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監生與嚴貢生是兄弟,嚴監生名叫嚴大育,字致和,而他哥哥嚴貢生字致中。在明清時期的科舉制度下,貢生是指從府、州、縣生員(秀才)中挑選出來,升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的人,相當於舉人副榜;而監生是除貢生外在國子監有讀書資格的人,清代時可以用捐納的辦法取得這種資格。大概是弟弟嚴監生在臨死前還舉著兩根指頭,表示燈草應該只放一根的形象實在太深入人心,所以一說起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裡的吝嗇鬼,大家都會不由自主想起他這個“嚴監生”來,倒把他本名給忘了。
但是,嚴監生真的吝嗇嗎?
倒不妨先看看他同胞哥哥嚴貢生的表現。“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樑,落腮鬍子”的嚴貢生,是以熱情招待來拜訪本地湯知縣的范進、張靜齋的面孔出現的。初次交往,很是得體禮貌,寒暄片刻,就知道打發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來留兩位舉人的飯。人也爽直:“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縷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然而這和睦鄉鄰的形象在接下來縣衙的大堂上,連昏聵無用的湯知縣都看不下去了:鄰居王二家小豬錯走到嚴家被圈住,沒討還回來,反而被嚴貢生身強力壯的幾個兒子打折了腿。鄉下人黃夢統問嚴貢生借貸,立約後未拿到本錢卻被強要利錢。當然,能讓草菅人命,剛害得一個賣牛肉的無辜老人喪命的湯知縣都看不下去的原因,估計還是在於這些事情實在太小,第一好處理;第二呢,則是嚴貢生這些小便宜佔得實在不體面,“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里間做些好事”,有損治下的規矩秩序。所以湯知縣爽快地為民作起主來,準了告狀,差人來找嚴貢生。
結果如何?一早得了訊息的嚴貢生收拾行李一溜躲到省城去了!最後是膽小怕事的弟弟嚴監生出面打點,用了十幾兩銀子幫哥哥了結了這兩樁事。但當哥哥的為此表示感謝嗎,並沒有——嚴貢生從省城科舉回來,弟弟剛好去世,他開啟弟媳婦趙氏託人送來的衣服和兩百兩銀子,表情居然是“滿心歡喜”,去柩前拜祭時“乾號了兩聲,下了兩拜”便完事。當接下來需要操辦葬禮的後續事宜時,嚴貢生滿心想的卻是自家兒子即將招親的事,幾句話便打發了來傳話的奶媽:“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去省裡周府招親。你爺的事託在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如此涼薄,自然,當後來趙氏夫人的獨子死後,嚴貢生立刻急吼吼地要去霸佔弟弟的家產就不足為奇了。
所以,嚴貢生才更像個吝嗇鬼,吝嗇於金錢與親情,以及一切可以獲得人與人之間美好感情的付出。
這時回過頭來看弟弟嚴監生,和王家舅爺聊天時隱隱透出的是對哥哥一家生活方式的擔憂:“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度日,豬肉也捨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的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裡的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而當後來嚴監生的原配王夫人病重,打算續娶妾室趙氏為夫人時,雖說這件事的確是需要原配夫人的孃家人,即兩個王舅爺不挑理不鬧事才好辦,但這也絕對不是非要王家人認可才能辦成的事。可看看日常“豬肉也捨不得買一斤”的嚴監生,是這樣處理的,先是借王夫人的口,表示岳父岳母的墳該修理了,且把夫人手中攢下的東西留給兩位舅爺做念想;接著又拿出兩封銀子來,各給一百兩,“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裡備齊,請舅爺來行禮。”最後還補充一句,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
說實話,就算嚴監生饋贈這麼多東西,是為了達到自己順利續娶的目的,那畢竟也是大大方方付出錢財和禮物來交換,以期取得對方情感上的理解。比之嚴貢生強買強搶鄉鄰的行徑,嚴監生這才是一個正常成年人行為處事的態度。其實寫到這,腦海裡倒冒出一個關於身為次子的嚴監生,為何對自身的金錢用度如此苛刻的推測。須知在封建社會嫡長子繼承製度下,長子和次子在地位上確實是有差別的。不過考慮到兩人分家時田產一樣,那應該都是嫡出的同胞兄弟,只不過哥哥是貢生,弟弟是監生,有可能哥哥讀書稍微厲害些?而學渣弟弟的監生是靠錢捐來的,所以平日裡哥哥沒少在氣勢上壓弟弟一頭——這從嚴監生臨終前將幼子託付王家舅爺照顧的話中也可見端倪:“我死之後,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的氣!”
兩相對比,嚴監生對自己吃穿用度的苛刻,倒更像是因為缺乏安全感,要靠儲蓄金錢來解決自己可能遇到問題的未雨綢繆,或者這麼說吧,嚴監生對自己的節儉,那叫真節儉,而嚴貢生這種極度自私、超越常理地對別人節儉,才是真吝嗇。
在《儒林外史》嚴氏兄弟這一節中,與弟弟嚴監生嫌棄多點了一根燈草經典片段同樣寫得生動難忘的,是哥哥嚴貢生故意將雲片糕說成名貴藥材的片段。那個眼見掌舵的人偷吃自己擱在船板上雲片糕的嚴貢生,當時並不吭聲,只作沒看見。待船靠了岸,才開始“眼張失落的”找雲片糕,掌舵的說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普通糕點,他便正好抓住把柄似地發作起來:“你曉的我這裡頭是些什麼東西?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裡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槍頭子——攮到賊肚裡’!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什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完美的演技,加上因為認識知縣,有可以遞狀子的話語權,嚴貢生,這個吝嗇小人,終於成功地逃掉了船家十二兩銀子的運費。
十二兩銀子,對當時的普通人尤其是低層百姓來說是很大一筆錢。因此,隔著書頁,我們彷彿也能看到那個船家,眼睜睜地站在岸邊看著嚴貢生一行揚長而去後的迷茫與無助。
——只希望這樣的吝嗇鬼,在這世間能少點,再少點。
(本文配圖來自連環畫《嚴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