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抵達布達佩斯時,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陰雲密佈之中。原本想秋假可以從淒冷陰霾的哥本哈根逃到陽光明媚的地方,卻沒想到一路都是連綿細雨,連最後一站的布達佩斯也不例外。多瑙河兩側的雙子城布達與佩斯,無比寧靜安適,如同嬉鬧了整天終而力盡的孿生兄弟,依偎在一起陷入沉睡。
前幾日橫衝直撞的徒步熱情,也被細細密密的雨絲緩緩澆熄。一覺睡到十點,裹上厚衣服去多瑙河對岸泡個溫熱的土耳其浴,在滾燙潮溼的桑拿房用大毛巾把自己裹成木乃伊,讓周身的毛孔大口呼吸。三個小時的時光不知不覺間就在水汽蒸騰的模糊眼簾前逃匿不見。
溫泉的暖徹底驅逐了周身的秋意瑟縮,但也耗盡了胃中胡亂搪塞做早餐的那個甜甜圈,對食物的渴求從身體最深處翻滾而上,伴隨著胃部不時不耐的咕嚕,一秒也無法忍耐。
布達佩斯的溫泉能溫暖身體,而此刻唯有一頓大餐才能撫慰貪婪的味蕾。
跨過多瑙河,抱著孤注一擲的心奔赴兩週前就心心念唸的餐廳。在飢腸轆轆兩公里路途中,街頭捧著漢堡的行人,快餐車上滋滋作響的ebab,掛著巨大中文招牌的中餐廳,還有一家家掛著匈牙利國菜Goulash(土豆牛肉湯)照片的餐廳,時刻誘惑著我這個腹中空空的趕路者。
幸好,比我意志堅定太多的日本姑娘Kasumi總能及時阻止我“就地解決”的念頭。循著谷歌地圖的指示,在猛然間一抬頭,“Comme chez Soi”燈牌突然撞入視線,我的胃徹底無法忍耐。於是,用一聲發自胃底的“咕嚕”聲,我頗為體面地跟這家餐廳打了招呼。
沒有預訂的日本姑娘和我,愣頭青般闖入了全布達佩斯最棒的餐廳,踏進大門時,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都吐露著心裡的忐忑。即便是在下午三點半的非用餐時間,餐廳中也僅有兩個空桌,但老闆Robert迅速打消了我們的糾結,帶我們入座,熱情地介紹選單,根據我們的口味與喜好耐心地為我們推薦菜式。
雖然這家餐廳有著純正義大利血統,最為招牌的菜式紅酒燴鵝肝搭配蘋果泥,卻充斥著濃郁的法蘭西風情。在Robert的建議下,Kasumi選擇了鵝肝,我又點了一份貽貝奶油意麵,嚐嚐這家拿手的意式料理。
在等待菜式上桌時,我們跟Robert閒聊打發時間。在得知我們來自中國與日本之後,他竟然切換成中文與日語跟我們聊起了食物。在得知當天是Kasumi的20歲生日時,他像個孩子一樣特別開心,說了句稍等就大步流星的衝向了後廚,一轉眼便帶著一份starter與兩個香檳杯回來,豪爽的說了句“on the house”,我跟Kasumi連連道謝,沒想到,驚喜才剛剛開始。
作為兩個泡了半天溫泉飢腸轆轆的餓鬼,任何食物此時都是巨大的誘惑。原本前菜只是搭配香檳隨便吃吃,我們卻如風捲殘雲。自家烘焙的法棍非常新鮮,略微烘烤過的焦酥外層有著漂亮的金棕色,散發著穀物的清香,搭配小番茄、薄如蟬翼的帕爾馬火腿與打泡奶油醬汁,既酥脆又軟嫩,濃郁卻又輕盈。表面故作淡定,其實那一刻我內心的小人已經感情戲爆棚,塞得滿嘴食物還淚流滿面地抽抽噎噎,不停地咆哮著“怎麼會這麼美味啊!這只是贈送的開胃菜啊啊啊!!接下來會好吃到什麼程度啊啊啊!!!”
再次慶幸我的旅伴雖然年齡比我小,心智卻比我成熟好多。她及時攔下了我伸向最後一塊麵包的狼爪,淡定地說了一句“Maybe we should leave some space for goose liver”,我便默默地收回爪子,焦心等待著鵝肝。
不到五分鐘,Comme Chez Soi便再次送上一個大驚喜。原本預料中的紅酒鵝肝,即便作為主菜,被分為兩份讓兩個人吃分量應該也不太夠,一人分到一塊鵝肝品品味道就不錯了。誰知,在Robert為我們擺好餐具後,後廚的帥氣小哥直接就端著一鍋鵝肝上來了。先是將蘋果泥分盛在我們的餐盤中,把紅酒與醋調製的醬汁澆淋在一側,然後從小鍋中取少量浸透了醬汁的洋蔥絲放於蘋果泥上,最後再選出一塊最標緻的鵝肝輕輕安放在最頂端。
連照片都顧不得認真拍,那一刻我恨不得鵝肝能瞬間飛到我的嘴巴里。用刀輕輕一劃,在切開酥脆的表皮後,刀尖沒有遇到絲毫阻力,半塊鵝肝便輕盈從盤子頂端滑落。叉起,加上洋蔥碎,舀起蘋果泥,輕蘸一側醬汁,美食炸彈在觸碰到舌尖的剎那,爆炸!
味蕾先是接觸到一點濃稠的酸甜,這是包裹著鵝肝與果泥的醬汁做出的美味預告。接下來便是重磅炸彈的猛攻,根本無法形容鵝肝的油脂瞬間融化在味蕾上的那種體驗,鵝肝彷彿化作一條無比絲滑柔膩的錦緞,包裹住我全部的感官,舌尖上的千萬味蕾都被濃郁醇厚的鮮香填滿,口中這團鮮美的油脂還未完全融化,我的腦內小劇場便輪番上演美食劇橋段。先是響起了五郎在孤獨的美食家中的戰歌BGM,無數尖叫著“好好吃”,“好想吃”的彈幕刷屏而過;下一秒自己彷彿又成了德芙巧克力廣告女主,在咬下一口巧克力的瞬間被從天而降的絲綢包裹,失去理智。
在吃下整整一塊脂肪的罪惡感還未全面爆發之時,同樣絲般潤滑的蘋果泥便用其獨有的清香佔據了整個口腔,剛剛稍有冒頭的油膩感頃刻消失殆盡。未加糖分調製的蘋果泥,絲毫沒有誘人的甜,卻莫名有著安撫的神奇力量,撫平了舌尖的躁動,豐富了口感的多元。吞嚥下果泥與鵝肝,彷彿吞下了一大塊實體化的“滿足感”,從舌尖到口腔,到食管,到胃袋深處再升騰到大腦,那一刻彷彿周圍一起都不重要,腹中叫囂著的飢餓感一掃而空(好像在給士力架做廣告),只想讓鵝肝構成的美味炸彈在口中一顆顆爆炸。
美味的食物最大的魔力就是在你還沒有意識到時,就已經停不下來。我和Kasumi不自覺停止了交談,只有偶爾眼神的對視,知道對方也在香濃的鵝肝海洋中撲騰,便心安地繼續向盤中進攻。
如果說初嘗鵝肝體驗到的是炸裂的味覺炸彈,那麼吃到後半,漸漸也吃出更多層的滋味。鵝肝本身就是極鮮美的食材,不用多麼過分烹飪便能以本色令人驚豔,然而對於配餐的選擇卻是頗為挑戰,拋棄常見的土豆泥而選擇不加糖蘋果泥,應當是為稍稍控制這道菜的熱量,同時緩解厚重而油膩的口感,酸口的醬汁更是在消解肥膩之時襯托出肉質的鮮香。這樣看似簡單的一道料理,細思卻是用盡心機。
鵝肝上桌不久,一整個平底鍋中便僅剩些許紅酒醬汁,原本盤中滿滿當當的蘋果泥也分毫不剩,估計在Robert眼裡我跟Kasumi已經在舔盤子了……不過光碟自然是對餐廳食物的最大褒獎,當我與Kasumi捧著肚子攤在椅子中時,Robert滿臉笑意地將我們早已見底的香檳杯撤下,換上了白葡萄酒,但是我彷彿在他眼底看到一絲狡黠。
十五分鐘之後,在看到像小船一樣巨型的兩盤意麵時(這是一份分成的兩份啊),我忽然懂得了Robert別有深意的神情,同時深深被這家餐廳“生怕顧客吃不飽,不撐著顧客不罷休”的感人精神震驚了。
相較於鵝肝的驚豔,貽貝意麵就比較中規中矩了。分量雖大,裹挾著奶油醬的意麵口感卻相對清淡,或許是淡奶油與貽貝海洋氣息混合讓奶油醬不復一貫的厚重。紐西蘭貽貝入口便帶來濃郁的海洋風味,鹹香甜美。口感不似鵝肝般油滑地入口即化,而是在唇齒間遊蕩,肉質緊密有嚼勁。意麵沒有像大多義大利餐廳一樣煮到半熟,保持著略硬的內芯(雖然這被認為是正宗的做法),而是煮到我最喜歡的八九分,沒有難咬的口感,卻保持著麵條的勁道彈牙。捧著已經吃到七分飽的肚子,又是一番風捲殘雲。
雖然之後Robert還送了我們餐廳自制的提拉米蘇小蛋糕,檸檬口味冰淇淋和卡布奇諾,但已經撐到大腦缺血的我跟kasumi考慮到肚子的容量,只得殘忍辜負了Robert的滿心熱情,幾乎並未下匙。
然而即便是我撐到缺血的大腦,也能感受到Robert對他的餐廳有多麼的熱愛與投入。在我們用餐的兩個多小時裡,他在不大的餐廳中陀螺般飛速旋轉,每一桌客人都會得到他無微不至的親切關照,大到菜式推薦,贈送前菜與甜點,細微到在落座時為你拉開椅子,幫你掛起外套。或許更加高階奢華的酒店中,有訓練有素的服務員也能將Robert所做的一切程式化的完美完成,但Robert卻讓在餐廳裡的每個食客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熱情與重視,他的服務精神不是掛在嘴邊的“顧客就是上帝”,而是如同對待親人那般不由自主的關懷備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