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藝術家那樣將熟悉的世界陌生化,使自己的生活煥發新意義,這是作家西閃最近持續思考的主題。西閃認為,在當下這個衝突加劇的時代,每個人都可能遭遇文化衝擊,產生不適感或幻滅感。習慣了秩序井然的生活,陡然置身偏離預期的時空,很多人都會感到不適。失落、困惑、恐慌、排斥,陌生文化帶來的心理衝擊甚至可能發展成生理紊亂,讓人出現噁心嘔吐、呼吸困難、失眠抑鬱和迫害妄想的症狀。而這正是“巴黎綜合徵”(Paris Syndrome)。
之所以會被如此命名,是因為醫生在心向巴黎卻被巴黎所傷的遊客身上首度觀察到了這類現象,故而給了它這樣一個專有名詞。在《巴黎綜合徵》一書中,畢業於華西醫科大學的西閃,結合認知心理學、神經科學、醫學人類學、藝術社會學等諸多領域的研究成果進行討論,希望透過這些話題引導讀者思考人與社會、人與環境、人與自身的關係,勉勵大家在複雜世界中勤于思考、善用想象,擺脫因熟悉造成的偏見,重塑面向未來的信心。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逃不開“巴黎綜合徵”怎麼辦?在序言中,西閃指出了方法:多讀書,以及向藝術家學習。西閃認為:“我們可以借鑑醫學家的思路,像接種疫苗那樣去閱讀,讓自己在可控的範圍內低烈度地體驗巴黎綜合徵帶來的各種感覺,從而對文化衝擊產生免疫力。”而之所以要向藝術家學習,是因為藝術的精髓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把熟悉的世界陌生化。“只要勤于思考,善用想象,閱讀也可以像藝術一樣,幫助我們用陌生化的方式來擺脫熟悉造成的偏見。”
以下內容出自《巴黎綜合徵》中《在藝術的名利場上》一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巴黎綜合徵》,西閃 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為什麼藝術品的漲幅高到離譜?
藝術是青春永駐的女人,她的丈夫都活不過她。很早以前,她生活在阿爾塔米拉(Altamira)的洞穴裡,丈夫是原始的神祗。自從有了國家,她改嫁給權力,養在豪門深宮,輕易不露真容。商業興起,她心旌搖曳,與金錢互通款曲。在東方,那大約是唐寅的時代。而在西方,不會晚於17世紀,倫勃朗的荷蘭最典型。然而一直要到19世紀的50年代,她才正式與王公貴族分手,嫁給資產階級。
這段拜金式的婚姻幾無浪漫可言。當藝術品成了銀行家或上層中產階級的交易,藝術就生出紙醉金迷的幻覺。看看藝術家是怎麼說的吧。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是英國新一代藝術家中的代表,他在自傳裡寫道:“藝術是關於生活的,而藝術品世界是關於金錢的。”在另一處他說得更直接:“……拿了錢,我突然意識到,因為該死的錢,你他媽的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畫了。(那些人)買畫,離開,‘這是達米恩·赫斯特的作品,值多少錢?’人們再也不會多看畫一眼。”他說的我能理解,我就見識過一個“天價藝術家”在酒吧裡醉後對人哭訴,他一直想畫自己想畫的,可是市場逼著他畫那些更好賣的東西。他想做梵高,不料卻成了沃霍爾(Andy Warhol)。
可是藝術家的牢騷不能完全當真。他們是交易鏈條上的一環,沒吃多大的虧。看看赫斯特自己是怎麼幹的吧。他向買家提供賒賬,金額高達數百萬美元。利用這種銷售手法,他把作品的價格哄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藝術家的此類行徑,戈弗雷·巴克(Godfrey Barker)在《名利場:1850年以來的藝術品市場》一書裡予以曝了光。他辛辣地指出,不少當代著名的藝術家,往往也是手段高明的金融家。
《名利場:1850年以來的藝術品市場》,[英]戈弗雷·巴克 著,馬維達 譯,三輝圖書丨商務印書館2014年11月版。
不是今天才這樣。自從藝術嫁給了資本,阿姆斯特丹最豪華的房子就歸了倫勃朗。在最近的150年裡,範戴克(Anthony van Dyck)的倫敦寓所猶如宮殿,雷諾茲(Joshua Reynolds)的生活連喬治三世都覺得奢侈。像西斯萊(Alfred Sisley)或梵高那麼潦倒的畫家不是沒有,但他們極少抱怨。實際上如果不是因為現在的藝術家牢騷滿腹,我們也許不會注意到,藝術與資本的婚姻已經扭曲到如此程度。
扭曲的極致故事發生在2006年。一個賭場大亨決定把他手裡的畢加索作品《夢》賣給另一個富人。10年前他買下這幅畫時,價格是4840萬美元。10年後賣出時,價格為1.39億美元。但這筆驚人的交易毀於酒精,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場雞尾酒會上,大亨或許喝高了,一胳膊肘撞破了畫布。
為什麼藝術品的漲幅高到離譜?因為高昂的畫價似乎對所有人都有利。通常來說,購買商品的消費者付的錢越少就越開心。但是在蘇富比、佳士得等拍賣行,購買藝術品的人出價越高越開心,獲得的掌聲越熱情。因為人人都覺得,自己花的每一筆錢在未來都將有高額的回報。比如那個賭場大亨,他幾乎毫髮無損。雖然交易沒有達成,可是價格卻是實實在在的。他透過抬高一幅畫的賣價,成功地抬高了畢加索其它作品的價格。不但如此,他還間接地烘托了其他藝術家的價值。很顯然,賭場大亨家裡藏著的可不止一幅畫。於是就在《夢》遭破壞後的一個月內,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一幅作品賣到了1.4億美元,庫寧(De Kooning)的作品也飆升到1.375億。
這就是藝術市場的神奇景象。在這個市場裡,商品本身儼如硬通貨,具有超過現金、股票和房產的保值性。而這種價值與成本沒有任何關係,因此定價可以想怎麼來就怎麼來,非常隨意。市場如此紅火,所有人都覺得會賺錢。交易的金額如此之大,規模卻又如此之小,大眾根本沒有插足的餘地。造成的結果就是,在這個市場裡的每個人都有操縱行情的動機,也有與之匹配的能力。
“像買賣石油、汽車和果醬一樣買賣畫作,這有什麼錯嗎?”
當然,哄抬價格僅是從中牟利的手段之一。藝術品市場的水太深,除了違法的洗錢或行賄,有人用它來投資,有人用它來炫耀,也有人用它來抵稅。巴克猜測,嶽敏君把自己的畫作贈送給紐約MoMA博物館絕非出自單純的慷慨,而有自抬身價的目的。同樣的道理,就像《紐約時報》暗示的那樣,曾梵志也可以在蘇富比用天價拍下自己的作品,藉此營造他在市場上長盛不衰的榮景。我還見過更粗野的手段——一個畫商把一位著名畫家的畫作買斷10年,目的是用雪藏的辦法防止這個畫家對他的其他生意造成衝擊。
表面上,一如巴克所言,沒有受害者,就沒有犯罪。藝術市場充滿利害衝突,但似乎人人都在獲益,故而不存在法律意義上的汙點。但是我們不得不考慮藝術市場的外部性問題。在金錢至上的情況下,藝術水平的判斷標準隨之混亂模糊,變得非常勢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遠不如畢加索,梵高總是凌駕於莫奈、塞尚,張曉剛就比毛焰強……標準只有一個:價格。而普羅大眾被摒棄在觀看的黃線之外,沒有任何置喙的機會。
“像買賣石油、汽車和果醬一樣買賣畫作,這有什麼錯嗎?”儘管剋制著近乎本能的道德厭惡,巴克依然謹慎地如此發問。《名利場》一書回答了作者的這個問題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須說,關於最近150年來的藝術市場,沒有哪一本書比《名利場》更細緻更生動。是這本書告訴我,儘管波德萊爾(Charles P.Baudelaire)批評米勒(Jean Millet)畫中裝模作樣的農民掩蓋了現實的殘酷,資本家仍將《晚禱》從72英鎊抬到了30年後的3萬英鎊;印象派的開山之作《印象·日出》價格最低時不到10英鎊,2015年萬達集團從蘇富比拍賣行買一幅價值遠不及此的莫奈作品卻花了2041萬美元。《名利場》就像汽車的後視鏡和雨刮器,幫助我看清了資本的雨霧與藝術的光暈交織的前程來路。
這讓我不由地想起前一位畫家朋友講的笑話。某一年一個畫商給他打電話,要來買畫。由於他之前和朋友們約好去山裡玩,於是商定延後一日見面。遊玩途中經過一座寺廟,朋友們都去禮佛燒香,畫家也以隨便的態度跟著大家一起拜了菩薩。第三天,畫商如期而至,買走了畫家手裡的畫。沒想到訊息傳開,一個神話誕生了——自從畫家去廟裡燒了香,佛祖顯靈,所有的畫全賣光了!
作者丨西閃
摘編丨何也
編輯丨張婷
導語校對丨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