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見過凌晨三點的城市。
但你見過凌晨三點的急診室嗎?
你或許聽過無數個故事。
但你知道自己也正是別人口中的故事嗎?
致命的胸痛
前幾天,多巴胺的一個夜班,夜涼如水。
凌晨三點鐘,急診室裡來了一位胸痛三小時的病人。
病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性,他獨自來到醫院,手捂著胸口,面色蒼白,額頭微微沁著汗水。
他剛步入急診中心,就被分診的護士發現了異樣,然後優先帶進了急診搶救室裡監護。
第一時間做了一份心電圖,而心電圖上分明顯示著ⅡⅢAVF導聯ST段弓背抬高,這跡象極高度考慮急性下壁心肌梗死了。
但病人自己並不相信,他給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半年前才得過一次心肌梗死,怎麼可能現在又心肌梗死了?”
不管病人半年前病情到底如何,當下胸痛的症狀和心電圖的改變就足以證明當下的病情了。
又在床邊快速檢查了心肌酶譜,而肌鈣蛋白I和肌紅蛋白同樣已經升高,所有證據都表明了此刻急性下壁心肌梗死的存在。
再次仔細詢問病史,原來病人早在中午時分便已經出現了胸悶不適伴活動後胸痛,只不過是三小時來胸痛加劇,才不得不來到急診罷了。
“既然你以前就有過心肌梗死,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呀?”急性心肌梗死是一種很危重的疾病,胸悶胸痛只是表明現象,其背後是患者有可能病情進展,甚至出現惡性心律失常、猝死的真相。
雖然如此,可病人依舊沒有足夠重視自己的病情,他還在抱著僥倖的心理:“我沒想到又發病了,而且痛得也不厲害。”
既然診斷明確了,下一步便是治療的問題了:手術、繳費、住院。
可是,這卻難住了這位深夜獨自來到醫院的病人了。
原來他並非本地人,而是一位獨自在此地打工的外地人。更要命的是,他的身邊並沒有任何親人。
他為什麼會在凌晨三點才來到醫院?
那是因為凌晨三點,他才收工下班。
打電和幾百公里之外的家屬進行了溝通,又彙報了領導之後,病人按照正常流程救治去了。
在將病人送進導管室手術回來的路上,路邊昏暗的路燈發散著泛黃的燈光,一陣夜風吹過,無意間瞥見稀疏的星空,我突然又想起了自己曾和父輩們一起走過那些無數個凌晨三點的時空。
放下執拗的病人
當那位急性心肌梗死病人正在和遠方孩子電話溝通時,急診室裡又來了一位六十歲的男性病人。
這位病人因為突發胸悶氣喘一小時被家屬們送進了醫院,來得時候端坐位,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面色灰暗。
要命不僅是急促的呼吸,還有維持不住的SPO2。
聽診發現病人雙肺不滿溼羅音和哮鳴音,查體又發現頸靜脈怒張,雙下肢嚴重水腫。
無需多言,這是典型的急性左心衰,不出意外的話,肯定還合併著腎功能不全。
果然,病人的女兒發話了:“他有腎臟病,發現三個多月了,醫生讓他血透,他就是不願意。”
原來病人既往患有高血壓、糖尿病,三個月前便因為胸悶、下肢浮腫就醫,被發現慢性腎功能衰竭,已經達到CKD4期。尤其是最近半個月來,病人的病情進展明顯,醫生已經多次建議血液透析治療。
但是,執拗的病人卻始終拒絕。拒絕的原因並非只是對自己的病情認識不足,還抱有一絲僥倖心理,更是因為病人總覺得自己一旦規律血液透析,就似乎低人一等,就沒有了任何生活質量。
就這樣,病人的病情被拖了下來,並且在當晚終於爆發了。
按照急性左心衰臨時處理後,病人胸悶氣喘的症狀明顯緩解,打了無創呼吸機之後氧合也能暫時維持住。
但這些都是表明現象,嚴重的肺水腫和超過1000的血肌酐都在預示著病人的病情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會隨時加重,會隨時進展。
病人的妻子和女兒圍在床前,苦口婆心地勸著病人要配合治療,該血透便要血透。
但病人依舊不太情願,還在幻想著:“等我掛點藥水,再看幾天,不行再說。”
而這一次,我並沒有和他商量,而是給他下了死命令:“不透不行,不透好不了。”
放心,你肯定死不了
作為醫生,我很少說一些打包票的話。
一是因為醫學這門科學還有著很多未知的東西,二是因為我自己掌握的知識也不可避免有所缺陷,三是因為有時候不得不考慮一些關於人性和人心的東西。
但是,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夜班裡,我竟然打了兩次包票。
凌晨四點鐘的時候,急診室裡來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性病人,自述胸悶心悸五個小時。
很明顯,病人焦慮不安。一會說著自己頭暈,一會說著自己患有腸炎。一會說著自己胃痛,一會又在描述自己胸悶。
實際上,不管病人怎麼樣,我只需要做到這一點即可:排除致死性重大疾病,對症治療,能緩解症狀即可。
面對這個自述胸悶心悸的病人,最重要的自然是要排除心源性疾病,比如心肌梗死、心律失常等等。
病人掏出了自己的資料,只見厚厚的一堆檢查中,大多數都是心電圖、胸部CT、心肌酶等檢查,其中還有著兩份冠脈CTA檢查報告單。
原來患者並不是第一次因為胸悶心悸來到醫院了,也不是第一次做一些相關檢查了。
仔細翻閱了這些檢查,並沒有發現任何有意義的陽性結果。
那麼,病人會不會是心臟神經官能症呢?會不會真的存在焦慮症等心理精神問題呢?
又在一大堆資料裡翻出了一些繳費發票,果然發現其中有購買抗焦慮藥物的證據。
在複查了心電圖和心肌酶之後,我告訴患者和患者焦急的母親:“放心吧,沒有問題,死不了。”
這句話雖然說著有些不好聽,但卻是病人潛意識裡最想得到的答案,而這個答案或許可以讓病人能夠暫時從焦慮中解脫出來,最起碼能夠回家睡一個安穩的覺。
當然,我還是要建議患者去做冠脈造影檢查,以確定冠脈真的沒有問題。
臨行前,病人的母親問:“不開什麼藥嗎?”
我對症狀已經緩解了的病人擺了擺手,叮囑他如有不適及時再來。其實,我打下了包票就是藥了。
這個病人剛離開,另外一個病人便走了進來。
這位病人是一位因為咳嗽、咳痰三天,影響睡眠而來急診的七十六歲男性病人。
病人患有慢性支氣管炎,每年秋冬季節都會反覆發作咳嗽、咳痰,嚴重時還有著明顯的胸悶氣喘。
他拿著胸部CT報告單,忐忑的問著我:“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癌症?”
我沒想到,眼前這位老年病人竟然會識字,竟然會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中準確找到“肺結節”幾個字。
“沒有什麼問題,定期複查就好了。”
很顯然,病人對我的這個回答不滿意,他緊張而焦慮,不僅懷疑自己咳嗽的症狀同肺結節有關,而且擔心肺結節會變成肺癌。
實際上,那只是一個不到4mmX3mm的實性結節。
我看著這位深夜裡由老伴陪同來到急診的老人,高聲打著包票:“放心吧,沒什麼問題,定期複查就好了。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有問題,就算有問題,沒有十幾二十年也不會變成肺癌。”
我的回答必然有著不嚴謹,甚至不科學的地方,但這對老人來說卻是一定定心丸。
聽完後,老人笑了,雙手合攏抱在胸前,點著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腹痛的姑娘
凌晨五點半的時候,急診室裡來了一位腹痛到不能直腰的病人。
病人是一位21歲的年輕女性,是附近一所大學的學生,因為腹瀉腹痛五個小時在同學的陪同下來到了急診室。
病人告訴我說,自己晚餐吃了半個剩麵包,然後便漸漸出現了胃痛,而且還伴有拉肚子。
很明顯,這是一位急性胃腸炎的病人。
起初,我對此並沒有懷疑,畢竟在這個季節裡也有很多因為不潔飲食而出現胃腸炎症狀的病人。
最重要的是,病人提供的病史資訊中有著不潔飲食,有著陣發性腹痛,有著水樣便的症狀。
但是,在偵查床上,體格檢查時,卻似乎又有著同其他胃腸炎患者不一樣的體徵,這個女生腹痛的部分主要集中在下腹部,並非上腹部,也並非是臍周。
“會不會是結石?會不會是婦科問題?”這個念頭不禁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畢竟曾經有個無數個病人將泌尿繫結石、卵巢蒂扭轉、黃體破裂、宮外孕等都描述成胃腸炎的,其中核心問題之一就是這些病人都將大便次數增多誤認為腹瀉。
我將陪同患者的兩位支開,私下裡詢問病人:“你最近月經怎麼樣?”
病人錯愕地抬著頭看我,在猶豫要如何回答。
很明顯,她有著顧慮和牴觸情緒。於是,我追問:“你有沒有過性生活,有沒有婦科病,會不會懷孕?”
沒想到我話音未落,患者卻已經緊張起來,左右張望,小聲告訴我:“醫生,你要這麼大聲,不要讓她們聽見了。”
果然,病人說出了實情:她已經停經兩個多月,不僅有過性生活,一年年還有過流產史,而且當下並沒有腹瀉的症狀!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又都是那麼讓人意外。
檢查發現,導致病人腹痛的真正原因正是宮外孕。
而面對患者同學的追問,我只能告訴她們:“沒有拉肚子那麼簡單,讓你們輔導員來處理吧。”
該放棄還是要放棄
處理完這位宮外孕的病人後,已經是六點三十五分鐘了。
天已微亮,夜風尚在。
沒過一會,120便又送過來一位病人。
這是一位心跳呼吸驟停的女性病人,67歲,肺癌晚期。
病人被發現意識喪失二十分鐘家屬撥打了120 ,120一路復甦來到了急診室。
接診的時候,患者依舊沒有任何生命體徵。
在確定心電圖為一條直線後,家屬便放棄了任何搶救,既沒有長時間持續復甦,也沒有氣管插管,甚至連腎上腺素也沒有用。
病人的兒子問我:“醫生,你覺得還有必要搶救嗎?”
這是多數家屬都會問的問題,而我作為醫生又能怎樣回答呢,畢竟一切決定都要家屬自己決定。
我能回答的便是:“心跳驟停時間太久了,復甦成功的機會不大,況且病人本身就是肺癌晚期,早晚要有這一天,說不定這樣痛苦更少。”
兒子眼中含著淚點著頭:“我知道了,就這樣吧,該放棄還是要放棄。”
很快,家屬們便喊來了殯儀館。
在早交班之前便將病人帶走了,去了下一站。
而此時,新一天的陽光也已照進了急診搶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