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嚴九郎”便是魯迅先生選入中學課本的課文《藤野先生》裡的主角:藤野先生,他是魯迅就讀日本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時的恩師。
1935年,即魯迅辭世前一年,日本巖波文庫中要出《魯迅選集》時,負責選文的魯迅的學生增田涉和日本詩人佐藤春夫問他選什麼文章好。魯迅的回答是“一切隨意”,但他卻接著說:“就是一定要把《藤野先生》選錄進去。”
魯迅特別提出希望自己文集中選錄《藤野先生》這年,距離他棄醫從文、告別藤野先生課堂已經過去了30年。而此時,魯迅已經成了中國極有名氣的作家。
魯迅之所以對藤野先生如此念念不忘,自然因為他曾與藤野先生有過一段特殊的師生情緣。
魯迅在仙台求學時,正是他最迷茫的時候,當時在日本留學的他剛剛結束他在弘文書院的學業。魯迅入仙台學醫的原因,他自己在《朝花夕拾》裡曾經闡述過:全因父親病中受了“名醫”的欺騙,他勵志要學好醫術,好治病救人。
也是因此,魯迅才來了藤野先生所授課的學校,併成了他的學生。藤野先生的長相,是標準日本人的長相,魯迅曾在文章裡這樣描寫他的樣貌:
“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藤野先生當時上的是解剖課,他對班上這個唯一的“清國留學生”魯迅非常友好,在魯迅的印象中,他對自己總是格外親切,他甚至將魯迅的講義收去,並做了極其詳細的批註。在魯迅文章《藤野先生》裡,魯迅這樣講述藤野先生給他批註過的講義:
“我拿下來開啟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
原本,老師認真批註學生的講義並不是特別值得感恩的事,可因為當時魯迅在日本,而且還是總被瞧不起的弱國留學生,所以,他難免覺得藤野先生所為是“極大的恩德”。
人在黑暗中時,你給出的哪怕是極小的一道光,也可以照亮整個夜空。當時藤野先生對魯迅講義的紅色批註,猶如一道光,照亮了異國備受冷遇的魯迅的世界。
藤野先生讓魯迅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恐怕要數他為他“平息流言”一事了。
有一次考試時,魯迅的解剖學一科得了還算不錯的分數。因為他是弱國的留學生,日本學生很不服氣,他們於是造謠說“他定是事先看了藤野先生洩露的講義”才拿了高分。
為了侮辱魯迅,他們不僅寫了匿名信罵他,還專程在開同級會時,寫“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並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諷刺魯迅舞弊。
而他們認為魯迅抄襲的原因,無非因為:魯迅是弱國的留學生。魯迅自己曾在講述他們汙衊他的原因時曾這樣說道: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
被汙衊後,自尊心極強的魯迅隨即將事情告訴了藤野先生,在藤野和同學的幫助下,這場流言終於被消滅。
魯迅是個感恩心極強的人,他對在那種情境下給予他種種照顧和幫助的藤野先生充滿了感激。
所以,幾十年後的1926年,早已不再學醫的魯迅仍舊能清晰回憶起那些細節,並寫在《藤野先生》裡。魯迅在文裡還特別提到了藤野先生分別時送自己小像的事,直到魯迅死前,這個背面寫著“惜別”二字的藤野先生小像還被他掛在書房牆上。
也因為藤野先生曾對魯迅有恩,所以,他棄醫從文時,心裡多少覺得對不起恩師。另一方面,他對自己解剖學課程成績也很不滿意,直言“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從魯迅的話裡不難聽出,“成績不好”也讓他覺得“愧對”恩師。
魯迅的“自覺愧疚”,實是他太看重藤野先生的結果。
魯迅喜愛醫學老師藤野先生,卻毅然棄醫從文的背後原因,他在《藤野先生》一文裡進行了詳細闡述,這個原因,他的二弟周作人也曾在《魯迅的青年時代》裡講述過,他說:
“最重要的(原因)是在看日俄戰爭的影片,有給俄軍打聽訊息的中國人,被日軍查獲處刑,周圍還站著好些中國人在那裡呆看。這給予了他(魯迅)一個多麼大的刺激!那影片裡的人,被殺的和看殺人的有著很健康的身體,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只有一個好身體,如果缺少了什麼,還是不行。他想到這裡,覺得他以前學醫的志願是錯了。應該走什麼救國的路才對……”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魯迅棄醫從文的結果實是他覺醒以後的必然結果。但做了“必然”選擇後的魯迅,心裡依舊有一絲猶疑,這絲猶疑自然來自他的恩師藤野先生。
近30年後,昔日的那絲猶疑成了他心結一樣的存在,以至於,他經常性地想起一直聯絡不上的藤野先生。在文章裡,他曾這樣講述自己這一心結: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
後來,這個心結還慢慢變成了魯迅的精神力量,在《藤野先生》裡,他對這力量曾有過這樣的描述:
“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支菸,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那麼,魯迅如此看重的藤野先生,是否也如魯迅對他一樣,幾十年後依舊“念念不忘”呢!與魯迅分別後,藤野先生又究竟經歷了什麼呢?要解開這些問題的答案,得找到魯迅昔日學醫時的同學小林茂雄。
小林茂雄,是魯迅在仙台醫專的同班同學,後來成為了醫學博士。上學期間,他和魯迅關係很好,所以畢業後,他們偶有書信往來。
小林茂雄曾公佈過一份他儲存的魯迅在1905年春季升級考試的“成績報告單”,單上所列魯迅各科成績為:解剖59.3、組織73.7、生理63.3、倫理83、德文60、化學60、物理60。
從小林茂雄儲存的這份成績單來看,魯迅7門功課平均分65.5,在142人中名列第68名,妥妥的中等生。
魯迅去世後,小林茂雄還做了一件和魯迅有關的事,他曾專程寫信給藤野先生,信裡,他詳細講述了魯迅的相關,他還特地將魯迅所寫的《藤野先生》翻譯成日文寄給了藤野先生。
此時的藤野先生早已不是高校醫學老師,他此時是故鄉福井縣鄉下一家診所的坐診醫生,他平日的工作,便是給附近的貧窮老百姓看病。
小林茂雄得知藤野先生現狀後才恍悟:難怪他和魯迅等同學都遍尋不到他的身影,原來,他竟隱居一般地到了鄉下坐診。
那麼藤野先生何以會從一個高高在上的“高校醫學老師”,淪落成一個鄉下診所醫生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實際就在魯迅的文章《藤野先生》裡。
魯迅這篇文章中透露的很多細節都表明:藤野先生有“親中傾向”,若非如此,他又何以會在魯迅被汙衊考試成績作假時,主動出面為他澄清呢?
中國人尚且認為藤野先生有“親中傾向”,日本人就更加如此了。也正因此,抗日戰爭爆發、中日成為敵國後,他因為“親中傾向”遭受了極大的爭議。最嚴重的時候,他的長子竟與他形同水火。
仙台醫專併入東北帝國大學後不久,藤野先生就被學校以資歷不夠等原因解除了職務。之後他只得去東京進修臨床外科,並最終淪落到只能在鄉下開診所的境地。
小林茂雄的信件被送到藤野先生手中後,他感慨萬千,當晚,他便提筆給小林茂雄寫了回信。
在回信裡,藤野先生再次回憶了魯迅和自己當年的故事,他也講到了自己對魯迅格外好的背後原因,他說:
“我在少年時代,曾向來到酒井藩校的野坂先生,請教漢文,感覺尊敬中國的聖賢之外,對於那邊的人也非看重不可……不問周君是何等樣的人,在那時前後,外國的留學生恰巧只是周君一人。因此給幫忙找公寓,下至說話的規則,也盡微力加以協助,這是事實。”
從藤野先生的這段話便可知,藤野先生對那邊的人(中國人)確實格外“看重”,這也是他對魯迅格外關照的背後原因。
他還特別指出,自己對魯迅好,實際並非是針對他個人,他是在用對魯迅好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來自於中國的這個“道德先進國”的人的敬意。他寫道:
“忠君孝親這是本國的特產品也未可知,但是受了鄰邦儒教的刺激感化,也似非淺鮮,因此對於道德的先進國表示敬意,並不是對於周君個別的人特別的加以照顧。”
從這段話也可以看出,藤野先生確實有“親中傾向”,而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他在前文提到的信裡也說明了:“少年時代,因學中文而對中國的聖賢敬仰,繼而對來自中國的人,也格外看重。”
但藤野先生話雖如此說,但他對學生魯迅感情不一般卻也是事實。根據人性“越付出越愛”的特點,為魯迅做了那麼多的藤野先生,他對魯迅的感情定然很深。這點,後來得到了他的侄子藤野恆三郎的證實。
藤野恆三郎曾講述過一件不為人知的小事,他說:
“魯迅逝世的那一年,有一位記者拿來了一張魯迅逝世時的照片給我叔父嚴九郎看。這時,我叔父才知道魯迅逝世的訊息,當時,嚴九郎正襟而坐,把那張照片舉過頭頂,然後提筆寫了‘謹憶周樹人君’”。
這段文字雖是白描,卻也無疑描摹出了藤野先生對魯迅的深情厚誼。
後來,藤野先生還專程寫了一篇名為《謹憶周樹人君》悼念魯迅。透過文中的字句,世人發現,日本人藤野先生很懂魯迅,也正因為懂,他對身為弱國留學生的魯迅的處境也相當清楚,他曾用回憶的口吻這樣寫道:
“周君來日本的時候正好是日清戰爭以後。儘管日清戰爭已過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時社會上還有日本人把中國人罵為‘梳辮子和尚’,說中國人壞話的風氣。所以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麼一夥人以白眼看待周君, 把他當成異己。”
不難想象,寫下這些字句時的藤野先生,心中定然充滿了對魯迅處境的同情。從此可看出,藤野先生對魯迅,頗有一種“英雄惜英雄”的惺惺相惜。
與魯迅惺惺相惜的藤野先生其實早在魯迅去世前,便曾得到過魯迅的訊息,並看到了那篇《藤野先生》。
原來,早在1935年,即藤野先生61歲那年,他就透過正在讀高中的兒子藤野恆彌知道了魯迅的近況。
那年的一天,恆彌放學時,他的語文老師竟叫住他並將一本魯迅的文集遞給他道:
“這是中國大文學家魯迅的文集,裡面有一篇寫的人叫藤野嚴九郎, 跟你父親的名字一樣。你拿回去問問你父親是不是他。”
恆彌拿回去後依照老師囑託將書給了父親,藤野先生於是在那篇《藤野先生》裡看到了30年前的自己。他還透過文章知道,這個他曾幫助、愛護過的中國留學生曾將他的講義珍藏卻又遺失,以下是魯迅記敘這段時的具體: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 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
恆彌在後來的回憶中曾說,父親看文時,眼裡含淚,他還特地拿放大鏡照著卷首的魯迅照片說:“真的是周君啊!”
但讓恆彌不解的是,合上書卷後,父親一直沉默著,好一會兒後,他才緩緩說:“寫的是我。但是,你不要跟別人說。”
恆彌雖然不懂父親這話的緣由,卻也聽話地沒再和別人說起過,他只將實情告訴了語文老師,並囑託老師不要告訴別人。這事後不久,恆彌的語文老師主動拜訪了藤野先生,兩人聊了很久,離開後,老師再未和別人提及過相關。
藤野只看了文章,知道他的周君很懷念他,但他當時並不知道:魯迅找了他無數年。
知道這一切的真相,乃是在收到學生小林茂雄的書信後,而此時,魯迅已經離世。小林茂雄在信中告訴他:
“他(魯迅)很想你,他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他一直想見你一面,哪怕能見你後人一面。”
看到小林茂雄寫下的這段話時,藤野先生心裡充滿了悔恨。原本,他也想過要去見魯迅,可一想到他已是大文學家,而自己只是偏僻鄉村謀生者,他就猶豫不決了。藤野先生不肯見魯迅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懂文學,他怕自己和早已放棄醫學的魯迅沒有共同話題。
關於藤野的這些心理活動,得知魯迅死訊後,他曾有過一段很長的敘述,他說:
“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聯絡的話,周君該會有多麼歡喜啊。可是現在什麼也無濟於事了,真是遺憾。我退休後居住在偏僻的農村裡, 對外面的世界不甚瞭解,尤其對文學是個完全不懂的門外漢。”
從藤野先生的這段描述可以看出:境遇變得糟糕後,他心裡有深深的自卑。他甚至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去見大文學家魯迅,已經不合適了。
他口中的“偏僻”、“貧窮”、“不懂文學”都是他心裡的自卑的體現,也正是這自卑,讓他們錯過了今生可能的唯一且最後的見面機會!
可嘆,藤野先生晚年的“不肯見魯迅”,與魯迅剛畢業時“不肯聯絡藤野先生”的原因一模一樣,都是因為對彼時境遇的自卑。
可嘆,這段跨越國家、時間的深厚情誼,卻也因為世俗的種種而留下了永遠的遺憾。命運,真真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