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何永秀/趙程

母親因意外離開我們已快30年了。許多年來，總是隱隱想寫一些關於她的回憶，但也只是偶爾想一下，因忙於生計和懶惰一直也就沒有動筆。今年清明，在外地做事沒有去先人們的墳頭上祭奠、掛紙。說來也怪這段時間就白天多想起、晚上常夢起母親。今天一人在異地，天氣有些陰冷很是孤寂，思念的心情就更加濃烈起來。再者，剛過去的最有溫度的母親節又增加了這方面的思緒……索性就下個決心，藉此回憶一些與她有關的事情，也算是對她老人家的一個紀念吧！

一、不甘平庸的少女時代

母親是七八個姊妹大家庭裡的長女，生於1946年陰曆正月初二，“春蘭太會選日子啊，這生日肯定有肉吃，全國人民都在給你祝生，以後命很好呢！”外婆總是逢人就這樣自信的調侃著。母親笑而不言心裡卻樂滋滋的。時間久了，出生就帶的那種“命好”的優越感，自己也就預設。而表面的事實也的確如此，那會並不是每個人的生日都會有肉吃的。

外公清瘦精神，能說會道，非常有個性，曾任民國時期地方政府保、甲長。大約是土改、四清時期帶領母親及全家人，從一個叫周家井的地方搬遷到10公里的外的一個叫李家山（現南部縣馬鞍山村6組）的地方，半山腰上基本都是李姓本家。離開世代生活的平坦故居，舉家搬遷到一個各方面條件更差的異地、山灣，相信是有許多苦衷的，只是這苦衷已隨外公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其他人不曾知道，也許壓根就沒有人想知道。

母親年輕未成家的模樣甚為模糊也無從考證，因為那個時候照相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照片更是稀罕的物件。在我後來印象中：偏胖稍矮的身材、齊耳短髮、帶笑樂觀的園臉……

那時讀書受教育的機會是極難得的，受家裡條件限制，加上農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母親甚至沒有正式去上過學。但是，她好像從小就明白讀書對一個人的重要性，硬是透過旁聽、自學掌握了不少基礎文字，由文盲變成能基本識文斷字的半文盲。抓住機會，19歲時經各種考核百裡挑一，成功加入地質開採隊，一隻腳跨進工人階級隊伍！引得十里八鄉鄉親的羨慕。在工作中憑藉聰明好學、勤勞能幹，兩次獲得“三八紅旗手”光榮稱號。本以為人生就此順風順水，卻不曾想命運卻在此時開起了玩笑：幾年後地質隊宣佈解散，各回各家！失落的心情不言而喻。下放到生產隊回到起點的母親並沒有過多糾結和沉淪，而是重新打起精神鼓起勇氣，投入到看不見希望的農村勞動中，承擔起排行老大的責任，帶領更小的姊妹一起接受生活的各種考驗。

二、倉促的婚姻與暫住的牛棚

不久，該來的婚姻緣分也如約而至：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公路局道班隊上班、屬於城市戶口的父親。中間阻力極大，城鄉差別儼然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門不當戶也不對。爺婆、舅爺舅婆等城裡親戚自然都是反對，奈何兩個年輕人早已情定終身，由生米而熟飯了。但大家卻都不看好這段姻緣，一致認為艱難的現實必定會讓他們自然分開的。安家成了首要問題，一者城裡戶口金貴沒有關係辦不了；二者城裡姊妹也多不好安排。各種權衡對比下，只有把家安在外公家一起過活。但未曾想到，這又引起了更大的風波和矛盾。

由於環境艱苦，生存困難，資源缺少都窮怕了，唯一的舅舅——她的弟弟，就提前敏感起來，擔心一起生活會佔用屬於他應該獨有的家產（女子出嫁就應該走出去，更不能沾染家裡任何財產——農村封建思想），先是不斷的言語衝突，後面終於升級發展到具體的驅逐行動：在一個有風的漆黑夜晚，我們（我那時已經記事）被趕到幾百米外的叫“新房子”的牛棚裡住了。沒有鍋灶用具和水源，環境淒涼，蚊蟲亂飛臭味難聞。一些同情我們的鄉親夜晚過來陪伴，拿來一些熟食和日用品。心酸與委屈的淚水終究剋制不住，母親就在人不注意時偷偷撩起衣袖往眼角上擦。我和妹妹受到感染大哭起來，母親怔了一下，卻馬上若無其事的鎮定下來，並略顯尷尬的笑了：“不要怕，這個不算什麼的，有媽在！”她一把抱起妹妹，大聲安慰我們道：“保證我們以後會住高大、嶄新的新房子！”…… 第二天母親在定水鎮上給父親發電報後，父親施展渾身解數各種借款，帶夠400元現金及時請假趕了回來。買回木頭、竹子、穀草等材料，請匠人加自己動手幾天就修建好了住房——是三間正屋帶一間拖鋪的土牆茅草房子，拖鋪用來養豬積肥。好歹總算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母親身板第一次那麼挺直，相當開心滿意。

但遺憾的地方也有，由於沒有好的位置，房子建在一片墳墓堆上。那個時候農村沒有科普及娛樂活動，大家都喜歡講些鬼怪之類的故事，哪裡有鬼火、哪裡又碰見妖邪了……更要命的是，灶屋自己挖紅薯窖坑也出現了死人骨頭，特別害怕做了數不清的噩夢。

房子的正前方一顆棗樹，腳下是一小塊條形的磨刀石；左上方是一顆更大更高的柚子樹，柚子大而多味道也還好，我經常用揹簍揹走20里路到縣城去賣，幾角一個賣幾塊錢；右上角有一顆細長核桃樹，脖子歪存在感不強貢獻也不大……沒有廁所，就在房子右側挖上一個土坑，放上一個大的烏黑陶瓷盆就建成了；後面在左下方和啞巴鄰居換地另建了較正式的茅廁；在左側重修了大豬圈，住房和豬圈過道間栽有6顆柏樹，枝繁葉茂。

三、豬就是明星

豬成為最最重要的朋友，又是最好的經濟救星。為了給它樹立成長的榜樣，都會在豬圈外牆用白石灰畫一個明星的：肥頭大耳、尾巴捲起、活蹦亂跳……母親畫的豬很是形象生動、活靈活現，我心裡老是納悶小學都沒有上過的她，怎麼能畫的那麼有靈性呢？估摸是她常年養豬和豬打交道，心裡最熟悉其天性吧！買小豬、接豬也有講究，一定是把胃口最好、最能吃的人派去，讓豬一見面就能遇到個大胃王、好老師以便現學現用，多吃快長。母親養的豬長的又快又大又肥，絕少生病，一般的病她也會處理。“她何永秀就是有豬食運啊，眼光又那麼好，還會給豬治病！”，鄰居們都這樣議論，羨慕的很。於是也就經常有人請了她去幫助買豬、接豬的。母親也樂於幫忙，好像很有些成就感似的。豬的屎、尿也是寶貝：雜草、落葉加上泥土渣滓放入豬窩，等豬們來回散步不知多少次後，終於形成幹糞是種糧食的絕好肥料，而化肥自然是買不起的。

母親一年可養七頭豬左右，在完成國家下派的統徵、統收上交任務後，就會順利獲得一張合法的生豬宰殺證，留下的最後一頭肥豬必定是作為對全家人辛苦一年的犒勞——過年之用。

臨近年關的臘月裡，屋外的寒冷和內心的熱情各自飛舞——那是殺豬的狂歡之夜：在自家的院子點燃、掛高几盞煤油燈，燒開兩大鐵鍋水，院中間擺上大木桶、幾個條凳、接血的臉盆。準備齊全後，幾個人抬的抬、按的按，七手八腳各司其職把那可憐的“明星”放倒在條凳上，說時遲那時快，那請來的殺豬匠，備足力氣看準勢頭——刀尖直奔其喉嚨而去！接下來一氣呵成的兌水、吹氣（長鐵棍穿透四蹄後，用嘴把豬吹漲）、刮毛、切解……按需要切成長短不一的肉條（俗稱“刀菜”），或放缸裡抹鹽醃製等待曬乾，或留幾塊第二天送人、回禮還願。當場也很大方的炒兩盤肝、肥肉招待匠人自己也嚐鮮，那味道現在是絕沒有了……腸子和內臟是捨不得吃的，留著煮臘八粥或過年再來享用。這殺豬行業體力技術都要過關：兌水、刀功需拜師反覆練習，手藝過硬才有人青睞。出洋相的也有：幾刀下去豬還掙脫了亂跑的、也有水溫不合適豬毛拔不掉的……殺豬於小孩子是歡樂的節日、熱烈的期盼！給大人或請假或撒謊都過來參與鬧玩，聞見主人家肉香飄起，眼、嘴都跟著一起犯饞，於是就藉故不走留下來“看嘴”，都會跟著沾光嚐鮮的。

四、艱難歲月，不屈拼搏

父親後來由公路轉成鐵路工人，都在外省修路一年二次假。工幹家屬隊裡就兩家（還有一家是吳秀春），因為工人能掙些現錢，都是受排斥的。加上外公本是外來戶、母親本該嫁出去的但卻佔了隊裡的資源，情況更為厲害……和別人幹一樣的活，背一樣的幹糞，挑一樣的稀糞，總要無故比別人少幾個工意義預約隱隱約約有一天一夜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分。隊長、會計幾大員（記工員、司秤員、保管員）是天生最有地位和權威的，處處高人一等，佔些便宜成為自然，子女跟著也很有些特權。我們呢，分糧最少，並且每次總是最後分到手（有時等到最後顆粒無收、空手而歸），品相不好、缺斤少兩都是常見的了，偏偏年底補社款需交200元左右，讓人覺得非常鬱悶不公平，又沒有任何辦法。相同的處境和階層，讓母親和吳秀春團結自然，知心親密，成為力量最為薄弱的同盟軍。經常互相傾訴攀談，但現實依舊，最多的也只能是口中解氣、對生活的共同喟嘆……

家裡人口一個個增多了，但大都年紀小勞力不夠，日子越發艱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們都很自覺勤快，但農村活卻始終也幹不完。人小跳不起桶，就兩個人一起抬水抬糞，先半桶後滿桶。稍大一點學會了耕田犁地、起豬窩掏廁所等各種重活，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髒、臭……

出於必須的節約，煤油燈也只在天黑幹活時點燃。沒有通電，山村的夜晚漆黑一片，只有淺淺的蛙鳴蟲唱。夜幕下盜賊猖獗行動亂竄，其偷雞摸狗頻繁閃現的身影、連同窗外風吹樹搖竹動的黑影崇崇，分不清到底是賊還是鬼！加上看門狗偶爾悲涼的嚎叫，和著雨夜的風聲、雨聲、竹聲；房簷、竹木滴水聲，匯合成一首悽唳的合奏曲，更是增添了無比恐怖的氣氛……我們或矇頭鑽進被窩、或驚恐萬狀地看著母親，這時的母親就象是一個將軍：她故意大聲地說“不要怕，有什麼怕的呢？有媽在的！”是安慰我們，也是說給那些黑影聽！於是就繼續給我們講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狼外婆”、“熊瞎子”的故事，大聲齊唱那些歌頌“人民公社、大躍進”；打倒“蘇修、美帝”的歌曲……

包產到戶後，鄉鄰的矛盾與糾紛逐漸多了起來，天旱水井爭水吃、曬糧搶曬壩、田邊地角爭界樁……吵架打架常態化了：那是拳頭出真理的年代，母親自然也參與其中，卻總能在關鍵處及時指導我們：“打不贏要吃虧了，你們快跑“！由於主要“戰鬥人員”——父親的長期缺席，這打架的結果實在也不會有第二種答案。慢慢的我們幾姊妹都大了，卻發現糾紛又一下少了許多，架也越打越少了。只是年齡越長大，我讀書由小學而大學，回家時間越少，留給母親和姊妹們的農活就愈發多了起來。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遊戲的畫面：一個大人扮了母雞身後帶著一群小孩作小雞，母雞迎面正對那詭計多端的老鷹，盡力撲上前去轉著圓圈搏鬥、騰挪、護衛……

孩子的天性總是貪玩也會找到玩的：我們用廢紙、煙盒疊了方形、園形的玻來玩、編了竹圈黏上蜘蛛網捉蜻蜓蝴蝶；弄了鐵的、竹條園環滾圈；手提綁上小石子的綠綠蟲讓其飛舞劃園；遠遠用鐮刀向支起的三角架瞄準投擲，勝者雀躍，敗者悻然趕緊重打豬草好回去交差……

碗多糧少，就只有以紅薯、蘿蔔、包穀、酸菜等粗糧當主食，紅薯蘿蔔切成各種形狀以不同生、熟方法換花樣吃，吃得多了胃裡盡返酸水，也就去河裡堰塘摸魚、螺螄打牙祭補充。遇上集體插秧、打穀時，生產隊裡分發的一個大而硬的粗麥面饃（乾煸子）、還有親戚朋友完男嫁女席上每人定額的三個寶貝——坨子肉，母親根本捨不得吃，都會用報紙或大青菜葉包好帶回家給我們幾個分著吃。我們有時也學著謙讓推給她吃，她卻只是藉口說，“那裡菜多得很吃不完，我又不喜歡吃這些肉、饃的”。母親有時甚至就用細米糠、油菜花、榆樹皮拌麵粉煎餅來吃，雖然可以抗一時飢餓，但便秘的厲害，後面就不敢再吃了。

這樣的日子久了，父親就時常緊皺著眉頭——是在考慮抱一個兩個孩子出去以減輕負擔。但抱哪個出去好呢？一直在猶豫、娃兒也不停在調換。直到有一次新疆兩夫妻看中了二妹，什麼條件都說妥了，新衣服也換上了，然而母親最後一刻還是捨不得，事情黃了。什麼都需要供應票，沒有票（油票、糧票、布票、肉票）是買不了東西的。但凡逢年過節買肉都搶著要最肥的才過癮，不像現在。然而，再怎麼不濟的家庭，大年三十中午都會迎來闊人的樣子、真正的過年：肉菜豐富，品種齊全，可以敞開肚子儘管吃飽，無人干涉。這也是一年中最不擔心吃慢了後面沒有吃的而餓肚子的。因為暴飲暴食，這一天吃壞肚子的人就特別特別多，我自己身上就發生了好幾次，感覺也並不算有多丟人和難堪。

五、離不掉的婚姻

城鄉差別、長期分居、家庭與個性的不同，最終讓這樁婚姻變得蒼白起來。母親對父親假期很是期待，特地燙了頭髮準備些好吃的等待。但見面的三天之內又必定爆發意見不合與爭吵。“走，離婚去吧！”如果鬥氣超過一天，必定有個人先這樣提出來，“走就走，早就想去了！”，另外一個毫不示弱，馬上同意。於是都幹勁十足的朝鄉政府走，好像都是去打一個勝仗會一勞永逸、從此走上康莊大道似的。去鳳凰鄉上十里左右土路，下雨盡是稀泥巴。從我記事起，這樣的情況就發生了十餘次，有幾次我也加入了離婚的隊伍，是陪同，有時也兼調解。調解稱職與否不記得了，就還清楚的記得有幾次走到半路突然又都原路返回了，知道準是他們反悔、而私下和解協議重新達成了。是哪個先軟心、讓步了呢？！不得而知。只是他倆還經常考我一個超級難題：“我們離婚了你跟哪個走，自己考慮好哈！”，搞得擔驚受怕神經超級緊張。這樣的事情經歷多了，我幼小的心裡也漸漸明白，這婚怕是一輩子也離不成了！當然勸的人也有，是吳秀春和母親的另一個鐵姐妹，離鄉政府很近叫何永珍的，都是工幹家屬，算是同病相憐吧。後來想，應該不會是哪個勸和他們不離的，確切的說，是他們自己都已經沒有了離婚再結婚的資格和底牌了：年齡都大了、沒有多少積蓄、娃兒一大堆……還能離成嗎？那時離婚是一件天大的事，不管對錯都會名聲不好遭人嚼舌根。為了娃兒維持家庭和大局，何嘗不是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父母的無奈選擇與委屈呢？

六、負重前行，樂觀堅強

靠繼續自學，母親會的字更多了，究竟有多少不清楚，反正給父親寫信交流是沒有任何問題了。其他人也就來求她代寫代認書信，她樂在其中。織毛衣的技術也是一流，總能織出別人未曾見過的新樣式與花色，成為其他婦女的老師和模仿物件。

農村媳婦自覺低人幾分，見到城裡的親戚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見識少不懂城裡規矩得罪了人。有一年的端午節，母親突然有了底氣，興沖沖的自己包了包子、做了各種形狀的饅頭，帶了我一起拜訪城裡親戚，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弄的不太愉快。最後的結局是，我們又將這些難得的禮物揹回家了。

求仙算命也逐漸流行開來，母親很是熱衷，只要傳聽聞哪裡有何仙姑、毛仙娘、張半仙出現……她都要帶上掛麵雞蛋去登門拜訪，或者直接將神仙請到家裡來。最多總是問幾個孩子的前途命運、人生禍福。那些年我讀書成績總是排前幾名，可幾次都是考試前莫名其妙的生病，骨髓炎、胸膜炎、重感冒輪流遇上，有一年春節在縣人民醫院過的，極度悲催。大腿的骨髓炎幾年反覆發作難以根治，母親焦急萬分，終於病急亂投醫起來：熱衷陰神化水貼神符、用毒蛇癩蛤蟆的毒來塗抹治療，可惜效果卻並不佳。雞下的蛋捨不得吃，也不拿去賣，都積攢起來送給老師、或者醫生了。口中隨時都在乞求：“老天啊，這病讓我來得行了吧，不要折磨娃兒了嘛”！見我幾年都這樣，父親首先沉不住氣了，極度失望之下，幾次要把書本給扔掉，不再送我讀書了。而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趕緊跑出來勸說並打斷道：“毛娃終就會吃筆墨飯，我們會享他的福呢，我算過多少次神仙都這樣說的嘛！”，非常的有自信和底氣，好像那些可預測未來的仙姑道婆給她打了包票，寫了承諾似的……至於她自己的命呢，“德榮，我還去算過，我們日子是會先苦後甜的喲！放心嘛”，母親不止一次給父親說著這千篇一律、類似催眠的話，父親的怒火被慢慢消減、新的希望倒是逐漸樹立起來了。這樣想，有時還真應該感謝那些“膽大”或者算“好心”的算命人呢，讓人在黑暗逆境中也可以看見一絲光明和希望！

七、短暫的生命亮光

到了鐵路工人可以帶家屬出去的那幾年，母親將我一個人留在老家定水讀高中，她則帶了剩下的幾姊妹投奔父親去了，隨單位工程需要在河南、山西、東北等地到處搬遷。她老早就信奉“天干餓不死手藝人”這個最簡單樸實的道理，提早讓大妹二妹都學會了洗頭理髮，手藝沒法恭維，理農村頭髮是沒有問題的了。就掙些微薄的工錢，維持簡單的生活，後面居然還開店收了徒弟！“大妞二妞”在河南新鄉寺王那邊口碑逐漸好起來，竟也名噪一時。在這遷徙過程中，母親總有些擔心自家條件怕女兒找物件難，也就隨緣將大妹二妹嫁到了河南新鄉，帶么妹和弟弟一同去了東北。

關外塞北，北大荒奔放遼闊，黑土地林深草茂、地廣人稀，有種油畫般粗獷的美。弟、妹是隨緣在當地求學，因此學校是經常更換，常無合適的班口上，進而有小學都會讀幾次成本科四年的。母親就很快掌握了滷豬頭、豬腳、豆腐乾等技術，冷盤味道不錯價格公道，她的和善、樂觀、愛攀談，喜看熱鬧愛幫忙，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生意非常不錯，第一次有了較可觀穩定的收入。一有空就又去附近亞布力、尚志、虎峰的深山老林裡採黃蘑菇、靈芝、老牛幹、野生菌，味道特別鮮美，自己吃，也主要曬乾了賣錢；又養了不少雞鴨鵝，有肉有蛋，同時解決了生活與經濟問題……日子是逐漸好轉紅火起來，這是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段，臉上的笑容隨之也多起來。

得益於父親的持續嚴厲、母親的無比信任，86年我這個已是鬍子兵的多年復讀生終於考上大學了，這是大家族甚至整個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那個時候大學生還自帶些光環，不像現在這麼氾濫貶值。接到電報，母親飛快的從黑龍江趕了回來，臉上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似乎神仙的預測與承諾兌現了，多年的苦惱一掃而光，感覺特別的有面子。於是走親訪友，遍請親戚和村、隊的熟人，難得的露天電影也放映了……開學又專門送我到重慶報名，像是送一個出嫁遠行的女兒，既興奮又忐忑。大學期間母親又到學校來看望過我兩次，滿眼都是關愛、期望、寄託。然而因為自己的鬆懈和懶散，大學學習和後面工作也並不算有多出色，對家裡的貢獻也不算多大，回想起來是特別辜負了母親對我高度期望和寄託了的。

母親有一顆仁慈而善良的心，愛人盛於愛己。平常間兄弟姊妹自不必說，儘管自己生活並不怎麼好，可她卻常常揹著父親悄悄拿一些糧食、衣服、錢給條件更差的幾個妹妹，又以極高威信成為矛盾糾紛的最佳調解人。“要是大姐姐在這裡該多好啊”，幾個孃孃遇到糾紛和困難總是這般假設；母親也如履薄冰似地處好了城裡親戚們的關係；雞蛋是稀缺之物，有次竟拿出了家裡全部的20幾個雞蛋煮熟了交給表弟勇娃火車上帶走，那知到地方後一個沒吃全部捂壞了，非常可惜。遠房親戚李登科一直記得母親從箱底拿出所有20元現金，他以這個為本錢販木材、鋼炭拯救全家的經歷……見到母親這樣捨得幫助人，我頗感不滿，故意把要送的東西先藏起來，或抱怨連天：“我們東西都不多，為什麼要對他們那麼好呢？”然而她並不發火，總是拉我的手鄭重耐心的說：“人不能太自私，能幫助一下就幫助一下嘛。你呢是幾姊妹老大，今後也一定要多幫助幾個弟弟妹妹哈。”說的在理而誠懇，讓人不易反駁。“嗯！”，我還是有些似懂非懂的應承著。

八、無辜受牽連的火災

此後，我們家就一直安在了母親的身上，母親在哪裡家就在哪裡，這家又同時隨著父親單位的流動而變遷。我們都離開老家很遠、很久了，茅草房失修多年，土牆在垮塌、房頂在漏雨，周圍的樹木也有老化枯蔫。可那畢竟是陪伴我們成長的主要地方——一路走來的老屋，承載了萬千的經歷和情感！直到突然有一天，老屋被夷為平地再也不存在了：一個表弟因修新房子需要草房木材，在我們並不知情的情況下，自行將其坼除了！根本不知道這幾間簡陋已漸破敗的土房對於我們都意義！辦法是沒有了，又是親戚，什麼是真正的無能為力啊！老屋的模樣又去哪裡獲得呢，只有在不經意的夢裡找尋、只能在深深的回憶中遇見！想起來非常的痛心……

住鐵路局的家屬都搭木製窩蓬住一起，留有巨大的安全隱患。母親的命運，也又隨著這些隱患引發的事故再一次走向了人生的至暗時刻：一箇中秋將近的時節，一個家屬突然失火把整個窩蓬燒燬了，最要命的是父母親當時又不在現場！等母親得到訊息趕回來，值錢的東西基本上都付之一炬！可以想見父母親當時的痛心疾首！經過這個事情後，母親總是氣憤不過，走不出那個絕望的陰影，加之大妹的婚姻不順、家庭平常矛盾……多種因素作用造成了她的抑鬱症，沒有很好的梳導和治療，這病也就慢慢的加重了，大腦有些失常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當年那個全家最聰明能幹、最善解人意和藹可親的女兒、大姐、媽媽就再也回不來了！展轉在河南、西安等地多種治療無果後，母親最終是回到了老家李家山，過著沒有多少質量讓人揪心的生活。在清醒的時候總是祈求似的拉著我手問：什麼時候把物件帶回來看看，早日成個家嘛！我只是敷衍說，“快了快了，下次就一定給您帶回家來”。而這個安家大事一直到母親因意外去世都沒有落實，最終她也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兒媳婦，這也成了我們娘母共同的遺憾！

九、意外突發，魂歸故里

大約是93年冬季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廠裡上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告知母親在一個叫江油的火車站出事了！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人快瘋了。馬上訂車票趕到出事地點，父親和其他姊妹親戚已先到了。經過是，火車上人太擁擠廁所都站滿了人，二妹帶了小孩行李和母親擠散了，母親一人下車找廁所黑夜跌倒出的事。母親的一生突然在眼前閃現，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併襲來，我嚎啕大哭不能接受：假使我混得很好結婚後把她接到我那邊去、假使二妹細心些再擠也不和她分開、假使分開了及時記起找到、假使這次不和她去河南……都不會如此！沒有享過什麼清福，剛出門十幾天，再次回到自己生活大半輩子的老家，是變成裝在小匣子裡的一捧骨灰！辛苦操勞，命運坎坷傳奇的母親終於擺脫了塵世的苦難，長眠於當年的屋脊、自己耕種過的地下了！

從接到電話開始，我心裡就明白，那句讓人不會害怕的“有媽在！”幾個字再也不會聽見；這個七口人的家庭再也不完整了；也擔憂，沒有了最大的主心骨和向心力，兄弟姊妹還會團結成一家人嗎？而首先可以確定的是，整個大家庭永遠記得她閃亮的名字；李家山多情的故土、一草一木會永遠銘記、訴說她勵志奮鬥的故事！

十、母親並沒有走遠

二十八年過去了……

這中間又經歷了眾多的風風雨雨、世事變遷，父親幾年前也因病去世了（遵父親遺囑和母親重新合葬一處）。沒有媽媽的日子，我們幾姊妹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由於工作、投資和其他方面的不順，我這個當年最有經濟實力的大哥也曾跌入過人生低谷，每當思想出問題想不通或者夜深人靜時，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母親，想起那首“燭光裡的媽媽”，心底慢慢吟唱，感慨萬千淚光閃閃，又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力量與勇氣！

讓母親沒有想到、也沒有看到的是：當年算命結果並不算太好的么妹和弟弟，後面終於是成材發展了：么妹考取了法律方面的大學後而從政、弟弟進入機械行業而經商，都在各自領域取得了極大成就！成功後的他倆對其他姊妹盡其所能，很是照顧和關心，極好地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基因和品質。人如果真的有靈魂，母親知道了這些，在那個世界裡也會是放心、開心的了。並且以她的聰明才智、善良和氣大度，在那個世界也絕對會過的很好的。

母親的墓地在罩著薄霧的夜色中分外肅穆、靜謐——那是安詳的姿態；墳前自然長成的那顆櫻桃樹日夜深情地站著、陪伴、守望著……

我知道，那鮮紅的櫻桃正是母親一生心血的結晶——也是我們兒女永恆的思念之情。就如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起因、就永遠不會有結果一樣！

厚重而堅實的大地啊，以您那無量的愛與包容再緊緊擁抱一次母親吧！願母親那矯小而柔弱的身軀、疲憊而苦痛的靈魂，在您那邊可以得到您的庇護、在您懷裡靜靜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