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世界而言,你是一個人;但是對於某個人,你是他的整個世界。
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
——《雙城記》 查爾斯•狄更斯
1
半夜裡烹茶,月光皎皎。
我一度下意識地祈禱:就讓這闃寂,再長一些吧……
心中亂草似的情緒暫且擱一擱,眼前所見皆是虛妄,如入無物之境,做一隻嫋嫋的白鶴,一直飄呵飄呵,而後嘭地煙滅灰飛。
是不是有點悲觀主義者的頹廢與狂悖?
所以,永遠也只能是“想一想”。大清秋依然是舊窠臼。
山前的龍湖裡還有殘荷吧。而蘆葦蕩最拿手的搖曳,現在無人覬覦。
滑稽不滑稽?世上從無“永恆”二字,一切捨生忘死的眷念,時過境遷,到頭來無非是息鼓偃旗,俱俱如陌路。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怎能不入別人的床下。
2
白日到新華書店買書。計劃中的書單囊括《平水韻》、《詞林正韻》,導購員查了又查,說沒有吔。
一個無比之大的譏諷在於,混跡於古詩詞三十年,從一開始的盲人摸象,到後來的一葉“知”秋,基礎的工具書要麼不知曉,要麼靠網路,寫著寫著,不免遇到一些轉載中的小瑕疵,譬如這個字屬於某某韻部,但考證時,明顯不符。韻書一個版本一個版本的對照下來,有時南轅北轍,莫衷一是。
辦法當然有,大不了規避。然而如鯁在喉的滋味每每深重。要溯本清源,還是應當回到權威出版社的紙質集子。於學術而言,嚴謹是起碼的態度。
跑書店是“慣性”,但這種專業且冷門的東西,人家一年不見得能賣上一本。所以,網上的問題,終究由網路來解決。網購完畢,一時五味雜陳。因為對於“讀書人”,永遠要面對的都是“囊中羞澀”四字。
一套《三體》,書店給出的價格是九十三元,網上二十元左右拿下。坐到書店的咖啡角里,悲歡莫名,半天痴怔。
書店前的公交站牌被哪個敲碎了玻璃,碎得又徹底又暴戾。
滿大街的車水馬龍呀,洶洶湧湧。
3
傍晚時候的聚會上,諸友問腰痛症。說應當去醫院拍個片子。
尷尬地搪塞過去。中年客的諱疾忌醫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怕有些一錘定音,讓你再也撐不下去。一個人精神的垮塌,往往是瞬時猛烈。不說破,某種意義上,屬於大智慧。
又是一段3路車坐到底再步行十分鐘走到福樂巷混跡按摩館的日子。
仍然是逼仄的舊巷,仍然是偶有醉態的朱大夫。
莫看小巷破敗簡陋,人家的名字可是叫“福樂街商貿城”。
繁華過,闊氣過。北據淮河,南抵人民醫院,即便到了“人老珠黃”,可滿巷大大小小的門店,妥妥的虎死威在,誰堪小覷?
牛肉湯館。衣鋪。食雜品店。水果行。手機修理櫃檯。油坊……
林林總總,巨大的人間煙火氣息,撲面而來。巷子面南背北,所以在外邊還是夕陽無限好的鐘點,巷子裡已經生出暮色。低頭看菜葉兒,舉頭望雲朵。
這就蠻好。這就蠻好嘛。
4
羈旅客總是讓朋友們心疼,晚間早早約下了過節的飯場。N多年以來,給自己立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過節不聚會。朋友們的辦法是,要麼提前一日,要麼錯後一日。心中感念,無以言表。
其實也草草做過節日的準備,搜了地圖,看看附近有哪些寺廟。畢竟是國家法定假期,在全民休養生息的日子裡,總不能吃了睡,睡了吃。不聚會不代表不出門,山中看盡,不妨去古蹟裡轉一轉。
有意思呢。一個唯物論者,每到一地,每到一城,居然最想去的地方是寺觀庵廟。無它耳,唯獵奇而已。況且不信,並非不諳。中國的傳統文化早便融入到儒釋道三教之中,宗教即哲學,可以不認可,瞭解又是必須。
白塔寺,報恩禪寺,觀音寺,聖約堂——第一處春天裡剛剛謁過,最後一處望文生義,應當屬於天主教或基督教,對它們興致索然。倒是中間的二者,若到時動了念想,大可一去。
卻未知是不是會因為疫情防控措施,皆皆閉門謝客。
沒有來到的事情,管它呢。
5
烹茶非因雅趣,壺中見底,久懷不寐,滿口滿嗓的火氣。
風吹樹葉,月光皎皎。
在燈下,查一查購下的三套書發貨了沒有,盤了盤新入手的橄欖核串子。
萬籟俱靜,寫下的七律塗塗改改,至終成型,猶不如意。
寫“夜半烹茶亦自嗤,茫然不睡謾相疑”,自嗤者唯自悟也;寫“窗前明月賒三寸,露下疏階典一枝”,非賒即典,當在窮途;寫“敢允鄉愁生別物,怕耽秋興入新詩”, 冰,水為之,而寒於水,鄉愁秋興,假做真時真亦假;寫“丈夫契闊雖強樂,好過陳痾未可醫”,要曉得柳七之“強樂還無味”下便是千古有名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病入膏肓,敲骨吸髓。
恍惚大半年又盡,因為父母的重病,因為家事的繁雜,自春徂秋,竟一稿而未投(紙刊)。一點點收穫在中詩網,一首發了《詩刊》,一首入圍國際詩酒文化大會。終歸慘淡,可“慘淡”不一直是浮生的主色調麼。
意不平確乎沒有,功在“搬磚”,既然日子已經很艱難了,何必再給自己加一根稻草。
搬磚,扛鼎,讀書,寫字。
哪有什麼不可治癒。
6
冰箱裡常備菜品如下:西紅柿,黃瓜,螺絲椒,長豆角。
幾乎每天中午是一樣的打滷麵,簡簡單單一碗,狼吞虎嚥。
從高中時代至三年前,回家看母親,她也是慣例做一餐麵條,兒子的最愛,便是她的“義不容辭”。可是抑鬱症合併老年痴呆轟轟隆隆地襲來了,不要說做面,母親連獨立地熱熱飯都不能了。
不悲慼,不抱怨,這是母親的運命,也是我的。
大前年給母親寫的詩,終於一語成讖,拈來再讀,淚光潸然:
【母親的秋天】
秋天加速老去,像出院後
恢復期的母親,落葉飛揚
灰髮也飛揚。玉米收了之後
她將從此放開她的土地
她的神情黯然,眼中諸多不捨
我卻無法給她安慰。她心頭最重的
一部分,將由空白來填滿
她甚至已經不能嫻熟地燒一餐飯了
“要堅持運動,多到人群裡去”
陽光燦爛,我陪著母親坐在屋簷下
說話。母親的這個秋天
無比消瘦,曾經到處都會堆滿
金黃的穀物。我從未想過
她竟沉默至斯。幾隻麻雀在院子裡啄食
小貓與黑狗貪於嬉戲,我轉回頭
輕輕喚她,“娘呵,娘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