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生平寫了七十多部武俠小說,洋洋灑灑上億字,描繪了一個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江湖,讓無數讀者流連其中,拍案叫絕。
古龍創作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1、1960年到1964年的試筆階段
2、1965到1968年的第一個飛躍階段
3、1969到1974年的巔峰、輝煌階段
4、1975到1984年的衰退階段
這四個階段準確地描述了古龍作品的風格和水準的變化趨向。
試筆階段的作品總體水平不高,只能屬於三流武俠小說水準;
成熟階段的作品風格已經改變,水平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雖不是頂峰,卻已經算是一流的武俠小說作家。
輝煌階段古龍的作品有31部之多,而且部部精品,字字珠璣,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驚世駭俗。這一時期的作品才真正表現出古龍卓爾不群、傲視群雄的才氣,讓天下英雄盡折腰,也確立了古龍和金庸、梁羽生鼎足而立的格局。
衰退階段是古龍的最後十年,可能是生活的變故和身體的創傷,古龍這一時期的作品已經顯露出創作疲乏和衰退之相。
第一階段和第四階段成就不高,我們重點說第二、第三階段。
第二個階段的《大旗英雄傳》讓古龍有了大家風範,寫《武林外史》則更加得心應手,《武林外史》讓讀者們看到了古龍的成熟可喜之處。《武林外史》這部武俠鉅著長達100多萬字,故事情節曲折,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在細節上處理得更是細膩而精緻,精緻而巧妙,處處出現閃光點,從《武林外史》已經可以看出古龍對長篇武俠小說結構的駕馭能力。照《武林外史》這種寫法寫下去,古龍也可以寫出像《射鵰英雄傳》這樣的頂級武俠作品。《武林外史》固然非常優秀,但是看過的讀者都能看出,這部作品有很明顯的金庸痕跡。當時金庸和梁羽生是舊派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並且又在舊派的基礎上開創了別開生面的新高潮,古龍初出茅廬,受金庸影響並不奇怪。
《武林外史》寫完之後,古龍又寫了一部小說叫《名劍風流》,《名劍風流》是古龍的小說的另一個轉折點,從《名劍風流》開始,古龍開始逐漸擺脫金庸武俠小說的影響了,可謂是後浪推前浪,一浪還比一浪高。很多讀者評價古龍喜歡用“劍走偏鋒”這四個字,《名劍風流》正是古龍劍走偏鋒的先聲和代表之一。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名劍風流》比《武林外史》前進了一大步。
《名劍風流》很成功,一出版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古龍的名氣也隨之飆升,一舉佔據臺灣武俠小說作家的第一把交椅。《名劍風流》之後,古龍開始創作出驚天動地的作品,《絕代雙驕》應運而生。
《絕代雙驕》是古龍武俠小說的代表作之一,是古龍武俠小說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鴻篇鉅作,場面之廣大、氣魄之恢宏,出場人物之眾多,結構之嚴謹,情節之生動,在古龍所有作品中是極其罕見的,也成為中國武俠小說史上的一部重量級作品,讓古龍一躍成為大師級的武俠名家,穩坐武俠作家第一把交椅。
古龍之所以是古龍,除了天縱英才之外,還因為他一直在進步,一直在改進和創新,《絕代雙驕》之後,古龍的境界突然上升到一個堪稱輝煌的高度,但是想憑藉《武林外史》《名劍風流》《絕代雙驕》這些作品,還不足以和金庸、梁羽生這樣的武俠大宗師相提並論。
我們常說破繭成蝶是一個痛苦的蛻變,想要展翅高飛,必須要經歷那種煎熬和痛苦,古龍經過苦心孤詣的醞釀,終於得到了一種突破,破繭成蝶,《多情劍客無情劍》應運而生。
《多情劍客無情劍》是古龍輝煌階段創作的武俠小說。
《多情劍客無情劍》不管是意境還是風格,和之前的作品相比,都是一個全新的形式,受到讀者和古龍作品研究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讚譽,甚至被推為古龍七十多部作品之冠。
有人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主角李尋歡有變態之嫌,他自尋煩惱,不尊重愛情,對朋友不夠真誠,不相信朋友,看不起朋友,而且婆婆媽媽,很倒胃口,憑什麼《多情》能排在古龍武俠小說第一把交椅?
就憑下面五個獨創,空前絕後。
第一個獨創之處:《多情》從武俠的角度觸及現實,探索人生哲理
《多情》的男主角李尋歡這樣的大俠,金庸、梁羽生的小說中是不曾出現的,他是平民化的大俠,給人的感覺非常親切,他追求的是人性的自由,表現的是個人的覺醒。這一點不像金庸小說中郭靖那樣氣貫長虹,郭靖是理想的大俠,是階級的大俠,是有崇高使命的大俠,李尋歡這點無法和郭靖相比。但是李尋歡自有自己的風采,他和平常人一樣,身上有很多缺點,正是這些缺點讓李尋歡特別的接地氣,自有一種殘缺美,更加讓人悲憤和感慨。李尋歡作為主角,灑脫、機智、善良、多情,他突破了傳統大俠先是受盡苦難,家破人亡,然後一番奇遇獲得絕世武功,最終獲得成功名滿天下的俗套。古龍用獨特的思維方式描述了李尋歡的仁義寬容,獨孤寂寞,從人性的角度出發,深刻描寫李尋歡的經歷,有很強的人生哲理意味。
第二個獨創之處:打破了金庸小說那種大一統的江湖格局
金庸武俠小說中創造的江湖形成了一種大一統的模式,從南到北,由東至西,面面俱到,像“射鵰三部曲”中的“五絕”“六大派”,《笑傲江湖》中的五嶽劍派,《天龍八部》中的丐幫、少林、靈鷲宮、大理天龍寺等。金庸的小說幾乎都是這種幫會體系的寫法,這種寫法讓金庸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古龍前期的作品就深受金庸這種大一統江湖的影響,不管是《大旗英雄傳》還是《武林外史》抑或《絕代雙驕》都未能擺脫這種江湖格局。直到《多情劍客無情劍》橫空出世,人們驚奇地發現,古龍在這部作品中已經另闢蹊徑,突破了舊式的幫會體系,開創了武俠創作新天地。在古龍之前的武俠小說,從未出現這種寫法,古龍獨創。
第三個獨創之處:開創獨特的語言形式和寫作方法
《多情劍客無情劍》能獲得極大成功,古龍開創的獨特的語言形式和寫作方法功不可沒。我們先看一段:
林仙兒笑道:你為什麼要問他,是吃醋?還是害怕? 林仙兒眼波流動,又道:他是個乖孩子,不像這怎麼壞,早就遠遠找了間屋子去睡覺了,他若在附近能聽以聲音的地方,怎會讓你如此欺負我。 伊哭冷笑道:他聽不到,是他的運氣。 林仙兒道:哦?你難道還想殺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兒笑道:你殺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尋歡的朋友,我也很喜歡他。 伊哭面色立刻變了。 林仙兒眼珠一轉,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後一間,你敢去找他麼? 話未說完,伊哭已竄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鑽進了被窩,開心得像是一個剛偷了糖吃,卻沒有被大人發覺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將阿飛頭顱擊破時的情況,她眼睛就發了光,想到阿飛的劍刺入伊哭咽喉時的情況,她全身都興奮得發抖。 想著想著,她居然睡著了,睡著了還是在笑,因為無論誰殺死誰,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滿足了。 床很柔軟,被單也很乾淨,但阿飛卻偏偏睡不著,他從未失眠,從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突然,他也不知為什麼,竟從床上跳了起來。 他剛將劍插入腰帶,窗子已開了。 他看到一雙比鬼還可怕的眼睛正在瞪著他。 摘自《多情劍客無情劍》第二十一章《以友為榮》
這是古龍獨創的語言形式和行文方法,古龍之前,從未有過,堪稱武俠小說寫作的開天闢地,古龍之後,許多人模仿吸收古龍的這種文體和寫作技巧,不光是寫武俠小說的作家模仿,很多純文學的作家也在模仿。比方說臺灣很有名的作家林清玄就是,他自己表示很崇拜古龍,公開表示自己的語言風格完全是受益於古龍。
不得不說,古龍不僅是武俠小說創作的天才,也是個語言天才,更是個文學天才,他對語言的掌握,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
中國有句老話叫“重要的不是表達什麼,而是怎樣表達”,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就開創了武俠小說表達得極致,這種極致整整影響了一代人。
第四個獨創之處:武打設計的氣氛化
武俠二字,就註定了武俠小說要有俠,有武,有武就離不開武打動作的描寫。不管是晚清俠義小說,還是民國舊派武俠小說,抑或是金庸、梁羽生這等新舊結合的大宗師,那些武打場面早已千篇一律,可以說是氾濫了,讀者也早已視覺疲勞。
我們先看一段:
金逐流打翻了那個漢子,雙腿一夾,胯下的駿馬飛一般地跑過去。高大成起初以為金逐流是和他一夥的黑道中人,都是來追捕這個女子的,故而雖然知道後面多了一騎,卻也不以為意,此時見前面那個漢子落馬,方始大吃一驚,連忙回過頭來。 金逐流喝道:“好呀,你們真是賊性不改,又在這裡欺負女子!”快馬趕上,提起那個玄鐵匣子便是一砸。 高大成舉起狼牙棒招架,“鐺”的一聲,狼牙棒斷為兩截,高大成虎口流血,嚇得魄散魂飛,拔轉馬頭,慌忙逃跑。 杜大業雙鉤揮舞,斜刺竄出。金逐流喝道:“你也不是好東西。多少掛個彩吧!”一提馬僵,那匹“照夜獅子”一跳數丈,金逐流唰的一劍便刺過去,杜大業俯鞍而逃,雙鉤護頭,劍光過杜,一對鉤護手都給削斷,肩頭給劍尖劃開了一道傷口,幸而未給刺著頭顱。
摘自梁羽生《俠骨丹心》第十六回“傾國傾城難與遇,樂山樂水易忘歸”
這一段是梁羽生的武俠打鬥描寫,讀者讀來是不是像《三國演義》或者《水滸傳》?
再看一段: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地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遊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唿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心意絲毫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遊氏兄弟來勢凌厲,當下呼呼兩刀,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遊驥攻去。他一刀砍下,遊驥舉起盾牌一擋,噹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捲起,已然不能用了,遊氏兄弟圓盾系用百鍊精鋼打造而成,縱是寶劍亦不能傷,何況喬峰手中所持的,只是從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摘自《天龍八部》第十九章“雖萬千人吾往矣”
這是金庸的武俠打鬥場景描寫,雖然精彩紛呈,但是依然有舊式武俠小說的俗套,只是金庸靠著他博大的才氣掩飾了這一點。
古龍當然知道,他敏銳地覺察到這樣的寫法已經走進了死衚衕,但是武俠小說又不能沒有武打動作,又不能不描寫武打動作,應該怎樣來描寫動作呢?這是一個極大的難題。
古龍想到:武俠小說中的動作,應該是簡短有力的,虎虎生氣的,不落俗套的。動作描寫應該是先製造衝突,情感的衝突,情節的衝突,各種衝突堆積成一個高潮,然後再製造氣氛,肅殺的氣氛。
古龍表示:“武俠小說中的動作和電影畫面的動作,可以給人一種生猛的刺激,但小說中描寫的動作就沒有電影畫面中這種鮮明的刺激力量了。”
古龍苦心孤詣,終於開創了別具一格的武打路數,突破了舊派武俠小說的虛擬寫實招式,將武俠小說的武打設計成用氣氛來烘托動作的刺激。
古龍之前,從沒有人這樣來處理武打設計。
這種設計是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首創。
我們來看一段《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武打描寫:
燕雙飛忽然大喝一聲,道:我們若不走又待如何?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奉勸閣下,不如還是走了的好?燕雙飛厲聲道:李尋歡,我早就想和你一較高低了,別人怕你,我燕雙飛卻不怕你!他反手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兩排飛槍。只見紅纓飄飛,槍尖在秋目下閃閃地發著光,就像是兩排野獸的牙齒,在等著擇人而噬。李尋歡卻連瞧也未瞧他一眼。燕雙飛大喝一聲,雙手齊揮,霎眼間已發出九柄飛槍,但見紅纓漫天,還未擊到李尋歡面前,突又紛紛掉了下來。再看燕雙飛,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小李飛刀!誰也未看出這柄刀是何時刺入他咽喉的,但顯然就在他雙手剛揮出的那一剎那間。他手上的力量還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發出去的飛槍勢力也不足,才會半途跌落在地。好快的刀!燕雙飛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雙手的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說過,你若能和他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麼?他緩緩抬起頭,凝注著李尋歡一字字道:小李飛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摘自《多情劍客無情劍》第三十一章《小李飛刀》
看了上面這段文字,我們是不是要為古龍的天才思維歎服?
第五點:古龍獨創了一種精神力量
古龍苦心孤詣研發出小李飛刀這種武功,或者說這種武器,這種武功是古龍江湖中流傳最廣的神話,也是古龍筆下知名度最高的武功。就像金庸筆下知名度最高的武功是降龍十八掌一樣。
但又和降龍十八掌完全不同,降龍十八掌有招可循,不管是亢龍有悔,還是神龍擺尾,見龍在田,龍戰於野,飛龍在天,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固定的動作。
小李飛刀就沒有,用李尋歡的話來說就是:妙參造化,無刀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
用古龍的話來說則是:小李飛刀,例無虛發。
古龍很少寫很神奇的武功,卻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寫出了一種神奇的不能再神奇的武功,小李飛刀。
古龍沒有描寫小李飛刀的長短和形狀,也沒有描寫小李飛刀是如何出手的,更沒有描寫小李飛刀是如何練成的。
沒人見過小李飛刀是如何出手的,也沒人能形容小李飛刀有多快、威力有多大。
所有人只知道小李飛刀不會輕易出手,一出手就不會落空。
天上地下,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飛刀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是怎麼發出來的。刀未出手前,誰也想像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天上地下,你絕對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瞭解他那種偉大精神,就絕不能發出那種足以驚天動地的刀!飛刀!飛刀還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並不是殺氣,但卻比殺氣更令人膽怯。
古龍為什麼要設計小李飛刀這種神奇的武功?
因為小李飛刀本身就是個象徵,象徵著正義和光明,象徵著正義必將戰勝邪惡,象徵著光明必將到來。
這是一種振奮人心的精神力量,這種寫法,其他任何小說中都不曾出現,《多情劍客無情劍》獨創。
總結:
以上五個獨創,足以讓《多情劍客無情劍》排在古龍武俠小說之巔,不知道各位看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