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成是六八屆初中畢業生,1968年年末,楊樹成和他的十幾名好同學先到學校提交了去陝北延安地區插隊落戶的申請,然後攜帶學校開具的證明,去轄區派出所登出了北京市城市居民戶口,領取了插隊落戶的購置費,他們每人花了二十塊錢,買了一個裝衣物的木箱子(當時購買木箱也要憑票購買),等準備好了一應生活用品,也就到了1969年的2月中旬。
眼看著就到了春節,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北京過個年再去陝北插隊,在一位學生家長的周旋下,楊樹成他們在北京過完了春節,到了正月十六,才離開了北京,開始了到陝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艱苦生活。
1969年3月8日上午,楊樹成他們在公社駐地吃罷午飯,跟在拉行李的毛驢車後面,步行十里路,來到了陝北延安地區的王家峪大隊,他們九名男知青和五名女知青被分派在王家峪後隊(第二生產小隊)插隊落戶,後隊的隊長叫王延河,當年三十八歲,是他親自帶領社員到公社把楊樹成他們接回村子的。
楊樹成他們居住的兩孔窯洞很破舊,有一孔窯洞的門窗破爛不堪,連個生靈都擋不住,為了擋風防寒,門口掛了一個草簾子(用穀草、秫秸和麻繩編成的)。窯裡更不像個樣子,開裂的窯頂用樹枝支撐著,牆壁上黑乎乎的,說不出是什麼顏色。兩個灶臺都是新砌的,灶上的大鍋也是新買的。兩鋪土炕都挺大,一鋪土炕睡八九個人沒有問題。這一所被村裡人棄置的院落,就成了王家峪後隊的北京知青點。
第一頓晚飯就是在知青點吃的,是王隊長的婆姨和一位年輕女子幫忙做的飯。晚飯很簡單,一人一碗菜湯,主食是玉米麵糰子,沒有燉菜,只有鹹菜和辣醬。王家峪大隊的自然條件和生活環境都很差,農閒季節,社員們每家都是一天兩頓飯,早上吃幹,晚飯喝稀,有的家還要吃糠糰子和菜糰子充飢,有限的糧食要留到農忙季節吃,因為農忙時節勞動強度大,要吃淨面(純麵粉)乾糧,還要一日三餐。不然的話,就沒有力氣幹農活。
知青們安頓下來,王隊長就暫時安排他婆姨和那個叫麥靈的年輕女子幫教知青們燒火做飯,指導知青們的生活,把陝北的生活習慣和風俗民情都告訴知青們。
那個叫麥靈的女子姓劉,叫劉麥靈,讀過三年書,是大隊書記劉建明弟弟家的二女子。劉麥靈當年十六歲,個頭高挑,長得漂亮,還會唱信天游,嗓音就像百靈鳥一樣清脆悅耳。看著美若仙女的劉麥靈,楊樹成他們男生都私下議論:陝北這麼個窮山溝,咋會有這麼漂亮的女生?就連那五名女知青也自愧弗如,大城市來的女學生,和陝北山溝裡的女子相比,竟然遜色了不少。
經過幾天的接觸,劉麥靈漸漸和知青們熟悉起來,她最先打交道的是楊樹成,因為楊樹成是知青點的小組長,有什麼事情,劉麥靈要和楊樹成商量。看劉麥靈今天從家裡為知青們拿來了酸菜,明天給知青們拿來了鹹菜,後天又給知青們拿來了辣醬,知青們都很感動,特別是楊樹成,他代表全體知青,多次向劉麥靈說過感謝的話。
那天楊樹成在看一本畫報,劉麥靈站在楊樹成旁邊,眼睛也盯著畫報看。做好晚飯,劉麥靈要回家時,楊樹成把那本畫報遞給劉麥靈說:“拿回家看吧,要是喜歡看書,我這還有好多。”
自那以後,劉麥靈還真跟楊樹成借過兩次書,可劉麥靈就三年級的學問,她不認識的字太多了,書中內容只能大概知道一點,想跟楊樹成問,又覺得不好意思。沒幾天,劉麥靈就把借的書還給了楊樹成,楊樹成笑著問她:“這麼快就看完了?”劉麥靈紅著臉說:“哦沒多少學問,書中好多字不認識,也看不懂意思。”
透過交談,楊樹成才知道劉麥靈只有三年級的文化,認識的字有限,書中的內容連個大概意思都看不懂。看劉麥靈有強烈的學習慾望,楊樹成就笑著說:“我的文化程度也不高,你不認識的字和不懂的意思就來問我,我若也不認識,咱就查字典和詞典,共同探討。”
很快,楊樹成就教會了劉麥靈查字典和詞典,還讓劉麥靈把字典和詞典帶回家。
一個月後,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生產開始了,王隊長的婆姨和劉麥靈都到隊裡參加勞動了,知青們也都學會了做飯,也就不需要劉麥靈她們幫教做飯了。勞動間歇時間,劉麥靈就去找楊樹成讓他教她學習,她還弄了個小本本裝在衣兜裡,隨時把新學會的字詞記下來,生怕忘記了。在劉麥靈的影響下,有好幾個年輕社員都跟著知青們學習識字,學習寫字。就連王隊長,都讓楊樹成教會了他寫自己的名字。
看好多人都願意學習識字,在不耽誤生產勞動的前提下,楊樹成他們只要有時間,就主動教大家學習。到了冬季農閒時節,楊樹成乾脆辦了一個掃盲識字班,上至五六十歲的老漢大媽,下到七八歲的娃娃,都來學習識字。後來楊樹成懇求老木匠王大伯,用打傢俱剩的下腳料做了十幾個方形的木盤,裡面裝上沙土,抹平了可以在上面寫字,當時大家都將這個木盤叫沙盤,是楊樹成的發明創造,可反覆使用。
1972年春天,知青們剛搬進大隊新成立的知青點(上級為知青們下撥建房款,大隊為知青們新打了窯洞),公社突然要求王家峪大隊抽調一名有文化的後生去縣裡學習拖拉機駕駛技術,當時村裡有文化的年輕後生寥若晨星,所謂的有文化也就只讀過幾年書,全村就有一名初中畢業生,還在小學當了民辦教師。大隊書記說在知青中抽調一人去學習,可社員們都擔心北京來的知青早晚要離開王家峪,說學了也是白學。
最後,大隊書記召集北京知青開會商討這個問題,大隊書記說:“開拖拉機可是個了不起的事情,哪位知青能夠紮根咱王家峪,哦就派他去縣裡學習。”結果,只有楊樹成一人舉手表決,他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願意紮根王家峪一輩子。楊樹成還寫了承諾書,按下了鮮紅的手印。就這樣,王家峪大隊的拖拉機手人選就落實了。
沒幾天,上級又要求王家峪大隊派一名有文化的年輕人去縣裡參加農村醫務人員培訓(村醫),這個事情大隊書記沒召集大家商量,他自作主張,讓他侄女劉麥靈去了縣裡,參加了農村醫療人員培訓班。
王家峪大隊離縣城十八里路,當時王家峪到縣城沒有客車,步行要一個多小時。拖拉機駕駛員和村醫培訓時間都是一個月的時間,楊樹成和劉麥靈他倆每天一早結伴去縣城,下午學習結束後再一起結伴回王家峪,午飯在縣裡吃。
經過二十幾天的朝夕相處,劉麥靈對楊樹成產生了強烈的好感,楊樹成也發自內心喜歡這個淳樸善良又漂亮的陝北女子,只是兩個人都沒有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但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那份溫情。
拖拉機駕駛員培訓比村醫(赤腳醫生)培訓提前結束了三天,劉麥靈自己去縣城參加培訓的那最後三天,天快黑的時候,楊樹成就去迎接劉麥靈。王家峪到縣城要經過一道拐溝,就算白天一個人經過那裡,也有一種瘮人的感覺,何況到了傍晚。楊樹成有感觸,所以他擔心劉麥靈一個人在傍晚不敢走那段路。因為這,劉麥靈很感動,培訓結束那天傍晚快到村口時,劉麥靈猛然拉住了楊樹成的手,問楊樹成:“樹成哥,你真的能在咱王家峪生活一輩子?”
那天晚上,楊樹成失眠了,他雖然在大隊書記面前表明了決心,也跟劉麥靈說自己一輩子也不會離開王家峪的,可他心裡一直就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寫承諾書當了拖拉機駕駛員,一起插隊落戶的知青們都說他這是感情用事,萬一哪天返城的機會來了,楊樹成一準會後悔。在縣城參加培訓的那段時間,聽了城裡人對下鄉的看法和對農村生活條件的評價,楊樹成心裡真的是亂成了一鍋粥,城鄉的差別他比別人更清楚。
就這樣,楊樹成一邊享受著和劉麥靈戀愛的美好,一邊為將來擔心,因為一起來插隊落戶的北京知青已經有人通過當兵入伍或招幹離開了王家峪大隊,楊樹成既盼望著離開王家峪的這一天,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他的心裡既糾結又矛盾。那年回北京探親過年,楊樹成說起了自己當上拖拉機手的經過,他媽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這個糊塗蟲,既然你不怕吃苦,就在那紮根一輩子吧。”
1974年秋天,王家峪得到了一個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十幾名北京知青都不想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都想透過去上大學能夠離開王家峪。最後經過社員們推薦,大隊書記一錘定音,一名叫王凱的男知青成了王家峪大隊第一個工農兵大學生。他離開王家峪大隊時,楊樹成笑著祝賀他:“王凱,你真好運氣,第一個圓了大學夢。”“樹成,咱們知青點你是最幸運的,一個絕世大美人誰都看不上,單單看上了你,你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老話說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你得了美人,我圓了大學夢,咱們各有所得,你的運氣並不比我差。”王凱雖然像是在開玩笑,其實他說的是真心話。王凱早就當著眾知青的面說過,他說劉麥靈要是嫁給他做婆姨,他保證一輩子不離開王家峪大隊。
可別管怎樣說,楊樹成心裡並不舒服,王凱上大學走了,楊樹成心裡失落難受了好久。秋收結束後不久,縣裡來招工,又有兩名知青離開了王家峪大隊,楊樹成心裡又失落了一陣子。劉麥靈看出了楊樹成的心思,就問他:“樹成哥,你是不是為當初寫下的承諾書後悔了?你是不是也想離開咱王家峪呀?咱隊裡的社員可都知道咱倆相好哩,你不會……”劉麥靈擔心什麼,楊樹成心裡明白,他苦笑著搖搖頭說:“不會。”
到了1977年秋天,在王家峪後隊插隊落戶的十四名北京知青還剩下五個人(三男兩女),那時王家峪大隊還沒有拖拉機,楊樹成這個拖拉機手只是徒有虛名,學習結束後,他再也沒摸過拖拉機。快年末的時候,恢復高考的訊息傳到了王家峪,知青們的心裡就像黑暗的角落透進一縷陽光,眼前一亮,大家低落的情緒陡然高漲。雖然大家沒能趕上當年的高考,可大家對明年的高考充滿了期待和希望。
看知青們空閒時間都捧起了書本,大隊書記問楊樹成:“樹成,你們這是都要考大學呀?你要是考上大學走了,以後咱大隊買了拖拉機誰來開呀?你不說要在咱這紮根一輩子呀?你和麥靈的事情也該有個結果了,麥靈爸媽可著急呀。”劉支書話裡的意思楊樹成自然明白,劉麥靈也多次說過她爸她媽都催著她快點嫁人,在王家峪,像劉麥靈這個年齡的女子,早就是後生的婆姨娃娃的媽了。
可上大學是楊樹成最大的夢想,他非常渴望走進大學的校門成為一名有知識有文化的大學生,他可以和劉麥靈結婚,但他不想放棄自己的夢想。
知道了楊樹成的真實想法,劉支書苦笑著搖搖頭說:“啊呀,麥靈多好個娃娃,當初哦就不該同意你倆處物件,你要走了,麥靈以後咋活人呀。”“劉書記,這個你放心,就算我考上了大學,也要和麥靈結婚,我絕對不會傷害她的。”楊樹成拍著胸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劉支書又搖了搖頭,說:“樹成啊,當初讓你當拖拉機駕駛員,你都寫下了承諾書,說紮根咱王家峪一輩子。現在空口說和麥靈結婚,哦(我)怕你到時再變卦。”
第二年初夏(1978年5月18日,陰曆的四月十二,那一天楊樹成至今難忘),劉麥靈嫁給了在公社供銷社工作的一名後生,那個後生是公社副書記家的二小子,正式工作,端的是公家飯碗,人長得也不賴,是劉支書做的媒。劉麥靈出嫁那天,楊樹成像刀子剜心一樣難受,他一天沒吃一口東西。
那年7月份,楊樹成他們五名北京知青都參加了高考,兩名知青金榜題名,其中就有楊樹成。大學畢業後,楊樹成回到了北京,在環境衛生管理處做了一名治汙工程師,後來調到河道管理部門工作。
去年的國慶節前夕,楊樹成和六名當年一起插隊的北京知青重返第二故鄉看望鄉親們,他們七人為王家峪捐贈了七萬塊錢,用於村路亮化(安裝太陽能路燈和監控裝置),還去鄉敬老院看望了幾位老人。就在楊樹成他們準備返回北京時,劉麥靈和她的女兒駕車從延安趕了回來,熱情款待了楊樹成他們。說起當年插隊的往事,楊樹成一臉的難為情。劉麥靈卻笑著說:“樹成哥當年為了大學夢想,他雖然背叛了紮根王家峪當一輩子拖拉機手的諾言,但他沒背叛哦(我)倆的愛情,是哦選擇了放棄。”劉麥靈一句話替楊樹成解了圍,大家相聚非常愉快。
時隔這麼多年,每當想起自己為了大學夢想背叛諾言的往事,楊樹成心裡就難受,他總覺得對不起淳樸善良的劉麥靈,他心裡對她也有很多不捨和留戀。幸虧劉麥靈生活得很幸福,不然他會內疚一輩子。
目前,楊樹成還和劉麥靈保持著密切聯絡,他們就像兄妹一樣,誰也沒有記恨誰。楊樹成還邀請了劉麥靈一家到北京遊玩,劉麥靈說,今年的國慶節,她夫婦倆和女兒一家一定來北京相聚。
作者:草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