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莫斯科,越來越多人正在選擇花一點錢,找個人去看一場電影、參加一場聚會,甚至只是傾訴一些平日裡無法傾吐的話。
對於俄羅斯攝影師阿納斯塔西亞·杜布羅維納(Anastasia Dubrovina)來說,人生中最孤獨的時刻莫過於30歲那年的生日。
“那時,我剛到莫斯科不久,還沒有幾個朋友,我和男朋友剛剛分了手,可是我已經30歲了啊,真的是非常沮喪的一天,” 阿納斯塔西亞對液態青年表示。
即使過了兩年,她依舊清楚記得,那一天她與在莫斯科僅有的一位女性朋友去聽了一場音樂會,“但我明顯感覺到她心不在焉,很快就離開了”。
天色漸晚,阿納斯塔西亞獨自站在人群中,莫斯科是一座有著1300萬人口的大城市,她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這之後,大城市中人的孤獨,成為了阿納斯塔西亞所關注的主題。
阿納斯塔西亞發現,在偌大的莫斯科,越來越多的人正在選擇花一點錢,找個人去看一場電影、參加一場聚會,甚至只是傾訴一些平日裡無法傾吐的話。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01 租一小時的朋友
在俄羅斯免費資訊釋出網站Avito上,輸入“租朋友”,人們便能夠看到非常多的相關資訊,地址、年齡、照片、愛好……一小時價格在500-2500盧布(44元-218元人民幣)之間。
Avito上的租友資訊。圖片:網頁截圖
“世間萬物無所不談,”33歲的瓦列裡每小時收費2500盧布。他在自我介紹的頁面表示,他尤其對音樂,電影,心理學感興趣;葉夫根尼婭則是從幾年前就開始在Avito上以租友方式認識新的朋友,她的自我介紹頁面說,自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喜歡真誠地聊天,可以傾聽其他人不願意傾聽的話題,但如果見面必須在人多的市中心。
2021年夏天開始,阿納斯塔西亞決定給這些“租友者”拍照。她想知道是什麼讓年輕的莫斯科人把自己當作按每小時“出租”給他人的“朋友”,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以及是什麼讓他們成為合適的“朋友”。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圖片:dzemalion.com
“很多莫斯科人在新冠疫情封城之前就深陷孤獨之中,只不過疫情讓那種孤獨加劇蔓延。”阿納斯塔西亞說。
她所拍攝的租友者大多已經在這個行業工作了6到18個月,在整個疫情期間,他們幾乎每天都能夠收到訂單——更多的時候是在週末,人們在假期獨自一人,會更希望有個朋友一起度過。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對於這些人來說,這一般只是一份兼職工作,每天花費幾個小時。他們中很少是為了增加收入,有一些人希望提升自己的溝通技巧,一些人則是真誠地希望幫助別人,但更多時候,他們也是在緩解自己的孤獨。” 阿納斯塔西亞透露,“而網際網路另一端選擇去租朋友的人,很多是有朋友和家人的,但他們不能完全敞開自己去交流,因為他們覺得很難獲得朋友和家人的支援。”
經濟問題、性取向、飲食失調症、自殺的念頭或者狗血的戀愛關係……是“客戶”向出租自己的人最常傾訴的話題。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阿納斯塔西亞也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只會和租來的朋友傾訴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他們告訴我,人們總是信任他們,把問題告訴他們,這表明他們知道如何去傾聽。”還有人告訴阿納斯塔西亞,說他們覺得接近陌生人更舒服,但因為他們的朋友太忙了,而他們的同齡人和家人則更傾向於說教和規勸——也許這是俄羅斯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東西。
當阿納斯塔西亞提出了拍攝的想法時,很多人租友者都表示接受。拍攝地點一般就是租友者會見客戶的地方,通常是街道的一角、咖啡館或公寓裡。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當然,在疫情隔離期間,會面也被電話所取代——阿納斯塔西亞也慢慢發現,溝通方式並沒有那麼重要,最關鍵是,人們只是想要互相交談。
02 大城市裡的孤獨病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也是阿納斯塔西亞自身對孤獨的一種探索。她把拍攝物件比作可能在火車上遇到的陌生人——“一個你可以與之交談,但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到的、也不會去爭辯是非的聽眾”。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作為一名攝影師,她習慣與陌生人的互動,但她坦言拍攝租友者的過程讓她學習到更多關於交流的方法,也把它們運用到攝影過程中,“以前,當我第一次見到我想要拍攝的人時,我會透過講我自己的事情來開始對話,打破沉默,幫我的拍攝物件放鬆。不過現在,我更多做的,只是傾聽,我從不打斷別人,這是我從租友者那裡學習到的。”
“我讓我的拍攝物件們發聲,而不是試圖填補沉默。我注意到人們會透過這種方式告訴我更多,也會更真誠、更冷靜。” 阿納斯塔西亞說。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幾個月的拍攝,讓阿納斯塔西亞意識到,“大多數時候,人們需要的不過是傾聽和被傾聽。”
這也是阿納斯塔西亞非常熟悉的感覺——2017年,她跟著前男友從生活了28年的白俄羅斯明斯克搬到莫斯科後,也感到深深的孤獨。和男朋友分手後,她希望與人溝通的願望更加強烈。
“而要在30歲重新建立一個社交圈,結交新朋友,這並不容易。” 阿納斯塔西亞說。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阿納斯塔西亞今年32歲。當我們把中國網際網路上流傳的十個孤獨等級發給她時,她說,自己全都獨自一人做過,“除了自己獨自從手術檯下來後實在感覺有些孤單,其餘還都可忍受。在她看來,成年後交朋友並不容易,“因為你不再有學校或小社團可以依靠。透過工作找到朋友的機率,微乎其微”。
中國網路上流行的“孤獨等級表”。圖片:網頁截圖
疫情期間則更是如此,人們無法像以前那樣自由地交流,許多人花很多時間獨處。總體而言,社會在發展,人們卻越來越感到焦慮。
根據俄羅斯《訊息報》的報道,新冠大流行期間,國內患有精神障礙的公民人數迅速增長,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等大城市增幅最高,甚至達到30%。其中,多數被診斷為抑鬱症、焦慮症、冷漠和驚恐症。
去年開始,莫斯科人口心理援助服務中心啟動了“不要恐慌”的聊天專案,不到一年時間,申請者就超過2.3萬人。
不過,阿納斯塔西亞說,她可能並不會去選擇租一個朋友,“我還是希望在學校裡、在旅行中、在工作中去尋找一個真正的朋友。如果我有心理問題,那就會去尋找心理醫生的幫助,很多俄羅斯人對看心理醫生感到羞恥,但一小時的朋友並不能取代心理醫生。“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圖片:dzemalion.com
在阿納斯塔西亞的拍攝過程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虔誠的宗教人士——他不收一分錢,真誠地努力幫助人們找到內心的和諧與快樂。阿納斯塔西亞記得他說過,“在當下,人們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幫助他人也是幫助自己。”
經過多年對孤獨的探索,以及和莫斯科孤獨者的交流,阿納斯塔西亞越來越意識到,“其實人們最難忍受的,不是形式上的孤獨,而是心理上的——即使你有很多朋友,即使你身處在一個公司,一個學校,一個大家庭中,你還是需要自己面對生活,面對孤獨。”
阿納斯塔西亞“對話人”攝影專題拍攝的出租自己當朋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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