺文化,是新中國成立後在長江中游地區發現並確立的第一個新石器時代的考古學文化,考古學家從此揭開了探索長江中游遠古文化的序幕。在石家河遺址,地面上還有數千年前的城牆和建築臺基,但在屈家嶺已不見任何古代遺存,考古學家發掘出的遺蹟已重新填埋於地下,一切歸於沉寂。我一時難以想象,面對的是曾經興盛的農耕聚落。滄海桑田的變換似乎只在一個晝夜。遺址邊的小路旁有一土坯房,那是上世紀50年代王勁等考古學家發掘屈家嶺遺址時借住的民房,如今作為當年考古隊駐地得以保留,成為遺址上的“紀念碑”和遺址的一部分。王勁先生於1954年開始參與主持屈家嶺和石家河遺址的最早發掘,她畢生致力於考古學術工作,是新中國第一代女考古學家。他們這一代考古學人在中國考古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在土坯房前,面對空寂的遺址,想起一代代考古學家為追溯歷史而將生命付與考古事業,我突然一陣衝動,很想在四季的風中寫下他們的名字。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 人民日報 》( 2021年11月20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