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鬍子是一條牛,是一堆感情。”
這是毛澤東年輕時,評價好友何叔衡的一句話,也是對其性格最準確的概括。“何鬍子”是同志們給何叔衡取的綽號,毛澤東一直這樣叫他。
何叔衡比毛澤東大了17歲,參加中共一大時,他已經45歲了。那天,在嘉興南湖的那艘紅船上,一共有13人參會,何叔衡是年紀最大的。
事實上,考上湖南一師時,何叔衡就已經37歲了。他留著濃濃的八字須,平時愛穿一身長衫,永遠都是一副老學者的樣子。
而此時,他在家中有眼巴巴地等著他回家的妻,有被族人嫌棄的女兒。因此,早就領教了生活酸甜苦辣的他,比起同學毛澤東、蔡和森等年輕人,確實有著“一堆感情”。甚至,當和這些年輕的弟弟們討論國家大事時,他總是談到一半就把自己說哭了。
他是如此與眾不同,所以對於他的犧牲,毛澤東等人都悲痛不已。多年後,再回憶起何叔衡,詩人蕭三表示:何鬍子,窮秀才,鐵骨錚錚啊……
世人說,何叔衡本可以不死;世人說,何叔衡的死是一種損失。然而,大家似乎都忽略了在他死後,他那痴痴的妻、他那3個不凡的女兒,以及那個懂事得讓人心疼的養子。本期,筆者就為大家梳理,何叔衡犧牲後的那些事:
一:死因27年後才查清
何叔衡是1935年2月份犧牲的,當時紅軍主力已經長征了,他那些小兄弟們基本上也都跟著隊伍出發了。而他,被留了下來。
在紅軍主力準備長征時,幾個年紀較大的同志,其實都在考慮到底是跟著隊伍走、還是留在根據地打游擊。走,意味著他們要有好的體力跟得上;留,意味著隨時面臨被敵人“圍剿”的危險。
當時,董必武已經49歲,何叔衡比他還大10歲,他們之間曾有過這樣一番對話:
何叔衡問董必武:“你是願意留在這裡,還是願意從軍去呢?”董必武表示:“如有可能,我願意從軍!”何叔衡也很堅決地表示:“我準備了兩雙很結實的草鞋,你有點什麼準備沒有?”董必武則表示自己只准備了一雙,腳上的還半新。
筆者之所以刻意把這段對話的資料找出來,就是想讓大夥兒明白,其實搞革命是不分年齡的,老同志們也很果敢。
這段對話結束後,董必武、何叔衡,包括其他一些老同志們都在等待組織的決定,最後的結果是:董必武等人參加長征,何叔衡留下。
參加長征的,是在槍林彈雨中求生存;留下來的,則一樣是九死一生。這是毛澤東、董必武等兄弟們,最後一次見到何叔衡。
對於何叔衡的死因,早前一直有多種說法:有人說他是被敵人俘虜後不願屈服,被敵人打死了;也有人說他是年紀大了,怕連累轉移的隊伍,跳崖自盡而亡。其中“跳崖自盡”的說法,得到了閩西革命根據地領導鄧子恢的肯定。但真實情況,卻直到1962年才查清楚。
據鄧子恢回憶,當天何叔衡、瞿秋白等人,隨著一組便衣隊轉移。他們一路繞過敵人的埋伏,晝伏夜行,在1935年2月初到了上杭縣水口鎮附近。
這一路上,59歲的何叔衡從沒掉隊,也儘量不拖戰友後腿。但到鎮上後,他們遭到了保安團的包圍,大夥兒邊打邊撤,撤到了村南的大山上。眼看敵人就要追來了,何叔衡對鄧子恢說:“開槍打死我吧!”很顯然,已經跑不動了的他打算讓戰友們放棄他。
鄧子恢當然不肯,何叔衡於是二話不說,掙脫警衛縱身跳下懸崖。後來,鄧子恢等人突圍成功了,而何叔衡則再也沒出現過。
鄧子恢的描述,是符合何叔衡的性格的,他一直就是個怕拖累同志的人,因此“跳崖死亡說”曾得到普遍認可。然而,在他犧牲27年後,福建公安機關卻抓到了當年圍堵過便衣隊的保安團團長李玉,經過他的供認,何叔衡真正的死因才大白於天下:
原來,當時他跳崖後並沒有死,只是身受重傷、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山下兩個團丁在搜山時發現了他,他們以為何叔衡已經死了,便去搜他身上的錢。此時,何叔衡甦醒了過來,死死地抱住他們的腿,要跟他們打。兩個團丁嚇了一跳,朝著何叔衡連開了兩槍。
多年後,這兩個團丁再回憶起何叔衡的死,仍感慨:那老頭,真是條漢子啊……
二:妻苦等至死
對於何叔衡的犧牲,他的妻女當時都是不知道的。
他的妻叫袁少娥,人們都說她是一個悲情的女子,因為她在老家苦苦等到83歲,至死都沒有再見到丈夫一面。但在筆者看來,她又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因為丈夫愛了她半輩子。
袁少娥比何叔衡大3歲,是個小腳女人,大字不識一個,這是當時多數婦女的狀態。24歲時,她嫁同縣的何叔衡為妻。何叔衡是有文化的,早前他一邊種地,一邊讀了幾年私塾。
當時的環境下,有志青年對於這種父母包辦的舊式婚姻都是反對的,但何叔衡卻很快地發現了妻子的優點:賢惠、識大體。因此,夫妻倆的關係一直是極好的。
1902年,26歲的何叔衡考中了縣裡的秀才。11年後,他考入湖南一師,從此開始幹革命了。丈夫提著腦袋幹大事,袁少娥則在家侍奉公婆,在此期間她為何叔衡生下了多個兒女。
遺憾的是,前兩個兒子都早夭了。此後,她生下的都是女兒,為此她承受著族人的指指點點。大女兒何實懿是在1903年出生的,對於她的出生何家人沒有任何歡喜,他們覺得家裡又多了一個吃白飯的丫頭片子。但何叔衡很高興,他給女兒取名“實懿”,“懿”是美好的意思。
兩年後,二女兒何實山出生,何家人更是頭大。袁少娥認為自己對不起丈夫,覺得從此在何家要抬不起頭來了。
何叔衡很清楚,要想堵住別人的嘴,就得看他這個做丈夫的是個什麼態度。因此,女兒出生不久,他就特意擺了一次“三朝宴”,以示慶祝。生了個女兒還辦三朝宴,這在村裡還是頭一回的新鮮事。那天的宴席中,29歲的丈夫忙前忙後,32歲的妻淚眼婆娑。
又過了3年,35歲的袁少娥給丈夫生下了最後一個女兒。這一次,何家族人不肯罷休了,他們指著這對夫妻,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理由,要求何叔衡一定要納妾。當這個理由被搬出來後,怯懦地站在一旁的袁少娥甚至連駁斥的勇氣都沒有。
何叔衡見妻被欺負成這樣,也怒了:“誰說我斷了後?有女就是有後!”為了以示自己的決心,他當場給這個女兒取名“何實嗣”,表示女兒也會是何家的繼承人。多年後,他的話應驗了。
然而在當時,何叔衡的決心並不足以與家人的封建想法對抗。最後,在父親的逼迫下,他還是不得不過繼了養子何新九。很顯然,這已經是權衡之後的辦法了。在他看來,能不娶二房就是對妻子的一種保護。
何叔衡一直是一個愛妻如命、愛女如命的人,但對於這個養子,他也一直是悉心教導的。1929年,在莫斯科留學的他,曾給何新九寫過一封這樣的家書:
……至於我本身,當你過繼結婚時,即已當親友宣告,我是絕對不靠你給養的……我掛念你母親,並非怕她餓死、凍死、慘死,只怕她不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不生不死的乞人憐憫,只知泣涕……(節選)
這是一封很長的家書,在信中何叔衡列了10條為人處事的道理,悉心教育他該如何讀書才能有所成效,告訴他該結交些什麼樣的朋友。受篇幅影響,筆者以上只截取了他提到妻子的部分文字。
這部分文字是告訴何新九,將來不必替他這個養父養老送終,唯一拜託他的是:若是自己有不測,希望他能照拂一下養母袁少娥。不要讓她得不到精神上的安慰,不要讓她晚年需要乞人憐憫。
這封家書,何新九一直儲存著。養父敦敦教導,他從不敢忘。事實上,就算沒有養父這封家書,何新九也會照拂好養母,因為自從養父離家後,他就見識了養母的不凡。
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反動派四處追捕、屠殺共產黨人。彼時,捉拿何叔衡的懸賞令貼在了縣城的各大路口,過路的人都能看得到。袁少娥沒辦法,只能帶著家人躲進深山。
一個小腳女人,平時走平路都不好走,躲到山裡是連滾帶爬的。期間,她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她從來就沒想過走另一條路:離開何家,和何叔衡脫離關係。
1935年2月,何叔衡犧牲,袁少娥毫不知情。那年,她已是62歲了。村裡人都說:“你家老頭不會回來了!”但袁少娥不相信,一直在苦苦地等。
最開始,還有女兒和養子陪著她。後來大女兒和養子成家了,二女兒和三女兒也跟父親一樣出去搞革命了,她的話就變得越來越少了。漸漸地,很多事她都記不清了,唯記得丈夫的生日是在端午節。
每到這一天,女兒和養子回來看她,她都要掏出攢了好久的錢,讓養子去打一點上好的雄黃酒回來。孩子們很懂事,知道這是父親最愛喝的酒。
就這樣,寒來暑去,一年又一年,袁少娥等白了頭。1957年,袁少娥病重,兒女們都回來了,包括在外幹革命的二女兒和三女兒,但她們誰都不敢開口提父親。
兩姐妹在老家住了一個多月,袁少娥不想再耽誤她們,讓她們早點回部隊。她晚年沒有對兒女提出任何要求,唯在臨終前提出:“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孤單一輩子,死了還是要和你們父親葬在一起的。”語畢,她便走了。也就是到這時候,兒女們才知或許母親早就猜到了父親已不在了。那端午節的雄黃酒,或許只是她在騙自己。
三:3女1兒令人欽佩
嫁給何叔衡這樣的男人,袁少娥是無悔的。而對於何家三姐妹及其養子何新九來說,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則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的父親,一直和別人的爹不一樣。
村裡人都知道,“何鬍子”家生了3個女兒:何實懿、何實山、何實嗣,也都知道何家這3個女兒都被他給“慣壞”了。
當時,家家戶戶的女兒都裹腳,只有何叔衡家的女兒不裹。別人問何叔衡為什麼,他總說:“我家女兒將來要繼承我的大事!”旁人聽了,總是笑他,何叔衡則懶得搭理他。而事實上,還有一個原因何叔衡沒有說:他聽妻子袁少娥說過,裹腳真的很疼。
除了不捨得讓女兒裹腳,何叔衡也最見不得女兒們被旁人訓。有一回,他從長沙回老家看女兒,還沒進家門,就發現女兒們一字排開坐在門檻上,口中念著“笑莫露齒、話莫高聲”。原來,3個孩子因為性格太活潑,被罰在家門口唸禮訓。
何叔衡氣不打一處來,趕忙把孩子們帶回家,並宣告:“我的女兒不要學這些臭規矩,有話可以大聲講,想笑就放聲大笑!”而後,何家便傳來一陣陣笑聲。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長大,3個女兒都很有個性:
大姐何實懿穩重堅毅,和母親的性格極像。後來,她嫁給了同村一個姓王的青年。沒裹過腳的她,在婆家能幹又識大體,得到了夫家的肯定,日子過得很踏實。
二女兒和三女兒,則是最像父親的。十幾歲時,何叔衡就把她們送到縣城去讀書。此後,學校從校長到老師,都見識了何鬍子對女兒有多寵:
有一回,小女兒何實嗣在學校跟校長鬧起來了。校長在課堂上宣揚封建女德,她實在看不下去,便懟了一句:“清王朝早推翻了,段校長怎麼老是宣傳這些?”校長氣極了,完全不顧讀書生的風度,指著何實嗣就破口大罵,直言:養女不如養豬。
這句話,顯然刺激到了何實嗣,於是她據理力爭。校長見爭不過,上手就拖她出去。何實嗣一氣,也還手推了校長一把。這下不得了了,學校直接把何實嗣給開除了,還“敬告”何叔衡:這孩子要好好管。誰知何叔衡不但沒怪女兒,還安慰了她。
愛女、護女,一直是何叔衡最大的特點之一。但在這一生裡,他也對兩個女兒狠心過一次。那一次,連身邊的同志們都說:沒見過這麼狠的親爹。
這件事發生在1931年。此時何叔衡已經從蘇聯回來,被安排在上海主持互濟會,兩個女兒則在組織上的一家地下印刷廠做工。在這段日子裡,父女3人終於有時間能見上面。
然而相聚不久,兩個女兒連同二女婿夏尺冰先後被捕。先受審的是二女婿夏尺冰,敵人整整折磨了他兩個多月,最後見實在撬不開他的口,便殺害了他。
組織上得到這個訊息後,都認為應該立即營救何家姐妹。大夥兒都知道她們是何叔衡的心頭肉,本來是打算靠武力冒死救她們出來的,但是何叔衡把營救計劃先按下來了。他說:“等一等再行動。”他的理由是:要弄清她們有沒有出賣組織,才能去救。
對於一個愛女如命的父親來說,這個決定無疑是殘忍的。他一百個相信自己教出的女兒不會變節,但他不想拿別人家的孩子去冒險。
此後,他便四處打聽兩個孩子的處境。經過多方查證後,他百分百確定女兒沒有叛變,而且敵人也不知道她們是何叔衡的女兒,這才同意救她們。既然身份沒暴露,也就用不著武力營救。組織上派人交了保釋金後,敵人便放了她們。
出獄後的女兒,都被獄中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想起犧牲的丈夫,二女兒何實山抱著父親痛哭了一場。何叔衡問女兒們:“你們怪我嗎?”兩個女兒都懂事地搖搖頭。後來她們才知道,自從她們入獄後的那天起,父親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此後,二女兒何實山因為表現優秀,被送到蘇聯學習和工作,直到1937年才回國。三女兒何實嗣則輾轉各地,和丈夫一起搞革命。兩個女兒都是在父親犧牲許久後,才得到訊息的。
先得到訊息的是二女兒,她回國後去了延安,打算去看父親。但在延安,她怎麼都找不到父親的影子,父親的戰友告訴她:實山,要挺住,你父親已經不在了……
3年後,三女兒完成任務也來到延安,才從姐姐口中得到父親犧牲的訊息。兩姐妹抱在一起痛哭,怎麼都不敢相信那個最疼她們的爹就這麼走了。訊息證實後,兩姐妹各倒了一碗酒,將酒酹地,敬了父親最後一杯。
此後,兩姐妹就都留在了延安學習和生活,並屢次立功。建國後,二女兒何實山當選為四川省政協副主席;三女兒實嗣則擔任了北京市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兩個女兒都在崗位上兢兢業業,直到八、九十年代離世。
相比起這兩個女兒,一直在老家生活的養子何新九和大女兒何實懿,雖沒有經過那麼多兇險,卻也同樣是令人欽佩的。
為了讓父親和兩個妹妹在外安心革命,他們二人主動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爺爺等人的責任。家中大小瑣事,都是他們在操辦,直到離世。
特別是養子何新九,雖不是何家的親生子,卻始終牢記養父的話,給養母養老送終。何叔衡當年寫信給他交代的那些事,他都一一做到了。如今,他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後人,有人當普通農民、有人當老師、也有人當工人,都本本分分的。
當地修建好何叔衡故居後,留在老家的何新九的後人們,時常會進去瞧一瞧,他們說:“我們每天進出這間故居,心裡堂堂正正,也對得起公爺”。公爺,指的就是何叔衡。
本期之所以會花這麼多文字,來梳理何叔衡犧牲後的這些人、這些事,是因為有讀者問我:毛澤東有那麼多更年輕的同學,為何偏偏提到何叔衡時,會說:“叔翁辦事,可當大局”?原因或許很簡單:因為他是一個至情至情、肯負責任的男子。
怕拖累戰友,他選擇跳崖,這是對戰友的生命負責;娶了她,就得好好待她,這是對妻子負責;生養了他們,就好好教養他們,這是對兒女負責。至情至性的何叔衡,是值得毛主席懷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