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之道,必須知識淵博,不走淵博的路線不行。要在淵博以後,再求專精;就是各種知識都懂了,然後再在專門的學識上做深入的研究。
現在醫學院的教育方式很不錯,最初一兩年,對於醫學上每一科每一部門都要學習;最後才專門深研一科,或內科,或外科,或牙科,或耳鼻喉科等,分科越來越細越專門。但社會上一般教育很糟,越專門則越不通。現代的“博士”,實際上並不博,只是專家的代號。現在所謂的專家,是獨門深入到牛角尖中的學問,除了他所專的以外,對於別的知識就完全茫然。這種只求專門的求學方式,在目前這個時代,也許覺得是好的;但可以預見的是,五十年後將成為人類的大害,到時可能後悔,才要改變目前的教育方式。
過去中國教育,學生並不是專學作文;現代的青年誤認為過去的讀書人只是讀國文而已,這真是笑話。我國古代的教育,當然是以國文為主,但是僅以一部《禮記》來說,幾乎天文、地理無所不談,熟讀了這些書之後,樣樣都通達了,那是從博而後約的。現代的教育,目的在求專,開始那一點點的博只是作為陪襯。這種情形,將來會使人類文化出大問題。
——《孟子與離婁》
現代教育造就出來的人才,通才越來越少,專才越來越多。專才固然不錯,但是一般人意識都落在框框條條款款之中,很難跳脫。再看未來時勢的演變,是趨向專才專政,彼此各執己見,溝通大大不易,因此處處事事都是障礙叢生,這都是更加嚴重的問題。
能夠明道而又通達的人士,愈來愈少,社會也愈將演變得僵化。在這些問題還未表面化的時候,這個道理,大家不會有深刻的瞭解,我在這裡先作預言(編者按:講此課是一九七六—一九七七年之間),在今後的五十年到一百年之間,全世界即將遭遇到這種痛苦。雖然我這個預言,似乎言之過早,而言之過早的人,往往會像耶穌那樣,被釘上十字架。但是言之過遲,則於世無益;如果不早不遲地說出,則恐怕來不及了,所以只好在此自我批判,有如痴人說夢,不知所云了。
——《孟子與盡心篇》
儒家思想,始終教人過儉樸的生活,走其實無華的路子。大家如此,社會就安定,盜竊也少了。……今日全世界經濟危機,就是受凱因斯“消費刺激生產”理論所害的,前面也提到過這點,大家不肯節儉,儘量消費所致。
——《論語別裁》
我們今天看的外國經濟學的書,都是十七八世紀工業大革命以後這些國家的思想。你注意每個經濟學家是哪國人,他的立場就站在哪個國家,每人都有他的立場。而且那個時代的人,思想都侷限於那個範圍。因為只是站在自己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立場。現代社會,全世界缺乏一個全人類的經濟思想,未來的世界、人類,究竟怎麼安排?你們這個那個國家的經濟思想家,那些著作都是強盜思想。因為只是站在自己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立場。
歷史上名學者賈誼的話,關於經濟問題,社會問題:“今背本而趨末者甚眾”,現在的社會,經濟的發展,工商的發展,背離了文化的根本,國民教育的根本沒有,而專門向錢看,走到“趨末”的路上;“淫侈之俗,日日以長”大家太浪費了,太豪華了,這個不得了!“天下財產,何得不厥?”,厥,就是枯竭了,這個經濟會出大問題!
天地間的物品,石油也好,一顆稻子也好,番茄也好,水果也好,天地萬物生成給我們的,不要浪費。
我們小的時候受的教育,吃飯的時候,一顆米飯掉在地下,祖母在上面,眼睛就看著你:“撿起來,吃了!”我們就把飯從地上拿起來吃了,我們那個地還是泥地呢!天地生萬物給你,是給你吃給你用,你過分糟蹋了,就有罪了,這叫“暴殄天物”。他說,貨品、萬物,“貨惡其棄於地也”,不要浪費了;“不必藏於己”,不是個人佔有,是大家公有。這是幾千年前,最初的經濟思想。
——《南懷瑾講演錄》
現在的世界人類知識,儘量利用物質,在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已經初步登陸月球,還正在追尋外星球是否有生物的存在。同時,武器的發展,使殺傷力到達不可計數程度。電腦網路的發達,可使人們完全進入“迷心逐物”的境界。可是,卻忘了地球和人身一樣,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我們現在所用的資源,都是取自這個生命的內部。這些生活在地球外表面板的寄生蟲一族,所謂人類,卻拼命鑽進內部去挖取它的骨髓。也許很快地就走上樹倒藤枯的結局,還歸原始的混沌世界,才算了事。
——《原本大學微言》
道家說人身是個小天地,換句話說,這個宇宙天地只不過是個大的人身。道家的觀念認為這個宇宙是一個生命的全體,因此中國古代不大主張開發地球,礦藏都不大開。我們挖石油、煤礦等於在身體上每個骨節抽骨髓、抽血出來用,慢慢抽久了,這個地球就毀壞了。
美國一個學者問,這個人口問題怎麼節制?我說那是你們的理論,人口越來越多,限制不了,這是中國道家的道理。我說你看那個水果,無論是橘子或梨子擺在那裡,一條蟲也沒有,所以說“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水果裡面開始爛了,外面那些蟲越來越多。我們人類就是地球外面的蟲,現在人類自己毀滅它,挖礦藏又採挖石油,都快要挖空了,地球內部像水果一樣開始爛了,所以人口越來越多。將來這個地球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然後就毀壞了。
這是我們老祖宗道家的科學道理,所以人是限制不住的,結紮節育也沒有用,這是自然變化,不是笑話。
——《我說參同契》
你問我現在對於中國的佛教有什麼期許嗎?不但對於佛教,我對現在的五大宗教都很失望。記得是三十幾年前,我在天主教的輔仁大學教過書,我的學生有神父、牧師、修女、和尚、尼姑。
我到了香港,他們幾大宗教聯合起來,要我講二十世紀的宗教,我對他們做了公開的演講。我的結論是,現在開始,所有的宗教要把門開啟,把宗教的外衣脫掉,把內容公開地與大家討論研究,去掉宗教的形式,研究宗教的內涵,在二十一世紀人文社會才可以站得住。
不然的話,五大宗教按目前的形式做法,我說只有八個字,“關門政策,自殺主義”,一定要失敗的。未來不是有誰會出來反對宗教,而是科技、科學文明的進步,宗教沒有跟科技文明配合起來研究,就統統有問題了。所以要把一切的宗教外衣都拋開,才有希望。
至於現在的宗教啊,在我看來都是很灰心的,現在不是宗教的問題,是整個社會對自己的文化沒有信仰了,全體文化也包括宗教在內,這個比宗教問題還嚴重。現在大家活在這個時代很茫然,自己的文化教育都沒有信仰。我的看法是這樣,對不對不知道。
——《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後語》
我是中國人,站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立場,貢獻你們一個意見:世界人類文化,站在宗教的觀點來看政治,好像每一個地區的政權,不過是由宗教製成的一個作品;相反的,站在政治立場來看宗教,任何宗教不過是政治上的一環而已。凡是純粹的宗教徒,最好站在政治的立場來看宗教。西方的宗教不去管,在中國的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政治如果扯上了宗教問題,便非失敗不可。
我當時認為貢獻他們這個意見,非常踏實,很誠懇。現在來說更中肯,一點沒錯。我們中國歷史上,秦漢以下,三國時的黃巾張角、元朝的白蓮教,近代如紅燈照、義和團、太平天國等都是政治扯上宗教關係。凡政治扯上宗教關係來玩的,非失敗不可。西方的十字軍東征,這麼大一個戰爭,為了宗教的觀念而起的,成功了沒有?失敗了,此其一。第二,政治必須仰仗歷史文化的經驗,當時的越南太年輕了。我不好意思講,這是我國自己國家運氣差一點的時候,自己倒楣,免談了。嚴格說來,越南是小孩嘛,政治和歷史文化是要久遠的經驗,不可像小孩子一樣隨便亂來的。
——《論語別裁》
二十世紀威脅人類的是癌症;我想二十一世紀一定會是精神病。這話是真的,精神病將來會越來越嚴重,現在已經開始了。物質文明雖進步,給人類帶來許多生活的方便,並沒有為人類帶來幸福,只是帶給人類更多心靈上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結果,將來又導致心理變態、精神分裂而至於現在已開始增加的精神病…
今天這個階段,站在哲學的立場來看,全世界人類文化的思想,正陷落在癱瘓狀態,空虛貧乏。講好聽點是物質文明在發達;講難聽點是物質的慾望在擴張,矇蔽了人類的智慧。也許目前感覺不到,再過十年、二十年就可以感到的。因此我們現在對於自己的文化復興,要作承先啟後融貫中西的工作,這是刻不容緩的重大使命。
——《論語別裁》
人類文明發展到了現代,姑且慣用西元的計程,已經快要到了二十一世紀開始,即將來臨的人類社會中,人們幾乎喪失了人性,完全是“心被物轉”的時代,工商業的科技文明愈發達,精神文明愈形墮落。有如一把秤的兩頭,要做到比重平衡,非常不易。所以對於孔門心法“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的先賢明見,的確有重新認識、從頭反思的必要。
——《原本大學微言》
現在西方歐美心理學的發展,看起來很了不起——還是在唯物的思想範圍。這一點,我們學者、搞文化的人特別注意!西方的思想儘管有唯物唯心的爭論,可是到今天為止西方的思想,它基本立場始終還是在唯物的範圍,脫不出來在那裡。
我們順便帶到人類思想的未來的危機。由這個關鍵看來非常嚴重,並不是那麼太平。我們曉得近一百年來世界所有的戰爭,不是原子彈在戰爭,(是)思想在戰爭,心物兩個思想在戰爭。那麼未來,所以我經常感歎,今天全世界的文化哲學是一張白卷,空白的,沒有東西。尤其是我們這一代,很丟人,紅面孔,羞死了。我們這一代,對人類文化沒有交代的,所以扭不轉來這個世界的危機。在思想上現在是空虛的呀!東方西方都是空虛的。
——《唯識與中觀》
現在科學到了必須要跟哲學碰頭的時候了,這是全人類文化的趨勢,我現在提出來告訴大家。科學原來與哲學分開了,但是科學最後的結論靠哲學。
今天,人類科技發展到太空了,你說那真是為了太空戰爭嗎?我說不是。背後是科學家的真正精神,探索宇宙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常說,人類文化發展到今天,永遠只有三十歲,沒有長大。因為這些問題,幾千年來都沒有解決。因此我們今天科學探索太空,基本還是找這個問題,但是還沒有找出來。
現在新的科學出來了,我們一些高層也知道,吩咐要特別注意這個,就是認知科學、生命科學等等。認知科學是研究什麼呢?也就是認識論,連帶生命科學,生命怎麼來的,這是新的趨勢。
我們這個時代已經非常明顯,文化戰爭來了。新的課題就是認知科學,與經濟、工商業的戰爭。大家感覺到好像沒有風暴一樣,其實一個新的風暴正在形成。今後的文化,不是東方西方,也不是中國美國,是整個人類的問題了。
——《南懷瑾講演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