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園路附近的老破小是她在上海租下的第一間房,兩層樓的老房子,木質樓梯踩上去會嘎吱作響,二樓一共有三間房,她租下了其中一個不足10平米的小單間,每個月租金2100元。
房間裡塞得滿滿當當:左邊靠窗是一個木質的厚重上下鋪,她睡下面,上鋪用來放各式雜物,右邊是一張老式書桌,上面堆滿了各類雜誌和文史哲圖書。從她房間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茂盛的植物,幾棵水杉高高大大,推開玻璃還有淡淡的金銀花香氣撲來。
從住處出發,她可以走路上班,也可以輕鬆探索周邊濃濃的上海老街區,似乎一切都是她想象中的樣子,但一年後,她還是選擇搬走。
“每次上下樓我都挺提心吊膽的,樓梯又小又窄,坡度大概有五六十度。”檸檬提到,每次下班晚了,她都得一手舉著手機的手電筒,另一隻手抓著扶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就這樣,那一年裡我還摔過兩次,”她回憶道,“那段時間我都不怎麼好意思叫朋友來家裡玩,一來確實沒什麼地方下腳,二來也是覺得空間過於侷促了。”
最令她崩潰的,還是老破小的隔音問題——尤其是當隔壁鄰居開始裝修後。每天早晨即便不定鬧鐘,她也會在“轟轟”的機器打牆聲中醒來,“吵到我覺得如果我大哭一場都不會有人發現……”檸檬說,“體驗完老破小才發現,還是新公寓住起來香。”
事實上,和檸檬抱著同樣想法入住老破小的年輕人不在少數。近幾年,老破小正在成為一部分年輕人租房,甚至購房的選擇,有人衝著學區房的名頭而來,有人最終和老破小糟糕的居住環境和解,也有人滿懷失望離開,而對於本就住在老破小的“上海土著們”來說,要不要搬離也是一道難以抉擇的命題。
如何定義上海的“老破小”?
大多數人印象中的老破小可能是老弄堂的舊房子和棚戶區、“滾地龍”這些,但如今在“遠大新”的概念襯托下,不少原本在當年還算高階的工人新村老公房,也被劃入了老破小的範疇。
瀏覽與老破小相關的新聞時,“拆遷”、“舊改”、“學區房”等都是頻頻出現的熱詞,暗示了老破小當下的尷尬境地。
對於不少“土著”來說,一紙不知猴年馬月才會到來的拆遷通知,是讓他們至今仍堅守老破小的重要原因。
近年來,上海市靜安區政府為了解決老破小居民“手拎馬桶”的問題,開始推進一項名為“一平方米衛生間”的工程,為居民免費安裝一種適合老破小房型的電馬桶——但這項利民政策卻在實行過程中阻礙重重。
上海衡山路-復興路歷史文化風貌區,這裡的居民仍離不開手拎馬桶(圖源:冰點週刊)
根據《冰點週刊》的報道,一位在寶山路街道老破小裡住了三十多年、拎馬桶三十多年、盼拆遷盼了三十多年的居民堅決反對裝電馬桶,他擔心改造後這片區域就動遷無望了,“我寧可繼續這樣住下去,也一定要等到動遷。”
因此受到阻礙的民生工程不只是馬桶,還有電梯。在不少老公房住戶看來,如果裝了電梯,雖然老破小的高層住宅會升值,但是也意味著拆遷的希望又小了一分,因此不少蝸居老破小五層六層的家庭寧願繼續爬樓梯,也不願意加裝電梯。
居住體驗差,生活不方便,是老破小最飽受詬病的問題之一,但是對於想要離開卻有心無力的土著來說,只能熬過一天是一天。
今年4月,位於上海虹口花苑的一間12平“刀片房”以85萬成交,24年房齡、薄如刀片的奇葩房型,都不妨礙它受到市場歡迎,掛牌當天就溢價成交。在一些地產市場分析師看來,之所以會出現如此怪象,很可能是因為購房者的“上車”心態。
所謂“上車”,是內行人對於買房的說法。
這個比喻很好理解,只要資金足夠就先買票上車——座位好壞,等上了車再考慮,再調換——至少上了車總比用腳走快。而老破小因戶型小,總價低,數量多,成為不少人的首選,他們買不起更好的房子,但求先上車。
另一些老破小的擁躉者們則沒有那麼窘迫,他們不擔心房型糟糕、居住條件不適——這些因素都不在購房決策的優先順位,因為他們看中的是老破小附帶的優質學區。
對於這部分購房者來說,老破小的面積越小越吃香,這意味著上車門檻更低。
房產博主@真叫盧俊 曾經實地探訪過上海最強教育區徐彙區的老破小,當天中介帶他去看了一套對口重點小學的老破小學區房,27平,560萬,近21萬一平——一天後,房東又把總價漲到了610萬。
儘管老破小學區房的單價已經遠超高檔小區,但仍然一房難求。
“兩室兩廳我一個人住太大了,上海的冬天你懂的,不開空調嫌冷,開了空調我又覺得浪費電。”河南人小丁,2008年回國時,爸媽已經在上海幫她買了套兩室兩廳、面積約140平的公寓房,但她卻有些苦惱,“太孤單了,獨守空房好沒意思。”因為一直喜歡復興公園,她不顧家人反對,在那附近又買了間30多平米的老公房。
搬家後她感到很快樂,“每天都很享受在家附近騎車亂逛,那陣子我頻繁去上海音樂廳,去聽每週日上午的星期天廣播音樂會。”過去開在上海圖書館地下的季風書園,24小時開放的畫廊reformer,還有1984書店……都曾豐富過她的生活。
通勤時間短,交通方便,醫療、教育和公共資源齊全,可以感受“純正”的上海風情,社群氛圍濃厚,以上種種原因促使市區的老破小受到年輕人歡迎。在豆瓣的“請來參觀我的房間”小組,你常常能感受到年輕人對改造老破小的空前熱情。
幾年前,小丁去旁聽過同濟大學開設的城市規劃課程,教授提到:上海原住民聚集的社群,就算空間再有限,生活再侷促,他們也還是有優越感的。搬走了,才是把一切掏空了。而外來人口聚集的地方,大家便沒有那麼愛惜房子,對相互間的關係也不那麼介意,畢竟是暫時過渡的心態。
小丁如教授口中的本地人一般,愛惜著自己30多平的老破小,在她看來,這才是她心目中“剛剛好的樣子”。
而在一些上海土著看來,老破小並沒有那麼美好,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們還是更願意住到“遠大新”裡。
“現在回想起來,住老房子,都是一種苦中作樂罷了,”上海人小喬對老破小的記憶,約莫停留在十幾年前,當時為了改善生活條件,一家人搬去了閔行,“別的不說,自己家裡都沒有獨立衛生間的,跟好幾戶鄰居共用一個馬桶,每次上廁所都要爬到頂樓去,衛生條件都成問題。”
廚房也是公用的,大家的領地意識都很強,灶臺白天各自上鎖,還有各自的點燈開關,因為電費是分開算的,誰也不想讓別人佔了便宜。天台是為數不多可以利用的空間,她可以在那裡種綠植、梳洗簾子、養寵物、望著天際線發呆——但當高樓大廈一點點矗立起來之後,視線也被擋得七七八八了。
“老房子沒有物業,全靠一些不成文的規矩維持著公共空間的秩序。你現在如果去市中心的弄堂裡走一圈,就會發現樓道里堆著各種快遞,東西掉了也沒人管,只能自認倒黴。”小喬說。
小丁也曾目睹過公共區域的水龍頭被塑膠袋裹得密不透風,擰都擰不開。一開始,她不太理解為什麼,有一次跟鄰居閒聊起來才得知,那是為了防止陌生人偷用他家的水。
她感概,如果不是從小就生活在這裡,而是後來搬進來的人,想跟本地人鄰居交心還挺難的,“阿姨們戒備心都挺重的。”
那麼,在老破小里居住的體驗到底如何?
有論壇曾對老破小的居住問題進行過投票,根據投票結果顯示,老破小最糟糕的居住體驗包括:沒停車位、沒電梯、住房格局差、物業差、預製板會有滲漏等。
egnoroo租在梅龍鎮酒店附近的老小區,小區房屋都是兩層小樓,他的住處位於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半層,每個月房租4000塊。他和我們列舉了自己切身體會到的種種困擾和不便:
小區裡面道路很狹窄,每次垃圾車或者私家車出來就會擋住整條路,造成通行不便;
晾衣架傾斜,讓人很害怕哪天台風過境會直接垮掉;
房間裡面窗戶關不嚴實,經常會有蟲子跑進來;
送快遞的人會分不清前門後門,而且容易把半層住戶的快遞和外賣送到別人家門口;
天花板容易掉漆;
洗衣機,衛生間和廚房,都在房間外面的公共區域;
……
“我樓上住的是一個義大利人和他的女友,有時玩得比較晚才回來,但他們沒有單元門鑰匙,會被鎖在外面,後來只好在大門上貼了張告示,‘別鎖門,樓上沒鑰匙’。”egnoroo說。
在老破小裡,住客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因此和原住民鄰居們處好關係,便成了一項極大的考驗。
由於車子開不進小區,她只好把家當全都卸在巷子口。當時一些老婆婆們正坐在門口和小院裡,剛開始她們和小A搭話,你是不是新搬過來的呀,住哪裡,從哪裡來的呀,“但我有點社恐,所以回答得挺簡單的,可能那個時候她們就覺得我不太好相處了。後來我搬了大半天,她們就默默看了我大半天,其實我有點不自在。”小A說。
然而這只是小A和鄰居們矛盾的開始。為了不給周圍老人們添麻煩,小A在裝修前仔細查閱了相關規定,甚至還買了一個分貝測量儀。她要求裝修隊每天比規定的裝修時間晚出工一小時,早收工兩小時,導致裝修進度異常緩慢,有一個禮拜她甚至只能住朋友家。
但令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最先找到她的是住得近的一對老姐妹,她們抱怨裝修聲吵得她們不能睡午覺了,在小A表示中午會停工之後兩天,另一個婆婆又找到她,說自己心臟不好,血壓高,能不能稍微小聲一點。“別人叮囑裝修師傅都是細緻一點,只有我每次都叮囑他們小聲一點,每砸一下中間最好多空個幾十秒。”小A說。
裝修進行到後期,小A開始自己組裝傢俱,白天她要上班只能晚上回家後再操作。
一天晚上8點多,小A在組裝桌子時不小心碰倒了一條桌子腿,發出一聲巨響,“我嚇得都不敢動了,停了20分鐘,看沒人找上門,才繼續悄悄地弄完。”
但是過了10點,小A正準備上床時,社群工作人員卻敲響了她家的門,說有人舉報小A家噪音擾民。“我當時血壓一下子上來了,本來裝修各種被拖進度就很委屈,所以直接哭了。”小A說。
和原住民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似乎是每個老破小新晉住客必經的難關,而這些問題往往都是由老破小自身硬體條件導致的。
“我房間的熱水器在樓下,離一樓住戶更近,有一次我想洗澡就插上了熱水器,結果被樓下阿姨罵了半個小時。”egnoroo回憶起了自己經歷過的一場小型“風暴”。
但是對新住戶來說,這種生活上的打擾又常常是相互的,老破小裡的老人們起得很早,即便是在週末的早晨,egnoroo也常常會被他們用上海話聊天的聲音吵到。
小C畢業後迫於經濟壓力,找了間老破小打算暫時過渡,最後卻因為親切的鄰里氛圍,決定在此長住下來。
她住的地方一共四戶,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對老夫妻,和一家五口的大家庭——由於大家庭裡的小輩不常住在這裡,所以小C其實是獨自與三對老人生活在一片屋簷下。
剛開始,小C對原住民老人有一些刻板印象,擔心自己和他們相處不來,卻沒想到最後住她對面的婆婆先破了冰。有一天小C下班回來,老人們正在一樓支了桌子吃飯,見小C路過便招呼她,“吃了沒,沒吃的話來吃啊。”
小C很驚訝,卻因害羞婉拒了。過了幾天是端午,小C回家發現家門口放了粽子,沒有署名,第二天她起床時,對面的婆婆剛好在晾衣服,見到她喊,“吃粽子了嗎?好吃嗎?”
如今小C已經和這些老人們成了忘年交,“相處起來就像和自己的外公外婆一樣”。每到週末,她會和老人們一起做飯,“我給他們煎牛排,他們就做自家種的豆芽,他們第一次吃到這種牛排,我也第一次嚐到自家豆芽的味道,這種交換的感覺,真的很神奇。”小C說。
雖然和本地居民產生過矛盾,但egnoroo坦言自己也喜歡上了租住的這間老破小。他喜歡南京西路上的花和燈,也喜歡小區單元門口居民們養殖的各種植物。小區大門彷彿一道結界,隔開了吵鬧的市區馬路和安靜的老小區。
“大家都很安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人和人的關係接近到我可以透過聲音大致分辨樓下的人在做什麼,人和人的關係疏遠到我仔細想想卻發現對他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他說。
採訪:Holly & PP
資料整理:egnoroo
撰文:阿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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