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爭時期,在延安生活過的人,特別是在戰火硝煙中出生的孩子,無人不知“醜媽媽”的名字,也沒有人會忘記這個名字。
“醜媽媽”名叫醜子岡,她長得確實不漂亮。一雙小眼睛,說話的時候眨巴個沒完,嘴巴總是不自然地撅起,還講著一口地道的湖南話,除了毛澤東能一遍就聽懂外,她與其他人的溝通相當費力。
醜子岡的命運相當坎坷。她出生後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家裡貧困異常,幸好媽媽思想開明,頂著巨大的經濟壓力送她去學校讀書。1926年,醜子岡透過護士培訓,被分配到第四後方醫院工作。
沒多久,活潑開朗的醜子岡被挑選到政治部擔任宣傳員,在此期間認識了丈夫餘家永,在陳毅的撮合下,兩人結為伴侶。
婚後,餘家永秘密潛回南昌工作,在南昌21小學擔任校長。1930年8月,餘家永被逮捕,此時醜子岡已經懷上了兩人的第二個兒子,就在分娩的前3天,餘家永英勇就義於南昌順化門外。25歲的醜子岡聽聞此事後痛不欲生,以致精神失常。
在家人和無數同情她遭遇的好心人幫助下,醜子岡走出了喪夫的陰影,也漸漸明白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於是她多次參加黨組織的活動,於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並帶著兩個孩子奔赴延安。
她的到來解決了毛澤東的一大難題。
彼時,毛澤東正在和衛生部長傅連暲商量籌建保育院的事情。
儘管前線不斷傳來勝利的好訊息,但將士們的後代卻無人照料。有的孩子被送到老鄉家,有的送到親戚家,那些孩子們的結果很不好,病死的、丟失的屢見不鮮。
延安保育院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成立的。將孩子們集中到託兒所,可以使身在抗戰一線的父母安心工作。令毛澤東感到頭疼的是,託兒所所長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
別看這個小小的所長既沒錢又沒權,但此人身上的擔子很重,她必須是富有愛心的女性,還得吃苦耐勞,有文化,最好是懂得一定的醫學知識。
就在毛澤東和傅連暲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時候,醜子岡進入了他們的視線範圍。醜子岡本來是想去抗日軍政大學讀書的,到延安後沒幾天,傅連暲便敲開了她家的門,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作為一名經過革命烈火鍛鍊過的意志堅定的共產黨員,醜子岡痛快地接受了所長一職:“我是黨從苦海中救出來的,一切服從黨的安排。”
從1940年擔任中央託兒所的所長,直到1963年去世,醜子岡在這個崗位上足足工作了23年。
最初,託兒所只有6個窯洞,7名小朋友,後來規模擴大,有了20間窯洞,從畫圖紙到設計整修方案、尋找民工、籌集資金,一切都需要醜子岡親力親為。
她一趟一趟地朝窯洞跑,鞋都磨壞了好幾雙。當時延安條件極端艱苦,用料和民工需要自己解決。沒有料就將沒用的東西賣掉,買料。請不起工人就是全體工作人員齊上陣,篩灰、和泥、上房頂,不分什麼男女幹部,大家都是擼起袖子加油幹。
醜子岡常常晝夜奮戰在工地上,幾天幾夜不合眼,就是為了趕快把窯洞修好,幾十位孩子可以開開心心地入住。
其實照顧孩子責任是很大的,這些還在吃奶、連路都走不好的小娃娃,一個疏忽就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每位工作人員最多隻能照看一到兩個孩子,外加行政管理和買菜做飯,人手、資金的缺乏都令醜子岡徹夜難寐。
別的倒還好說,醜子岡最怕孩子生病。因為國民黨的經濟封鎖,藥品在延安十分稀缺,每年到了流行病的傳染季,醜子岡都心驚膽戰,唯恐孩子們免疫力差被傳染上。
當時沒有疫苗,預防只能靠單純的物理隔離,醜子岡不得不透過少去集體場合、與外界隔離等方式保護孩子,但在她的精心照顧下,孩子們沒有一個被流行病擊倒的,而當地老鄉的孩子包括大人,每年都有染上傳染病而死亡的。
還好宋慶齡透過海外募捐,運來了一批預防傳染病的疫苗,雖然數量不多,卻足以令醜子岡興奮異常。後來,為了感謝洛杉磯華僑及美國市民的慷慨捐助,中央託兒所更名為洛杉磯託兒所。
醜子岡對孩子們實施的是“愛的教育”,她每天都會到班上察看孩子們的情況,如果發現哪個孩子精神不振,就讓保育員立即領到醫務室檢查一下。她經常教育工作人員不能打罵和體罰孩子,孩子們內心很清楚誰是最關心他們的人,只要見到醜子岡,便立刻撲上去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喊“醜媽媽”。
當時毛澤東、朱德等人,都大力稱讚過醜子岡的付出,他們對這位無私的女性極為尊重。
醜子岡把全部的母愛都給了託兒所的孩子,卻對自己的女兒醜松亮疏於照顧。
醜子岡在延安時,經人介紹在中央醫院工作的張若萍,兩人結為夫妻後,醜松亮又生下兩個孩子。可惜沒多久,張若萍登報宣告與醜子岡離婚,醜子岡便帶著與前夫生的兩個兒子,和與張若萍生的醜松亮共同生活。
因為醜子岡沒時間照料亮亮,就把她託付給一個老鄉,每月公家發的一點點補養品,醜子岡都送到老鄉家中。
有次休息,醜子岡把女兒接回來,保育員周桂枝抱著亮亮去洗澡,結果被嚇了一大跳,孩子的身上除了骨頭就是皮,就連小屁股上都沒有肉。反觀那個老鄉的孩子,養得又白又胖,醜子岡那些補養品的去處,已經十分明瞭。
在大家的輪番請求下,醜子岡終於接回了女兒。朱德夫人康克清前來託兒所視察時,看到瘦弱的小亮亮十分心疼,硬是將自己那半磅羊奶讓給亮亮喝。
沒多久,醜子岡要連夜趕往中央辦公廳給孩子們要點糧食與副食品,託人照看一下亮亮。深夜時分,保育員飢餓難忍,出門去找點吃的。就在她離開後不久,竄出來一群大老鼠,把亮亮當成美餐,她的胳膊、手都被咬得鮮血淋漓,鼻子也被咬掉一大塊。
醜子岡回來後,心疼地抱著孩子,卻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醜松亮後來成為醫院的高階主治醫師,鼻子上依然帶著一條很長的疤痕。
儘管託兒所的工作人員們頓頓喝稀粥,但孩子們的伙食卻是延安城裡最好的。每個孩子保證有一個雞蛋,青菜也不會斷頓,菜譜從不重樣。就連孩子們用的小碗,每次洗後都要用大鐵鍋煮沸消毒。
為了這種伙食標準,醜子岡在背後付出了無數心血。她帶領工作人員種菜種玉米,還養了豬、羊、雞,給孩子磨豆漿、豆腐、磨面,孩子們不僅能吃上新鮮的蔬菜,還能喝上羊奶,吃上豬羊肉和豆腐。
到了1945年,90多個孩子在整整一年中除去十個有輕微感冒外,沒發生過任何疾病。
陝北地區當時狼特別多,發生過好幾起孩子被狼叼走的事件。醜子岡在一次值夜班時發現了闖進託兒所的大灰狼,她一個人舉著大木棒,足足追出去幾里地,野狼被累得氣喘吁吁,她也幾乎要趴下,還好那頭狼意識到面前這個女人惹不起,扭頭走開了。
1946年底,胡宗南進攻延安,洛杉磯保育院進行了長達三年的大遷移。
撤離時,醜子岡把全體工作人員叫到一起開會,告訴保育員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住孩子,還親自示範了很多動作,比如飛機俯衝掃射時該怎樣保護孩子,馬受驚了應該怎麼做。
有一次,一匹拖著兩個孩子的馬踩滑了石頭,連馬帶孩子就要翻滾到山下去,很多人急得大喊,只有醜子岡和另一位所長猛撲上前,拼命向後拉馬背上的樑架。
兩人被馬拖著滑到山底,由於她們始終緊拽著馬身,馬沒有翻滾,孩子們也沒有掉出來,性命無恙。
大轉移時,託兒所是敵人重要的襲擊目標。在此之前,他們偷偷潛入托兒所,殺害了劉伯承元帥的愛女小華北。
在撤離延安的途中,醜子岡規定孩子們吃飯、喝水必須由專人負責。可當她聽說有名部隊的幹部被敵人用毒藥毒死後,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
恰巧亮亮走到媽媽面前,醜子岡看到女兒手腕上帶著的閃亮銀鐲子,突然有了主意。
她將銀鐲子製成了一雙銀筷子,用以檢測孩子們的食物。這雙銀鐲子其實是醜子岡結婚時,丈夫送給她的新婚禮物,如今,它們變成了毫不起眼的筷子,守護著孩子們的生命安全。
託兒所的行軍路途十分艱難,孩子們屁股後面,是國民黨幾十萬大軍的正規軍,又追又趕,又轟又炸,情況萬分緊急。就在這種情況下,醜子岡也沒忘了給孩子們增加營養,弄上個雞蛋吃。
保育員們趁孩子休息時,到一些沒有敵情的小村莊,向老百姓買雞蛋。有時也化了裝,混入老鄉人群中,到集市上買點。實在沒辦法時,他們還去掏過鳥窩,摸過鴿子蛋,逮過野雞、野兔,反正是能給孩子們改善生活的,他們都去幹。
1948年春天,託兒所輾轉1200多里,來到了河北平山。聽聞這個訊息,很多家長跑到託兒所來找自己的孩子。
在撤退途中,由於不斷地突圍和激戰,很多父母親自帶的孩子都夭折了,病死、炸死,甚至還有因為蓋得多被悶死的。
家長們在沒有見到孩子前心情都忐忑不安,要知道,託兒所不是婦女就是老頭,沒有幾位青壯年,路途中發生意外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當家長們站在託兒所大門口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大群又黑又胖、結結實實的孩子。黑是趕路途中曬的,胖是因為旅途中醜子岡帶領工作人員竭盡所能為孩子們補充營養所致。
經歷瞭如此艱難的“二次長征”,90多名孩子不光一個沒少,反而健健康康地成長著,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神情,反觀他們的“醜媽媽”,眼窩深深地凹陷,形容憔悴。可是,當看著家長們抱著孩子又摟又親時,疲憊不堪的她忍不住咧著嘴笑了。
有了託兒所這顆定心丸,家長們安心走上前線消滅敵人,為解放全中國做準備。
1948年託兒所進北京後,搬到了萬壽寺大院,生活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安全係數也大大增加。即便如此,醜子岡依然保持著半夜查鋪的慣例。這個習慣伴隨她從延安來到北京,足足堅持了20多年。
因為院子大,醜子岡每天要轉上好幾圈,一直到深夜兩三點鐘才上床休息。她對孩子的事十分細心,細得讓人驚訝。
有一次,在幾百個孩子中,醜子岡一眼就發現一個小班孩子的鞋穿反了,左腳的鞋穿在右腳上。她立即把小班阿姨找到辦公室,責備其粗心,還讓阿姨把腳上的鞋脫下來,反著穿上,並問她舒服不舒服,直到那個阿姨承認了錯誤。
解放後,醜子岡也一直忙於幼教事業。她的級別不低,工資也挺高,但她很少為自己花一分錢,大部分錢都拿來幫助了周圍的同志和孩子們。
無論春夏秋冬,醜子岡都穿著一套舊軍裝,根本沒有便衣可換。有次去中南海開會,天氣已經轉暖,由於沒有毛衣,她熱得滿頭大汗也沒法換下大棉襖。她只有一床較好的壓風被子,貼身蓋的是一床舊軍被,補過多次,舊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在她的家裡,找不出一樣值錢的東西。
本以為兒女長大了,託兒所的那幫孩子們也走上了工作崗位,自己可以歇一口氣的時候,醜子岡卻突然病倒了。
她患的是癌症,當時根本無藥可醫。別人都替醜子岡難過,她卻在動過幾次手術後堅持工作,甚至比過去更忙。因為她知道自己所剩時間不多,想要抓緊每一分鐘,為孩子們多做一點事情。
與病魔奮戰了5年後,醜子岡的身體越來越弱,終於支撐不住,躺在了醫院病床上。
昔日那些在她的關懷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們,以及孩子們的家長,都是懂得感恩的人。很多家長從國外給醜子岡買藥。外交部黃鎮大使的孩子先前也在託兒所,他得知醜子岡病重後,同夫人朱霖一起從印尼給買來一大麻袋草藥,花了不少錢,醜子岡深受感動。
1963年2月底,醜子岡清晰地感覺到生命的活力正在離自己遠去,她叮囑來醫院看望她的趙書記:“我的病治不好了,別浪費國家的錢了。我死後不用棺葬,也不用火葬,只求把我的屍體交給醫學院,讓他們解剖、研究。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要求……”趙書記聽到這裡,頓時雙淚長流。
當年醜子岡把女兒的銀鐲子改成銀筷子時,曾許諾再給她買一對,結果直到去世,她也沒能踐行自己的諾言,因為她沒有留下任何遺產,所有的工資都交了黨費。
在醜子岡的追悼會上,來了許多的人,花圈堆滿靈堂,周恩來親自題了輓聯。醜媽媽為孩子們做的一切,大家都能看得到、感受得到。只是,“醜媽媽”再也聽不到孩子們深情的呼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