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舒爾茨說,在那些超凡脫俗的時刻,我們彷彿體驗到頓悟的曙光。
1、山 霧
鬧市是漸漸地遠了。進到這山裡來,是決意要尋找什麼,求索什麼?但我並不想說,因為有太多的時候,所尋找併為之求索的,一旦說出了口,夢就醒了。
唯有心懷夢想的人,才有可能令夢想變成現實。
我是在子時出發的,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辰進山,就是為了把此行當作夢遊。
山,滿眼是山,峰託著峰,嶺推著嶺。山高人為峰的感覺真好!在深藍的天空下,星星是剛出浴的童子的明眸,月輝如母腹中的陽水般盪漾,溫柔無與倫比。
倏忽間,這沒完沒了的山的巨浪,就全都消逝了。消逝在迷濛的山霧中。
我感覺到自己與俗世相連的臍帶,被突如其來的晨曦給無情地剪斷了。我是大山的新生兒子麼?山霧是頃刻間撲過來的,裹著絲絲細雨,有些嗆人,有些沁脾,並且潤肺,心便有了激動,忙掏出在俗世的日常生活中慣用的手機來了一張自拍照,噢,頭髮眉毛全都白了。卻不知道這是陰雨的預兆呢,還是天晴的前奏?
把霧比喻成水是不恰當的,那就比喻成夢吧。
在這如夢的霧裡,給人一種被溶化的感覺,煩憂和苦悶都在霧裡頭揮發了。
人在這樣的環境中,是無所謂負擔,無所謂責任的,精神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張。說是虛幻也好,真實也罷,反正人和自然都達到了一種超越和融合。
在這既空非空的山世界裡,我便是霧了。
有山雞咯咯咯從山頂向下行,開心的歌唱有如天籟。就有微瀾在心湖的深處湧動著。我復又成了我時,便想到有資料作過如此記載:林中禽獸,多能預測氣象。那麼天晴是無疑了。倘若山雨欲來,這山雞往低谷行走,不是會遭到山洪的襲擊麼?我且學那山雞——雖然,食人間煙火的嘴裡已無清澈之音,但我亦下行。
山霧是我無法攬住的希望,我惱那山霧。
貪婪是人心最大的黑洞?但我沒說。不多大工夫,山霧倏忽就沒了。是山把霧吸進了肺腑吧?一細細小小清泉從山的縫隙間湧出來,像飄逸的絲帶,舒展著綠色的線條。有心無心,我沿清泉走去。它是在跟我變著戲法吧?穿過巨石,便成了激流飛濺,聲如雄渾的銅號齊鳴;淙淙淌進細石草叢,有聲無聲,又如柔美的江南絲竹;漏下石縫的空隙,叮叮噹噹,又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在彈奏。
一曲遠近高低、輕重緩急的清泉交響曲,原是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醉過,迷過,又拾山徑橫向攀爬。卻不知怎麼就想到:山是老人,清泉是他的誨語。是自知讀不懂那超然的境界,以及那精心的妙構麼?就什麼都懶得去想。
山空了,心也空了,不聞塵世的喧囂;徑深了,雲也深了,自在遊曳如野鶴。
只是,在轉瞬之間,就有太陽昇上了山坳。軀殼受到些許暖意的輕撫,思維又鮮活了。抬頭觀日照時,眼睛花了,蒼翠茂密的樹葉上,處處是旋轉著的小小太陽呢!原來那霧是化成了水珠,藏匿進綠意裡,正等待著這輝煌的一刻哦。卻沒有朗朗乾坤的感覺生出來,讓人能體味到的,是清爽的白銀灑進了林子裡。有很輕的風吹過,陽光在樹葉上迷人地閃著,如同懷春少女的眸子。被陽光雕刻出來的山谷依然靜美。林子裡陽光溶溶,一切純淨,一切透明,包括山林和人生。
我是在尋找什麼呢?我是在求索什麼呢?還需要尋找和求索嗎?
就看見山徑一如亙古的臍帶,在蒼鬱的山巒間隱約飄忽。這樣的時候,當然就使人想到了生命的原始和神秘:於是,膽有些怯,腳步也有了些猶豫,不是害怕有虎狼齜著利齒,以及有蛇蟒張著血口,在這樣的氛圍中,以心換心是能夠化干戈為玉帛的。我之心中惴惴,是疑心這山徑會引領我誤人了先人營壘——刀耕火種,茹毛飲血,令我這進化了的所謂現代人,生髮出許多無端的感慨來……
也許,我又將會有意外的獲得?就如同親眼見識到晨曦與日照破了那山霧。
2、山谷
峽谷依舊很長。林子依舊很深。
於這樣的地域裡,說樹木參天是極不真實的,因為峽谷兩面的山崖把世界緊緊地捂著。但,樹木委實很高,又很瘦,是不是因為缺少陽光、而又渴望被日照的緣故,樹們才豁出了性命向上攀伸呢?嶢嶢者易折樹們不懂,也懶得去懂。我無法說出那樹的名字,因而難以描述其形象,我只能說,樹們的皮是皸裂的,枝很細,葉呈深綠顏色。就想:冬夏也好,春秋也罷,季節更替是無法從峽谷裡的樹木上尋覓到任何跡象的,喜怒哀樂,於樹們已不會輕易言表。它們太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是怎麼回事呢?深沉總是以長年的壓抑為代價?其實這樣的地方本來是不應該生長樹木的,荒蕪著多好。蒼涼不也是一種境界麼?就怨恨起那些不知憂慮的山鷹來,一定是鷹們於不經意中把種子也當食物遺落在這峽谷裡了。
種子亦有夢麼?夢是無辜的。在破土發芽時,夢依舊對自己所處的世界倍感混沌。可種子不知道,夢想總會被現實所毀滅呢。這樣的時候,我便感到自己的悲哀了,悲哀自己的太淺薄:往日裡總跟人家高呼“美好明天”、“美好的未來”,其實是有如“撿到籃裡就是菜”,只能表示自己飢餓時對於過程的一種原始的滿足的舉動,是有如“病篤亂投醫”,則不僅把思考的邏輯省略了,還在於這是一場把生命交託給非理性的苟活的賭博的舉動,說到底,是一種淺薄得可笑的舉動。
可深沉又如何?我想起了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名言,“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也想到了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的,“沒有人生活在過去,也沒有人生活在未來,現實是生命確實佔有的唯一形態。”樹們亦如此。
也許有人會說:寥落的寒星嵌在深邃的天際,或是枯藤老樹昏鴉,或是西風殘照,或是秋雨蕭蕭以及斷腸人在天涯……具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奇特的美。當然了,說這種話的人,肯定是自命為藝術家的,在藝術家的眼裡,處處皆是美。但我說:這樣的藝術家是多麼淺薄。厚厚的一本《世界現代藝術家辭典》記載得頗為清楚:畫家梵·高,作家海明威,川端康成……等等,可他們都是用同一種方式——自殺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倘若他們覺得這個世界多麼美好,會自殺嗎?
還有我國古代的大智者屈原,曾經把心中的千萬疑問向上蒼訴說,可是上蒼不語,於無望中,他最終不也只能是一頭扎進滾滾滔滔的汨羅江中了此一生麼?
哲學家們,藝術家們,偉大隻是個形容詞,我們面對的是同樣一個蒼茫宇宙。
宇宙蒼茫,求索有徑,但誰的感覺又不只能是猝不及防?想想就覺好笑。很好笑是因為記起了不久前讀過的一本書中的一段話:眼前有九條路,即使這九條路全是坦途,即使坦途之後連著坦途,又與九條路全是絕路,絕路退回來又遇絕路有什麼兩樣呢?無限的坦途與無限的絕路都只能說明人要至死方休的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於是便無懼無悔,不迷不惑認真於腳下,走得流暢也走得鎮定。話確實說得很有道理,能夠添許多信心,心中倒沒有了迷惘。
但我依舊笑了,笑說這種話的人,很滑稽。難道盲目自信的人還不滑稽麼?
這是一碗熱騰騰的心靈雞湯。熬湯人其實又何嘗不知道,在愚弄他人時自己也被愚弄著。就不禁令我想起自己也是一名準政客時,在臺上的慷慨發言並講話。
這是誰的悲哀呢?
我當然就坐下了。並且往路邊草叢一滾,還是仰首看日頭吧,任憑強光刺痛眼睛。無所謂昨天,無所謂明天,就連現在的我心也不可叵測,人從母腹中啼哭而來,只能擁有苦難,這是惟一可以把握的存在。難道不是?這時已是正午。陽光的金箭從峽谷極處的一線天射來,射得我雙眼淚水橫溢。我橫溢著淚水,不僅僅是為自己。這真是一個不懷好意的世界。可不懷好意又如何?於是我只好閉上眼睛。但,什麼也不看,卻並不等於什麼都不想。人,總是因有所想才註定了要承受苦難的。苦難就如同樹們身處的峽谷,如我心所思之深海,其實生命亦如是。
這樣的時候,就有山中野蜂於身邊嗡嗡飛著,只是,我懶得去瞅上一眼,並且讓心也麻木著。這樣當然就好了,蜂們是否殺氣騰騰,兇像畢露,我無所視也無所想。蜂們畢竟又飛去了麼?是不是又在不多的時候,就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身上蠕蠕滑過?那東西軟軟的,涼冰冰的?那是一條花紋斑斕而又美麗的毒蛇麼?
當然已經不可能生出美麗毒蛇忽然就變成了美麗少婦來撫慰我的幼稚想法。
我一動不動,如沉沉入睡得死去的樣子呈現於這個充滿著侵擾的山中世界。
倘若我願做一個活著的“死人”,世界,你奈我如何?
3、山空
此時,我已經置身於一座沒有名字的大山的懷抱——于山外人而言,自進入到山世界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名字都成了省略號,也包括那一句“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名言,因為大山深處的路,原本就不是人能夠走出來的,而是由野獸的蹄子刨出的一個個小坑,再由蛇的身子來撫平的。它們是山世界的主宰。於此想來,心境就澄明瞭,渾身也就舒坦了。隨便用一句話來形容吧:我是大山草葉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動的絲絲縷縷空氣中的一縷……
而山本身,有無名字是並不重要的。名字作為一種精神的負累,只有人類才爭著搶著去死扛。因為名與利是一對孿生。我是這連綿起伏的山世界的行者,我行走在山與山的簇擁中,知道了還有許多許多山都是沒有名字的。我為沒有名字的山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慰和解脫。它們雖然沒有名字,卻照樣可以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可以體會到雨露的滋潤;它們雖然沒有名字,卻依舊有著自己的位置,有自己的廣闊空間;它們雖然畫地為牢,卻決不會有被禁錮的感覺存在。它們的獲得是順理成章的:春花盛開,秋果成熟,雜草氾濫綠意,林木喧囂蔥鬱……
它們是被動的,然而,卻能夠從容地接納著千年萬年的朝朝暮暮;
它們與世無爭,卻又能夠得到應該得到的一切,包括野獸蟲鳥們的擁戴;
它們從未標榜過自己,而自然卻又始終沒有遺忘它們,包括晝夜的來去;
它們就這麼屹立著,很是安詳,紋絲不動。
這無疑是一種大度,而這種大度正顯示出它們的實力。它們似乎永遠在等著什麼,卻從未有焦躁的表情。它們或許也感嘆過:唉,知音千古難覓!但這又決不是那種膚淺和庸俗的感嘆。你若以為它們是膚淺的庸俗的,卻又正好證明你自己的膚淺和庸俗;你若認為它們是沒有靈魂的,卻又恰恰證明你自己沒有靈魂。
在沒有名字的山中行走,我一點也不否定會有某種奇遇迎面而來。
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話來比喻: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會有。
這個比喻雖然有些蹩足,但也就正是這個蹩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
大山雖然無語,卻又正是這無語中包羅著永珍。
單個的人與大山相比較,任何張揚都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回憶我所對山的感受,我完全可以這麼說,自我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識到山世界是威嚴的那一刻起,我就對山的世界充滿了一種景仰,而且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就會覺得無比充實。不要以為我的這種認識是消極的,不要以為我是厭世而對人類本身有任何惡意。事實上我是對人類本身充滿著希望,而且滿懷著愛意——因為愛得深沉,才作如此遠行。我自己便是雙腳行走的人,我非常愛護我自己。我常因為自己是人類中一成員而激動不已。也正因為如此,在大山中行走著,我所希望的便是能遇見自己的同類,並且我已預感到自己會遇到自己的同類。
果然,感謝上蒼的安排,同類沒有負我。
拐過一個小灣,在一片綠草如茵的開闊地,我發現了一棟杉樹皮小屋。小屋委實很小,小如村口山頭的土地廟。門是虛掩著的,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有一老者端坐在小屋裡吸著旱菸。老者如山,沉默無語,而且骨骼如峭崖,臉色如有日照,雙目中似納有山中萬物,又層次分明。卻沒有半點拒絕來者的意思。他朝我點了點頭,寬厚的胸心亦展示著一種無邊的接納。老者的頭髮和眉毛以及鬍鬚,根根很白。老者衣衫襤褸,有山風擠進木皮小屋,掀起襤褸衣衫的布條如飄揚的旗幟,而老人的雙目炯炯有神,並且滿臉紅光如朝霞。這是我的再發現。我為自己的再一次發現,先是激動不己,忽然又感到了萬分悲涼,小小的杉木皮屋似乎與老者不太般配。老者應該如山,袒露地屹立於天地之間。沒有必要問老者的年齡,包括姓名和來歷。天地之間有太多的神秘。不要因看不透或看透了現實再去追逐遠古的夢和去破譯千年的謎底。人本身就知之甚少,而且即使是學富五車,又能窮盡得了山世界這部大書麼?絕不要因無知而感到無地自容。這座無名大山目睹了千年萬年的變遷,卻同樣能保持著沉默,我又為何不能保持沉默呢?
老者動了一動,身子微微前傾,那是一座山崖的形狀。遞把我一袋旱菸,頃刻,在煙霧的繚繞中,我便有了如夢如幻的感覺,夢幻中,我突然意識到人類本身的可笑處並不在於無知和幼稚,而在於貪慾太重及好鬥性太強。那些為一己之利爭奪得面容枯槁、心力憔悴的人,連僅有的一點點聰明才智都搭進去了。說什麼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王也好,寇也好,最終都只能得到黃土一抔。還是自然而然地迎接所要到來的每一天多好,還是從從容容地接納所應接納的一切多好!
是你的總會得到;
不是你的,費盡心機又有何益?
真正的道理永遠是非常簡單的,或者是抽象的。不要混淆黑白,把本來澄明潔淨的人間弄得烏煙瘴氣,不要人為的扭曲,把有個性的自身弄得面目全非……
山風起了,蔥鬱的森林在打著旗語召喚我。我還要遠行,這是我的幼稚,更是自以為是。大山還會永遠屹立下去,永遠。在沒有名字的山間,我同不知姓名的老者告別,沒有言語,沒有手勢。正如我冒冒失失地來了,也冒冒失失地去了。
遠山蒼茫。
天地悠悠。
4、山溪
我是沿著一條彎曲的山徑進入山世界的麼?那山徑正好就一忽兒一忽兒地旁近一條山溪。流水潺潺,有如豎琴的彈奏,悅耳是可以想見的。當時,我還注意過手腕錶鏈上的指南針,也分明確定了自己進山的方向:我是由東向西而行的。
水向東流,東方是流水至死方休的歸宿。
我往西行,西邊才是取經者的聖地吧。
但我不是為取經,也並非為尋找聖地而來,所有經書都不過一堆文字,而無一處聖地又不是由不毛之地所衍生?人不應該把世事弄得太明白,還是追夢吧!
是怎麼回一事呢?翻過了山坳,穿過了山彎,又越過了山脊,當我進入到又一座大山背面的一個山谷時,我便發現,依舊是清清粼粼的一條小小山溪在流淌。
它一忽兒寬了,又一忽兒窄了,分明是從這個山嘴折過,又從那個巖下繞出來……想想,似乎就明白了:那全是因為它的出生。它出生在背東的陰谷,卻矢志不渝地尋找往東的出路。於是,命運就註定它只有這麼屈從地流著,才能找到出路。它最終肯定是會流向東方的,給大海添一層浪波,為萬物託舉起一輪紅日。
該為它讚歎?前程雖然遠大,可路途委實曲折,它付出的太多了。
我為什麼以前總是不屑一顧那河流的拐彎處呢?令我欣賞的,常是那河水錶面堆擁出的滾雪;讓我讚美的,常是那岩石瀑布的喧譁……我為什麼就沒有能夠深究下去?那滾雪雖然迷麗,但下邊必有一塊石頭,畢竟太虛偽太淺薄了;那瀑布的喧譁雖然熱鬧,但畢竟太譁眾取寵了……只有這拐彎處的潭水才是深沉的。
我勾腰撿了塊頑石投入潭中,“咕咚”,響聲極是悠遠。
惟有深沉的潭,才能發出如此悠遠之聲。
舉目看兩岸群山,群山正作哲人的冥想。
這樣的時候,心裡就有了許多感觸,多麼想說一句世俗的話:我的腦海中已浮現出了前輩知識分子們的形象。這背陽山谷的山溪,不正是前輩知識分子們的化身麼?他們的一生,也確實拐過不少彎子,但那是一種選擇,很清醒的選擇。
他們是在不斷地拐著彎子時才有了堅持的。
但我沒有說。我擔心有人誤解,曰:“這說教味太濃了。”當然就只好沉默。
在沉默中行走,就復又走進一峽谷了。高山聳立,懸崖迫人,山溪也愈窄了。
就有了一種壓抑的感覺油然而生。峽谷裡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彷彿一片蒼茫,萬古如斯。不由得仰起臉來,卻不是仰天長嘆,長嘆的人生是不足取的。我是意欲仰天尋找光明。這樣的時候,我還當真就見到了一線細藍了,望之如帶,那正是上蒼恩賜給這峽谷的亮色!就想:置身於此種峽谷,只有正午時才能見到陽光吧,夜間就更可怕了,只有在月上中天才能見到一線清輝呢。
峽谷真是奇偉。兩面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於雲霧中。
因風高力強,雲霧聚散而形狀變幻不定便是情理中事了。當然,就是有繪畫名家來此,怕也無法捉摸和把握吧。這樣的峽谷之上,有猿那是一定的,但,山崖太高,鳥鳴猿啼之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廝磨耳畔,如此而已。
正仰望間,忽然就瞥見有一蒼鷹在一線天的空隙飄然而過,是那樣的自在和逍遙,似乎絲毫也不為明天費一點心思。於是就頓生了疑慮在心間:為了功名利祿,卻使文明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緊鎖,值得麼?能像這高空飄逸的飛翔的蒼鷹多好,那不正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麼?可我還是笑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
作為人,我能有那樣超脫?那樣超脫的人生說到底是一種空虛的人生。有句俗話說:“為人不自在,自在莫為人。”作為人,能不為自己的事業所累,行嗎?
世界在人的所求中富裕且輝煌。
哦,山溪,你給我啟迪,但我不能再倍伴你走了,你要走向大海,而我,是要去山世界探究大山的奧秘。遺憾是難免的,卻不要輕易悲哀,江流石不轉,人行路無限。裡面該藏著不少意思罷,雖然領悟不透,但,能夠引我們追夢。這就不得了,因為山巒雖高,大海雖深,畢竟有個限度,惟有在追夢中的思想能夠飛翔,能夠跨躍時空。而我們的思想來自於生命,生命,雖然短暫卻是那麼美好!
因其短暫,才愈發顯得美好!
山溪,我祝福你!可山溪說:應該是彼此祝福!
5、山野
心中沒有目的,肩上沒有負累,我是取了一種夢遊的方式進入山世界的。
愈是接近山的群體,就愈是感覺到山的高大,感覺到山的巍峨。並且,還使我對“寬容”這個字眼也有了新的理解;寬容,並不僅僅是一種姿式,一種被動的接納,而是一種不經意的攬你入懷,是一種相互的融洽,是一種彼此的尊重。
不承認這一點不行。我從鬧市中走來,那地方給人留下的影響太強烈,包括物質的和非物質的;留的印象太深刻,從皮到骨到心。我忽記起自己平日裡為生活也為成就功名急匆匆行走在鬧市中的某種心情。那是一種頗受壓抑的心情。車聲人聲的嘈雜,你來我往的擁擠,想抬頭透上一口氣,又覺得四周的高層建築物在冷漠地逼視著自己,在鄙夷著自己:“哼!你算個什麼東西呀,成天忙忙碌碌地,忙碌完了,還不是要進入到我留給你的一方位置中來!”想想,便實在覺得太委屈,也太委瑣了。人一手把建築物托起來,最終又流浪兒似地被建築物收容。
然而,行走在山世界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大山穩穩地屹立著,呈一種奔騰的姿式,卻一任草木青翠,花兒怒放,流泉淺唱……那樣地生機勃發,那樣地和藹動容。只有置身在這樣的群體中,你才真正地感覺到你是整個兒屬於自己的。
這樣的時候,你的精神才是那樣地清爽,你的身心才是那樣地健康,你的靈魂才是那樣的自由自在。清爽。健康。白由自在。這是一個個多麼美好的詞啊!
我是在不知不覺中走進那一片青青竹海的。說它是海,是因為它的博大,它的波翻浪湧。這裡的每一縷空氣,是那麼清新,每一陣來風,是那麼浸涼。有陽光在竹葉上跳著閃著,一不小心,便也有點滴暖意灑在了我的身上呢。我忽然就嗅到陽光的香味了。是葵花子脫離花盤時溢位來的香味,是穀粒跳躍進禾桶時溢位的香味,是汗珠滾落溶進泥土時溢位來的香味。而這種香味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聞不到的。那裡的空氣被汙染,那裡的人心被汙染,就連那一方天空中的陽光和月色也是被汙染了的。而行走在山的懷抱裡,讓人感覺到的卻是神清氣爽,是心平氣和,是與生俱來的熨貼。雖然山風也偶爾裹夾著蟲鳴鳥啼甚至虎狼的嘯叫聲溢過來,卻與嘈雜同吵鬧無緣,而是讓人以為是在聽一首優美的曲調。我很奇怪自己為什麼對城市生活產生了如此強烈的背叛意識。莫非人原本就屬於山居動物?只是在不斷地進化過程中走出了山居,創造了文明,也便使人與動物有了質的區別?但是,人類在辛勤地創造著文明的同時,也創造了汙染自己靈魂的垃圾。
或許,這是意料中的事,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沒有理由去責怪自己的同類。
但也有人必須得到責怪,並且,理應受到遣責和懲罰的,比如那些整日裡死守著陳舊的自我不知懺悔,如死守著一具沒有靈魂的殭屍的人。他們不知道人在緊張的工作後應該找一方純粹的天地去放鬆自己,去過濾自己的思緒,去昇華自己的心智。而是埋在撲克牌裡,葬在麻將堆裡,放縱在男紅女綠的歌舞廳裡,還自以為大款,自以為瀟灑和得意。或許,這種責怪是多餘的。各自有著各自的情趣,各自有著各自的生活方式。那麼,由他們去大款吧,由他們去瀟灑和得意吧。
我既然已進入了山世界,就應該盡情地享受山世界的賜予。
山世界雖然無言,但這無言裡卻包羅著永珍。我已經不止一次地看到潛伏在竹枝上的一種蛇了。那種蛇並不粗大,身長在一尺與兩尺之間,全身是青竹的顏色,就那麼懶懶地潛伏在某一棵竹枝上,不,潛伏這個詞太扎眼,這是特定環境中的專用詞。山世界是和諧的,無有階級。儘管也有著弱肉強食,但那全都是出自本能,不帶有任何意識形態的主宰。若不是很用心地去搜尋,根本就發覺不了蛇,而這一種用心,也只是作為人本身的別有用心。它很隨意地晾在竹枝上。這就是那種名叫“青竹標”的蛇麼?據說是一種很毒的蛇。但我卻沒有對這種蛇產生憎惡感,相反,還心存著些許的同情。我想,它之所以長成了青竹的顏色,不見得就是偽裝自己,而是為了永久地與竹林相伴,它的牙縫間雖然含毒,卻沒有襲擊造訪者的舉動。這蛇同人相比較,畢竟是弱小的,是沒有抗爭能力的。我當然知道自己所居住的那個城市中,每一天都會被人吃掉不少它們的同類。我也曾經吃過蛇,不禁就心虛起來,膽怯起來,我擔心蛇們嗅出了那種血腥的氣味,會視我為仇敵,會以牙還牙地躥過來咬我一口,甚至糾集了它們的同類把我吃掉。
人類確實是在不斷地與大自然為敵,以萬物為敵。
我在大山行走,還不時地發現有青青竹子被人為地扭曲在地。我細看那被扭曲在地的竹叢時,才明白那原來是山裡獵人為捕獲野獸設定的一個個圈套。當有野獸從設定著圈套的竹叢經過時,不小心拌動了機關,那一棵棵青竹便“嗖”地彈起身子,進入圈套的野獸就會四腳無靠地懸在半空中……我果然遇到這樣的情景了。在一條十字山徑的近旁,有幾棵青竹在顫動著,我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匹毛色烏亮的花面狸懸在竹叢的半空。那是一匹美麗的花面狸。眉眼如描過濃墨一般,瓜子形臉上的幾塊花斑也點綴得恰到好處。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搖動著,一雙眸子平靜地望著向它走近的我。莫非它知道我並不是那位設定圈套的獵人?目光中沒有仇視的火焰,臉上沒有責怪的表情。這無疑便使我動了側隱之心。我想我應該把它救下來才對。它是屬於這山世界的,人們沒有理由使用詭計去陷害它。
我終於把它解救下來了,亦如同解救了我自己。我是親眼看著它一跛一跛地從我的視線中走遠的,走進了山世界的林深處,融進了大自然的和諧中,但我始終忘不了它告別我時的那種眼神。一雙眸子清澈明亮,睫毛上掛著淚珠……是呵,就讓我記住這種眼神吧!或許,這在我後半輩子的人生之旅中將是受用無窮的。
6、山石
登高山本身就是一種境界。路是險峻的,或許本來就沒有路,是猿的啼聲開劈了路,是虎是狼的嗥叫開劈了路,是狐的媚眼開劈了路,路是生命存在的跡象。
在山的世界裡行走,而且決意要走到頂峰去,這樣,儘管我不願意再一次重複那句“無路處時處處路”的舊話,而事實上,又已經處處都有路了——沒有密不透風的林子,只要風能行走,我就能夠行走——這就是夢遊的好處——夢遊不一定是肉身,但必是靈魂。我是在邊走邊想象山頂上一定有著誘人的景色,抑或生長著長生不老並返老還童的靈芝呢。希望總是和現實存在一定距離的。是不是可以如是說:希望的誘人之處其實就是透過距離來體現的?別以為誘人的都是欺騙,於是停下腳步,或者竟然下山,回到自己的家中去。那才是真的被欺騙了。
我至今對“家”的概念依舊地模糊。在我所生活的那個城市,高樓大廈擁著擠著,偶爾還有幾處低矮的民房,將一片原本完整的天空切割得零零碎碎。樓是拔地而起的高樓,房便是一個一個的方格。人們就分居在這樓房的每一個方格里。
那就是賴以安身立命“家”麼?就在我反問這一句話時,腦海裡即刻又閃出了自家和別人家陽臺上的一個個小方格:那是鴿子籠,鴿們就擁擠著居住在那麼一個固定的方格里。也不知到底是從何年何月起,這個城市忽然就提倡市民養鴿了,還美名曰是象徵和平。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們與鴿們又有何區別?雖然鴿子每天可以由主人放風在低空翱翔幾圈,那它們畢競是屬於“家”養,不同樣是終年廝守著那麼一個固定的方格直至老死?可人們偏偏又生就了一顆愛得意的心,如:單位上得到了一次獎勵呀,受到了某領導的表揚呀,更莫要說是被提拔晉級了……於是就洋洋起來,沽一壺酒,炒幾個菜,與老婆孩子“普天同慶”。
也有說老是守著那麼一個方格很膩人的。因此就常有人翹首盼望禮拜天。
禮拜天到了,他們就帶了幾盒餅乾或幾瓶桔子汁或幾瓶礦泉水,一路招搖說是出去踏青遊玩。既然是遊玩,當然就去不了很遠的路程,爬不了很高大很險峻奇峭的山。他們所能看到的,不過是公園的假山假水而已。可嘆的是明知道是假的卻還一味地欣賞、讚歎。也難怪,自己畢竟離開了那個方格的“家”了,能自由幾刻鐘就自由幾刻鐘吧,儘管這自由亦很虛假。乾脆戳穿了說,這種“遊山玩水”只是出於另一種需要,把山和水當作精神意義上的妓女,自己則成為嫖客了。
但,我不願作嫖客,不是來遊山玩水,而是著意出來追夢的。我有意把自己置身於這遠離鬧市的山世界,是想驅走自己感覺中一些小情趣和小歡樂?儘可能想要獲得一種把生命置身於大境界的考驗之後的堅實認識?我想我會有所獲的。
於登山途中,我見到了這樣一種怪事:一條蟒蛇,一條蜈蚣,一隻錦雞。這都是大山世界中最忠實、最“基層”的臣民吧。它們本應該是相互依存,彼此和睦才是。但,在山腰的一塊荒涼的茅草地裡,不知從何時起,反正我剛踏進這一塊茅草地就見它們在一味地追逐著,是那種此非得吃掉彼不可的追逐。蟒蛇追逐著錦雞,錦雞追逐著蜈蚣,而蜈蚣又追逐著蟒蛇……我沒有吱聲,想看看它們中誰最先遭殃。可它們又總是在不停地拼命地轉圈子,卻誰也沒敢先吃誰。是不是害怕一旦停下來,自己反而先被後面的追逐者吃掉了呢?在這場無休止的追逐中,它們各自都將把各自的體力耗盡的,最後,誰也別想活著逃離這個怪圈……
這是不是與人類的某些所為有著相似處?或許,有人說這事很有趣?但我說:你是在說風涼話——倘苦這事與你有關,乾脆戳穿了說,你就是這三者中的一成員呢,很有趣麼?我的內心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儘管我始終沒有說出那句“凡是有生命群居的地方,就總是免不了有相互殘殺”的老於世故的話來。
似乎就有了不想再往前行的意念萌生。乾脆就打坐於荒地外一突兀的樹樁上,作閉目養神狀。想:身外的一切全都不會與我相干了吧?亙古至今,五千年曆史也恍恍惚惚,如一瞬之間,來的來了,去的去了,惟我獨坐的樹樁依舊?但心卻無法靜下來,我依樹樁而坐,也就始終沒有把自己幻想成老莊的那隻蝴蝶。
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心未空,山也就不可能空了。儘管乳白的霧流動著,而且漸漸地,就漲滿山的世界了。那是有意要掩遮住這大山世界中的一切麼?包括美與醜、善與惡?可虎狼的嗥叫聲依舊充塞於耳,蟒蛇、蜈蚣、錦雞的追逐蠶食仍然近在咫尺……
我最終還是決定繼續向山頂前行。我之山行,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也是一種精神的夢遊。然而,在山頂之上,我依舊地沒有把握住希望。沒有理想中的景色,沒有靈芝,就連很平常的野花野草也沒有見到,有的只是呆頭呆腦的、橫著躺著臥著的巨石。但是這山頂確實很高,四面的天空都似是垂掛著在它之下,惟有頭頂一片天,被它撐起來幾丈之遙;周圍一派寂靜,只有一尊尊巨石一語不發地衝我望過來,望過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但我並沒有為此感到悲哀。我畢竟只是過客。就是悲哀也只能悲哀一陣子,山頂最終還是屬於這群呆頭呆腦的巨石們。
既來之,則安之。我於是認真地審視起這山頂的巨石來。它們是無語的,不會為誰呼喊助威,也不會為誰鳴冤叫屈;它們是沒有表情的,不知橫眉以示憤怒,也不知啜泣以訴哀怨……風來也好,雨去也罷,它們都是以同樣的姿式迎來送往。
它們這是不是常人所說的“看破紅塵”了?想想,又不是。君不見,它們一旦凝聚起來,便能築起萬里城牆抵禦外來侵擾;一旦透過女媧之手便可以去補蒼天……但是,它們從來就沒有刻意去追求什麼,也就無所謂失去什麼,沒有想到要改變自己,也就無所謂自己一成不變……哦,這或許才是一種真正的大境界?
我卻始終沒有稚氣十足地聲稱:讓我也成為這山世界頂上的一塊石頭吧!
7、山冢
我終於沒有成為山頂上的一塊石頭。沒有凝聚為長城的希冀,也沒有補天的期望……我就是我,一個凡夫俗子。但,我沒有循來時的路下山。這倒不是我不願意重複自己走過的路,也不是怕遇見那形成怪圈的蟒蛇、蜈蚣、錦雞……都不是。山世界亦是人世界,無奇不有。你想繞開、想躲避?美好的想法又往往是幼稚得可笑的想法。這樣的時候,就有一陣鳥叫聲哀怨地飄過來:“哥哥——水牯!哥哥——水牯!”是這哀婉的鳥叫聲吸引著我,使我無法剋制地走上了與來時完全相反的路線。也就是說,從正面走向了反面。但,正與反只是相對而言的,這是一個極簡單的道理。遺憾的是,愈是簡單的道理,也就愈是容易被弄得複雜的。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鳥叫聲如訴如泣,是在講述著一支美麗而愁人的傳說麼?
很久很久以前,這山上住著一戶人家。說是一戶人家,其實只有兄妹倆,他們的父母早已經雙亡,兄妹倆相依為命度著日月。哥哥種地,妹妹放牛,是一頭水牛。哥哥曾向妹妹許諾過,說:“妹妹,你將來找了人家,哥就把這頭水牯送你作陪嫁。”可是,後來哥哥娶了婆娘,是一個很吝嗇的婆娘,許諾自然沒有能兌現,一氣之下,妹妹跳崖了,變成了一隻鳥兒,那鳥兒便不分四季地啼喚著。
但,傳說不是歷史,可以信其有,也可信其無。
不過愛許諾的哥哥是有的,很吝嗇的嫂嫂是有的。
這不是傳說。
循著鳥叫聲行走,就走到一堆荒冢旁了。
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尋找荒冢的墓碑。撥開萋萋芳草,果然就看到一塊小小石碑了,碑上卻無具體人名,只籠統地銘刻著四個字:“北兵之墓”。那麼這荒山野嶺也曾發生過鏖戰?可林木深深,掩蓋了一切,已無法知道這大山的過去了。
我就曾想:這裡是南方山水,北兵是為了誰為了什麼拋妻別子而離棄家園故土來此作戰?戰爭是殘酷的,不勝則敗,敗了,丟盔棄甲,拋屍荒野;勝了,凱旋班師,論功行賞,黃金美女,頂戴花翎,萬戶候……當然了,還有,勝者為王,可王是惟一的,王位需要成千上萬的屍骨壘成。我是無法知道這荒冢中的北兵的隊伍是勝者還是敗者,但,這堆荒冢裡確實埋有他們中某些將士的屍骨卻是無疑了。在戰前,他們也曾盟過誓言吧?或曰:“為和平而戰。”可是一場又一場戰亂平息了,而狼煙至今沒有散去,或曰:“為歷史而戰。”可歷史是由誰寫成?
創造歷史的未必能書寫歷史。
比如吧:萬里長城是人民用血肉之軀修築而成的,但功勞卻記在了秦始皇的頭上;大運河亦是人民開通的,到頭來,功勞不一樣是記到隋煬帝的頭上去了?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鳥叫聲愈是哀婉了。我忽就覺得這鳥兒是多麼幼稚和淺薄,也包括那個傳說。
這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別的事情:倘若是有別的人站在別的山巒上,看我現在所處的山巒,一定也很有趣吧,一層套一層,像藍天下的一幅背景極深的山世界的油畫,我在這油畫中肯定是可有可無的,大山諱莫如深,我在山中只有自己知道。站在別的山巒上看我所處的山巒的人,他所知道的,是這山巒上有樹有草有鳥有蟲有石頭……惟獨不知道有我。我是什麼?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太陽是慷慨的,她溫熱地把光芒照射下來,使山野間時起時落地啼喚“哥哥”的鳥兒背上鍍上一層銀子般的光澤;它飛旋在這看來十分荒涼的山巒曠野上,無論如何也就顯得珍貴而又異常美麗了,像一具被拋在空中不知憂愁的發亮銀器。
那麼,所有的憂愁全是我自己的憂愁?與鳥兒無關,與荒冢中的北兵無關。
這時我又忽然看到,有一匹小馬駒精神抖擻旁且若無人地從我的眼前跑過。
那是一匹小野馬,蹄聲得得,擂打著大山渾厚的鼓面。但,我沒有理由不想到:它一定是哪位拋屍南方山水的北兵的戰馬的後代。這馬駒在這無人管束的山野中長大後,一定會是短毛油亮筋肉凹凸可見,頭型非常精巧優雅,這種馬天生就是為奔跑殺伐而生的,是為某一位英勇的騎士顯示傲慢的英姿……哦,我是該無憂也無愁了,陰柔之氣淋漓的南方山水中,畢竟擁有這樣的一匹小馬駒在成長。
8、山潭
還是往山谷走吧。隨便拾了哪條小徑前行,總有燦爛山花貼面相迎,往人鼻底裡噴絲絲縷縷微馨,搔得人心思癢癢,撩得人神魂顛倒,就連刺條兒也如戀人般多情,時不時伸出柔軟長臂挽人胳膊,或纏人腰身;就無須多說路邊野草是怎樣托起晶瑩露滴如托起一顆透明的痴心相許了,就無須再多說兩面林子裡的樹木是怎樣為實現一個諾言而青翠蒼鬱了……但是人心是永遠也無法得到滿足的。不然為什麼會有那句“人心比天高”的成語呢?這麼向前行走,用心閱讀著領會著山世界呈現給我的全部含義。就愈來愈有一種不滿足的情緒升騰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大山的表象罷了。恰在這樣的時候,山霧就整個地消散了,是有意袒露出所有的內蘊麼?而要與我作推心置腹的交流麼?我卻又生出了疑慮來,並不是懷疑大山的坦誠,而是懷疑起自己來了:我是否能夠真正地領會其真諦?就是領會了一些,又是否敢於言表?上帝和世界都喜歡聽讚歌。對於無休止的禮讚他們不會感到厭倦,於是惟有歌者和頌者,才是上帝與世界的寵兒。但是不言的大山,肯定是有難言之隱了。不知是哪位詩人說過:“每人都有一張嘴巴,每天都要說不少廢話和假話——為什麼不從現在起,我們下決心,每天說一句真話呢?”大山是一位大智者。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我能夠做到這一點麼?
自己是最有資格懷疑自己的。
鳥翅抖不落殘陽,卻撒了嘰嘰喳喳的嗚叫聲滿林子。是這山世界裡最微小的種類也在嘲諷我麼?還是沒有駐足,我要尋找真正的能夠意會又可言傳的警語。
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一個山谷。是很深的一個山谷。天地是在倏忽間變得窄小的。就使人生出一種感覺來。感覺得美好的一個山的世界原來也很無希望。感覺得在白日也有著黑暗……於是,空曠的淒涼和永恆的悲哀就全都湧上心頭了。
其實淒涼與悲哀更深的,還是山谷中的一個潭。那潭水似是凝固著的,凝固得如同鐵板一塊。莫非這深潭是積著憂鬱與痛苦?那麼,它又封存著怎樣的故事呢?惟一可見的,是那如絲似縷的氤氳之氣在漫舞。但誰又知道那是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壓抑之下噓出的嘆息或怨氣呢?卻是還真不忍心投石進深潭探詢個究竟。
又很奇。奇的是這樣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橋橫架南北。那是很老的一座石橋。青黑的條石被風雨啃蝕,已是凹凸著累累傷痕了。但意外地堅實。這就當然可以推測出建造者是怎樣的能工巧匠了。可是在這如此深的潭中,那橋墩的基腳是怎樣豎起來的呢?向橋邊走近,果然就發現有一石碑傍橋而立。原以為有碑文一定記載了這橋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碑是空白著的。僅僅有著指南指北的小小箭頭,那箭頭的前面,分別刻著兩個字:新化→←敘浦。
是怎麼回事呢?
夢遊之初,我曾作過紮實的功課,翻閱過長期生活在這山世界裡的幾個村寨的地方誌,方誌裡卻有著一代復一代村寨頭人的詳盡記載,就連他們某天某時某刻寵幸於某位姨太也花了不少筆墨……然而人們從這橋上來去,歲月從這橋上來去,卻是無人知道這橋是始建於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這無底深潭中豎立起橋墩的能工匠上是何許人……石橋,可憐最後只有由你來證實生活了。那些建築你的人呢?他們建造了你,結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證實他們曾經存在過,我真不知道這是生活的悲哀還是建造者們的悲哀?抑或是兩者之間永遠也不可彌補的不幸?
歷史當真是那般公正麼?
我不相信。鬼亦不信。潭水幽幽地於石橋下凝固。石橋靜靜地在山谷中默立著;山谷也漸漸地被天地的暮色嚴嚴實實裹住了……全然是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滿足呢?山谷中,我似找到了希望,又沒有找到希望。
9、山塘
一眼閃光的山塘,沉思默想于山寨清晨,瀰瀰泱泱,水色瑩瑩的藍。
霧是淡淡的。炊煙是淡淡的。這便更好,更顯得朦朧而有層次。
山寨是搭在一個山灣裡,青一色的吊腳摟。幾頭老水牛從吊腳樓下走出,搖響一路純銅的牛鈴,走進了山塘藍瑩瑩的水色中。它們只露著滾圓的脊背,露著彎刀般犄角的頭,懶洋洋的遊動,大鼻子呼哧呼哧噴氣,在水面濺起白色的泡沫。
旭日就出山了。是噴薄而滾上山坳的。陽光燦燦的,暖暖的,淡淡的山霧便在這樣的時候羽化了。一群山寨女子,彷彿早就佇立在塘邊的灌木叢中,如一溜開滿豔葩的花樹。清晨的山塘是女子們的世界,她們是來浣洗衣裙的。解脫小褂的胸圍,搭在樹叉上,把筒裙也提到了隆起的胸脯。這就不能不讓人驚異:原來外面鬧市的藝術家們津津樂道的人體藝術美,倒在這大山皺摺的山寨裡領了風騷——她們扭動嫋娜的身子,挪動著赤裸的結實的腳,步人藍瑩瑩的水色,在水色裡嬉戲歡笑,晶瑩的水珠連同琅琅的笑語,在她們象牙色的酥胸上彈跳飛濺……
大山的美,美在旁若無人的自然氣氛中。不要問這樣的山寨是位於山世界中的何處,也無須懷疑自己一輩子還能不能遇上這樣的山寨。很抱歉,我無可奉告。
何必作哲人狀,夢寐以求把世間的終極問題非得要弄一個水落石出?並且還冠以“以期根除靈魂的迷茫”這類使命感十足的高帽子。面對蒼茫宇宙,混沌塵世,人必須承認自己是無知的,唯有承認無知,才有進步的可能。上帝設下的謎局,只是為了讓人去猜,並不想讓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場,宇宙豈不寂寞淒涼?就是說,即使山世界以及這山寨僅僅只是理想中的世界,但理想是必要的。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理想。我只是換了方式,用夢遊在追逐理想。如此而已。
我不就是沿著這樣的一條夢幻中的理想山徑進入到山世界的麼?進入到山世界中的一個又一個奇異之地,也包括了眼下的這一個多姿多彩、既封閉而又開放的山寨……我是幸運的,我幸運,但也有幾許憂傷襲擊我心。那是因為害怕終於有一天我會離山世界而去,淡忘了一個又一個夢中奇景……這都是有可能的。
因為理想從來都不是為現實所用,更何況是夢幻呢!
理想並追夢,僅僅是一種生命的熱望,倘若這熱望冷卻了呢?
果然又見到一個新的領地了。
那是一汪寧靜的湖泊。當然了,沒有哪一汪湖泊不蘊藏著豐沛詩意和美妙的神話。蒼翠的大山像碧玉砌成的城垣環繞明鏡般的湖,把自身的姿容倒映在湖底。我還看到,有一位小女孩,懷抱著一頭黑油油的羊羔,嘴裡銜著一朵紫色的野花佇立湖畔,凝神看著湖中包含她和黑乳羔的倒影在內的童話世界。於是,我便相信,我的今後雖然會遇到萬千事物,也會經歷無數歡樂和憂傷,以及會遠離這奇異的大山的世界,然而,我卻絕對不會忘記在湖泊處看到和聯想到的美妙的一切。
是的,我會始終保持著這一份純真。
我已如醉如痴。是月亮的銀輝在提醒我。
我是該感謝上帝的。又給我提供了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在山野湖泊邊露宿。這實在是件極美滿的事,我會在神秘的山籟聲中,體會到自身與自然溶為一體的快意。仰面望天,原來天就近在咫尺,我是可以看清星星閃爍的表情,甚至和它們喁喁交談了。山風奔跑而來,跑人湖泊,但我沒有感到寒意。那是不是生命熱望之使然呢?我想應該是生命熱望之使然,包括把山塘也改名叫湖泊了。
大自然不但以它豐饒的物質資源養育了人類,還以它的雄渾壯闊坦蕩絢麗和溫柔,濡染完善了人類的血肉之軀和靈魂。是什麼時候入睡的呢?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定睡得很沉。那一夜沒有夢,是不是我已睡得如同湖邊的一方岩石了?
睡成岩石,那是我不忍離去……
10、山月
伐木聲是漸漸地聽得真切了。望著鋪滿落葉的山徑,我卻不敢說:樵夫的身影已離我很近。古松虯曲,試想以巨枝撫平山徑,可山徑彎彎曲曲如人生,令命運之神為之嘆息。就想起昨日於一老翁的木屋中駐足。是夜,山月朦朧,晚風滲人,老翁把盅敬酒,也敬月色。我沒有說,月色無聲地溶解著人生的苦樂;也沒有去回憶白日裡曾跟蹤過的那一細細小小的清泉,任它獨自地流成一曲瘦瘦的鄉愁吧。面對老翁,我只是在思量他的年齡,是七十幾歲的人了麼?銀白長鬚是可以作證的。卻不該孑然一身,於孤寂裡守這燒紅了的火塘。山月冰冷如刀,解剖著夜的奧秘。老翁沒有抬頭望月,是害怕這把雪亮的刀子會切割他那已流不出血的心事麼?默默相對,也是一種境界。酒過三盅,我說:“城市太小,太窄;而山太大,太深。”老翁確實很老,坦然一笑,就把許多愁人的故事給掩埋了。“這不假,”他說,“隔山能搭語,見面要半天。”他還說,“望見屋,走得哭。”
這話與山一般實在。
比如此刻,我分明是循著伐木聲前行,可伐木聲總是那般清晰,又依舊很遙遠不可捉摸。就生出疑問:山音是相思又不是相思?山音是翅膀又不是翅膀?山音是那總不能圓滿的人生?幸虧這不是有山月的夜晚,不然一顆松果掉進這山的深潭,會失去屬於我的那輪希望——至今這深山不死心的猴子還在打撈的希望。
記得第一回進山時,結識過一位山裡妹子。是初春,山花含苞的季節。我忘了山妹子的年齡,是14歲?15歲?記得很真切的是,她並無橡皮筋,並無洋娃娃,只有竹揹簍是她的,只有被歲月燻得很黑的吊鍋是她的,只有飄得很遠很遠的山歌是她的。是的,她的頭上,還插著一支帶露的山花,可那山花遲早都會凋謝。在當時,我並未發出這樣的感嘆來:山妹子的少年,是一段彎彎曲曲的山徑。
思緒仍然在繼續,腳步沒有停留,當然不是想要丈量山徑的幽深。轉過山灣的時候,見有一狩獵棚不堪坍塌地蹲著。仰躺在棚裡的那位老翁,形影是十分熟悉的。我故意咳了一聲,可老翁似是已入了無我的境界。也就不敢貿然再去驚擾,或許,也無所謂驚擾,他身旁的那管獵槍,正睜著警惕的眼睛呢。取暖的柴灰是熱的,但我毫無理由去臆想這棚裡曾有過如春的溫和。卻是旁邊的那株青桐,樹幹上鏤刻著歪歪斜斜的刀痕,細細辨認時,我吃了一驚: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風雨寒暑,青桐並未老去,可那位有著美麗名字的女人呢?我似乎感悟到什麼了。
卻沒有在此多作長久的沉思,我依然固執地循伐木聲踏月前行。伐木聲是纏于山頂峭壁,繞于山間小徑的山音麼?就像山月縈繫於這一孤獨老者的心中。是我已經聽懂這山音飄飄渺渺的內涵了麼——那一棵青桐樹上,就雕刻著“山月”的名字。一切成煙成霧成夢,那麼些許的功名和利祿,都會隨了山風而去的……
天色漸暗時,山月復又掛在了樹梢,仍然是昨夜的那輪。
哦,山月,你是前人留給晚輩一面不能拭擦得太亮的鏡子麼?
11、山音
太陽傍山的時候,林子就成玫瑰色了。山世界所有的動物在這樣的時候便顯得很忙碌,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暮色很快就會來傾潑墨汁的,把這玫瑰色的林子糟蹋成一團漆黑。黑暗是一種罪惡,叫人難以忍受。但是,會不會也有例外呢?
是什麼鳥在哀嚎?卻不知道。鳥們是在為太陽的隕落而哀嚎麼?是在為林子裡將要到來的大黑暗而哀嚎麼?並不僅僅是好奇,我循聲覓那哀嚎的鳥們。是要給鳥們送去安慰麼?或許是彼此安慰?普天之下,傷心事、惱人事、不順心事多著,哀嚎就哀嚎吧,倘是哀嚎能使心情舒暢,哀嚎又有何妨?難道就只許得意者狂笑麼?!
可是事實上我的這番言論是離題萬里了。
待走近看得真切時,人就怔住了:原來是幾隻俗名叫“魔虎頭”的雛鳥在爭相啄食自己的母親,哀嚎聲便是從那隻正被兒女們分食著的母鳥的口中發出來的……可就在這樣的時候,我的腳邊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一條蟒蛇蠕蠕向前滑去,滑進了鳥窩。一切都彷彿是順理成章的——蟒蛇吐著血紅的舌頭,又將雛鳥一隻一隻地吞進了腹中……
我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悲劇上演直至落幕的,心裡頭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我沒有理由為自己人類而慶幸。這一幕悲劇,不也只能說明一個道理麼?一個既複雜又簡單的道理:為了求生。想想,雛鳥爭食母鳥也好,蟒蛇獨吞雛鳥也罷,不都只是一種求生的表現形式麼?而人很聰明,就不可以換過一種別的表現形式?
我是不敢再往下想了。
宇宙如硯,被暮色的墨愈磨愈濃。在這雞犬的嗚叫也聞不見的地方,要找一戶人家駐足看來也只能是一種奢望了。可走著走著偏偏又誤人了一片荒冢中。那是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從旅行袋中掏出一塊塑膠薄膜來,展開於荒冢的空隙間……我是隻能在這荒冢間歇息一宿了。鬼是沒有的。那只是聰明人愚弄蠢人的伎倆。人裝成活鬼才可怕。一切野獸、蟒蛇,都在這寧靜的夜晚入睡了。荒冢的夜是和平的。這其實是很有趣的事:生者與死者,就隔了一層薄薄的黃土。也就是這薄薄的一層黃土,竟把人世間所有的邪惡念頭及美好的願望全都過濾殆盡了。但是,這荒冢中都聚集了怎樣的人生呢!假如軀殼掩埋了,靈魂還活著,這些靈魂又敢於在這靜夜裡獨白自己生時的所作所為麼?然而人死如燈熄,一切都完結了,平靜了。無論你生時是多麼卑劣,或是多麼崇高,或是多麼渺小,或是多麼偉大全都在死的一瞬間平等了。惟有死亡是公正的。
是有意想領受死者的情趣麼?並不瞌睡,卻微微地把雙眼合上。可心卻不肯死,總是作著非分之想:就以為自己復又群居於芸芸眾生中了。覺得有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在覷視著我,把我由於平日裡不檢點的幾分隱情給搜尋了去,於是就忍不住發怒,乾脆也怒目而視他人,拼命找他人的短處……心力不就是這樣憔悴的麼?生命不就是這樣耗盡的麼?
可荒冢無語。
久久,我陡然悟出:有話原在不語中,這不語的語音,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恆詩句,是超越了現實樊籬的偉大音響,是叮嚀,是懷念,是生者對死者的擁抱,是死者對生者的接見……荒冢,我對你說:並不要等到有一天人家再也無須防範我了,我也再別想算計人家了,才終於想起你來……我是真有些感激這一夜晚了。
12、山虎
過了山坳,再沿著山脊行走,可走著走著時,路就沒了。
樹木太深,陽光的箭矢卻無法射穿蓮蓬簇簇的枝葉;有山雨輕灑,水珠兒被千萬只綠葉的手掌交遞著,但稍有不慎時,雨滴還是滑人了林中……就不能不信服那句“柔能克剛”的武林術語了。
落葉很厚,很潮溼,黴味就無疑四溢了。
卻也嗅出了微馨。是那種泥土的微馨。這也許就是大山的氣味吧。是落葉湮埋了路呢,還是路與人在捉迷藏?很無奈的時候,就記起了一首外面世界的流行歌來:“跟著感覺走/握住夢的手/……”輕輕地哼著這樣的歌子,就如同年幼怕鬼時,心裡默唸“天地有正氣”一樣,心就安定了。其實是那種無路處時處處路的安定。
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隻吊睛虎就蹲在我所要經過的前方,身子作俯衝狀,隨時都有可能一躍而起……我是驚得呆了,不知道逃跑或躲避,其實逃跑或躲避也是枉費心機的。然而吊睛虎一動不動,這就更可怕。人世間許多大陰謀不是都在不動聲色中醞釀的麼?那麼我也不動,木木地,站著如同一截樹樁,魂魄就附體了。腦中在急速地想著對付吊睛虎的主意。幸虧在這樣的時候,我想起山居老翁與我交談中說過的一段話:“其實,鳥獸蟲魚,花草樹木,甚至蒼蠅,甚至老鼠……原本是同一個世界。可惜這共同的世界,被時間分隔開,被距離分隔開,被狹隘與自私及佔有慾分隔開,被愚昧粗暴的統治欲分隔開,彼此才無法理解……”倘是把這一切全都拋開呢?想到了這一層時,我是“大徹大悟”了,便很是從容地,我對那虎說:“借一條路我走吧,我是過客,並無惡意的。”然而心裡卻在罵:“孽障,要是我手中有杆獵槍……”原來人總是口是心非的,尤其是那些所謂大徹大悟了的人。
老虎就似乎是很有些歉意地走開了。
也許我說老虎走開了人家不會相信,而作為我口裡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是另一套是人人都覺得有同感的。這是並不奇怪的。誰叫我們是人呢?人心是個小宇宙,複雜得很呢。
突然又記憶起那贈我以警語的老者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孔呢,似笑非笑,像是呈現出大歡愉,又像是涵蓋著大痛苦……但無論他的那張臉孔是呆滯的或是靈活多變的,我也難以透視他的內心,透視不到了人生旅途留下的那些感情灰燼……誰又能夠真正地知道他在與我說那番警語時心裡又想了些什麼呢?
倏忽間又有了山霧在瀰漫。
東南西北是無可辯認了。其實也無妨。本來就無所謂迷失方向了。有那句“跟著感覺走”的流行歌在指引我。
走在鬆軟的落葉上,腳步時高時低,就總以為有危機四伏。就總以為那吊晴虎重又攔在前面,覷破我的心思了。其實那也好,心靈一旦敞開來,在作生與死的選擇時可以進行一次洗禮,我若再生,是非要改過不可的,那麼,便可以復又回到“人之初,性本善”的原處了。人,並非不可以教化。只是這代價重了些,非“死”一回不可!忽而心念一閃,我們這些該死而沒有死的人,應當趕緊死一回,然後再生。
就這麼行走著,思想著,腳有些乏力了,就開啟旅行袋取餅乾充飢。可是沒有水,水壺空空的。把兩耳豎起來,想捕捉流泉的聲音,但捉住的是滿林子嗖嗖的風聲。是我此刻的思緒也化為一縷風了麼?山霧被驅散盡了,心中的迷霧被驅散盡了。這回,心真正地輕鬆了。真正地有了耳聰目明的感覺。奇蹟就在這時出現的:偌大的一個湖泊躺在了我的眼前。靜靜地,有如睡熟的處子。她的肌膚是碧玉色的,細嫩柔軟之極,連風也不忍心去撫摸。我的心情很不平靜:是大山給了我啟示麼——不要喜形於色,不要得意忘形,不要恩將仇報,不要口是心非…
我坐了下來,無聲無息地。我沒有理由驚擾這片寧靜的湖泊。她是裸露的處子,只有幾縷幾絲水蒸氣有意無意為她遮住了些許隱秘。就想:她裸露著,是因為她不知道防範?
但是,我還是想說:願普天下的人們都能擁有一身正氣!
不知對與不對,我說,大山最深刻的言語,全在這裸露的湖泊裡深藏。
倘若不是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和肉體有不乾淨處,我是真想也在這湖泊旁裸露著躺下,陪著她,一併躺成永恆……
14、山花
水車在悠長的歲月中旋轉。
青青苔衣,緩慢地向上攀爬,爬滿了水車木架,是有意要裝飾那已成往昔的日子麼?山巍巍然從遠方來了,又巍巍然向遠方去了,卻是那蒼翠相持相逼,山谷就成了細細的一線。山溪的水是藍色的,藍得發綠,淙淙潺潺,是在作憂鬱而深沉的抒發麼?是在作純潔而凝重的吟唱麼?綰著褲管涉足水中,涼意就滲入了心肺。卻是不見有小小魚兒在綠色的流動裡遊寫自由體詩句呢。一連翻閱了幾頁滑膩青石,似乎就讀懂這大山深處幾許隱秘了:兩隻三隻螃蟹,正作倉惶逃竄——這橫行種族中的一員,竟也於孤寂閉塞的世界裡改變了本性呢。正思想間,手就逮住了一隻螃蟹,並且把它的兩隻大爪子扭斷送進嘴裡咀嚼。那聲響,居然是很清脆的。就很為自己的這一舉動感到莫名的欣慰。
還有成群成隊的蝦米呢。
它們的耳朵是長在什麼地方?聽到有異樣的響動,就彈射著往水草裡鑽去了。那一躬一躬的形影是很讓人心裡過意不去的。就想起一首民謠來,那民謠把蝦們的弱小形容得淋漓盡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泥巴……
是呵,這世界的萬事萬物,是即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
仍然沿小溪下行的時候,路就斷了。前面是一懸崖,慌忙趴於地上,只探出一顆腦袋,試想用驚訝目光去測量懸崖的深度,卻有嗖嗖冷風撲面刮來,肝膽就寒了。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真切地感覺到諸如“縮頭龜”此類詞語的準確用場。就更加覺得這小溪陌生了:看似溫柔懦弱,可骨子裡竟是這般剛烈!它是於這縱身一跳中重塑自己?或許,它根本就沒有想到要重塑只是為了尋找一個與生俱來的歸宿,如此而已。可命運偏偏重塑了它。再想想作為人的自己時,臉就發熱發燒。是的,不發熱發燒那才真是怪事。復又看到千丈瀑布,就似看到千丈輓聯了,但是那輓聯,是為我輩虛假的人生所垂掛,於瀑布本身,那是千丈宣言呢。
我大聲地說:我記住你了,瀑布!
於是才轉過身來,循來路往山的深處行走。
水車依舊在悠長的歲月中作不知疲備的旋轉。離水車不遠的地方,有一木屋。木屋裡,有一雙外面世界已不多見的小腳。就想,她以前該不是拄著柺杖的吧?可小腳是一拐一拐的,一拐一拐穿過那許多密密麻麻的日子,卻始終也沒有能夠走出大山一步。
天覆一天,她搖著一輛古老紡車,轉動屬於她的月亮和太陽。那嗡嗡的紡車聲與嘎嘎的水車聲,是在合奏她或喜或悲的人生麼?如今,這大山外面,滌綸、巴拿馬、派力司已經佔領市場了,而她的紡車依舊旋轉著,旋轉著的紡車是她始終轉動著的習慣呢。
只討了碗水喝,就匆匆與小木屋作別了,因為怕久駐使老人突然記憶起我這個年齡時的一些故事來。離遠了一些,我回過頭,倏忽發現有一塊“貞節孝順”的牌匾掛在小屋歪斜的門楣上。她是守著貞節,守著孤寡,守著孝順也守著這塊牌匾才沒有走出大山的麼?這塊遮掩著痛苦、昭示著禮教的木頭,就這樣用燙金大字描寫了她的一生!
她站在匾的下面,一幀東方女性可憐可悲的肖像。
有一種花,在小屋四周的山坡上,靜靜地守著自己的影子。我記得這花的俗名,是寡婆子花麼?心尖尖上就有了輕微的痛楚。
寡婆子花,你這痛苦的美麗!
15、山糧
山路太長,山灣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
我在山路上行走著,兩旁的荊棘不時地生出長滿尖刺的手扯我,攔我,沿途的礪石千次萬次地啃著我腳上的牛筋皮鞋。我的腳掌已滿是血泡,我的身上已遍佈傷痕。更令人難堪的是懸掛在山腰陡坡上的樣子:人便整個地成了爬行類動物,進是爬,退亦是爬,此時此刻的我,已是腿腳痠軟,滿身虛汗,膽顫心驚。而恰恰是在這樣的陡坡地段,農人們卻把養活自己以及同類的粟米同麥子種了下來。有陽光慷慨地潑灑而下,我深情地望了一眼幾經農人精耕細作長勢很不錯的粟棵同麥苗,惴惴的心便有了一種鎮定。農人是樸實的。樸實的農人最大的長處便是能夠把哲人們千百年來思考不透的道理簡單化:“一鋤一棵粟”,而粟可以養活人類。這是農人祖祖輩輩之所以能夠吞下勞作中一切艱辛的不渝信念。
從春到秋,開墾、播種、施肥、鋤草以及收穫,這一過程說短就短,說長就長。我不禁想到人類所有母親從受孕到分娩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農人同孕婦的感覺絕對是相同的:他們飽嘗苦痛而又滿懷希望。也正是因為它們滿懷著希望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現得那麼鎮定,那麼祥和。我從自己的父輩們在春天播下種後,無論遇到多大的旱災或洪災、甚至瘋狂的蝗蟲災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著地裡的莊稼的行為裡;我從自己的母輩們在懷孕後,不管經受怎樣的妊娠反應和疾魔摧殘或種種生活的磨難,總是能雙手護著肚裡的生命胚胎而嘴角眉梢間流露笑意的舉動中,感受到了“崇高”和“偉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來並不僅僅只屬於那些高聳著的紀念碑下的英雄們。
然而遺憾的是真正地能夠感受到這點的人已經不多了。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大悲哀。
我就曾經是忽視了這一過程中的一員。此時此地,我置身在幾經農人精耕細作的長勢良好的粟棵同麥苗中間,還依然不敢承認自己的罪過無疑是罪上加罪。我在一首詩作中曾如此寫道:春天是萬物發騷的季節/老實巴交的農人同土地性交/秋後的收成是他們快樂的精液。
可笑的是此詩作發表後竟還有詩評家為之擊掌。想想,這真是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狗屁一群!值得慶幸的是湘籍作家韓少功卻在一篇叫《布珠一日》的散文中曾比較中肯地描寫了糧食。他說,這裡的人把糧食叫媽媽。大概他們把糧食視同乳汁,而乳汁源於媽媽,就有了這種叫法。前者對土地對農人是一種褻瀆,後者對土地對農人卻滿懷著一種兒子對母親般的感恩。卑鄙和偉大是有著其本質區別的。
有山風拂過來,粟棵同麥苗激情地擁抱著我。我似乎聽懂了它們那翡翠般的言語。它們是在放聲地呼喊著: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這一時間裡,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一種大開心,大快樂。我於是乾脆在莊稼地裡坐下來。我知道自己是在接受一種莊嚴的洗禮。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我激動的心情才漸漸地平靜下來。
這樣的時候,我想起了昨夜在一農人家投宿時聽到的一個關於幼鷹食母鷹的故事。大意是這樣的:母鷹在孵出幼鷹後便毫不猶豫地啄著自身的血肉餵給嗷嗷待哺的幼鷹吃……當自己的身子被幼鷹全部吃完時,幼鷹便羽毛漸豐,能夠自食其力了。貓頭鷹的歷史便是一部噬食母親的歷史。我記得自己當時是被這個故事駭得毛骨悚然的,無論如何也不理解母鷹為什麼要如此執著地為幼鷹作此犧牲。
但是現在,我卻似乎已經明白了一點點。
我當然知道,也就是這點點,對我以後的人生也是頂頂重要的。
其時,日頭已墜落在遠處的山谷,並且漸漸收斂了光芒。山與山鋪成的背景也便愈發地厚重了。千年的山,萬年的河,也許早就已經將所有的歲月故事一覽無遺,無知的恰恰是自以為聰明的人類本身。更何況那些一生都懵懵懂懂的人呢?想到這一層,我才算真正地明白所謂的大快樂、大開心過的我,內心中還會無端地生出大悲哀和大痛苦來的。
但我無悔。
16、山鳥
我不知道這大山裡的人是怎樣熬過冬天的。
惟一可以想象的是:大雪紛紛,天地間一片白色的恐怖。當然了,這樣的時候,小溪的歌喉被冰雪封鎖住,那是無疑的了。儘管還會有潛流的心音是無法封鎖住的,那又怎樣呢?不也只能在心底裡作無聲的吶喊麼?在這冷酷的白色恐怖的季節,即使是有著凌雲翅膀的飛鳥又怎樣?不同樣只能是縮著身子,作瑟瑟抖抖的畏冷狀麼?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絕句它們不會知道;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名詩它們不會知道……於是,本來就很是沉寂的大山,不是如同死去了一般的緘默麼?
谷底小溪旁的水車,旋轉著,似是有意在為我講述著既深奧而又淺顯的有關地理自然的課程。它說:地球如我,只知道忠實地旋轉,但是在這忠實的旋轉中,光陰荏苒,季節更替……想想,確也自在,大山的冬天不是終於一天天淡了麼?齊膝的冰雪化了,小溪潑濺著,一路放歌,鳥們跳著躍著,正作著鳴唱……只是,我卻不敢輕鬆地認為:它們的歌唱沒有流露出對於冷酷嚴冬的控訴。
我是於初夏的季節裡來與大山接觸的。這裡我且不說自己是不是因為害怕嚴冬才選擇了初夏的季節,作為習慣於苟且偷生的人的種族中一成員,我不說。但也已經把那個意思說了。
山霧在眨眼間來了,又在眨眼間去了;大山巍巍,起伏延綿,就如同排闥而來又洶湧而去的狂濤巨浪;締結了盟約似的,那些紮根於大山的古樹,是大山家族中最具血性的男子麼?是披垂綠髯的流沙與石頭的放牧者麼?是藍鬥蓬之神麼?它們是有著冥想者的形象,把根鬚思索著探尋著佈滿大山……這一切的一切,我是自可以不厭其煩地說,說一個透徹也無妨。
欣賞著、思想著也自語著的時候,風有了些許的寒意。就把目光穿越古樹投入到大山的山頂上。是的,是有了悵惘瀰漫於我的胸壑間,使我那顆原來脆弱又要佯裝剛強的心,很感到了壓抑。夕陽,正沿著山徑在墜落,大山的脊背是漸漸地暗了,漸暗漸似有一塊黑色的墓碑在豎起。是為誰豎起的墓碑呢?沒有別的選擇,我只得趕路,去尋找一盞能驅夜色、能解鬱結的燈光。
那是在一座杉皮小屋中。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歲的老者。我第一眼看去,心就發怵:歲月不饒人,在他的額上流淌著,在他的臉上衝刷著,年華流走了,青春沖走了,剩下的,就是這許多的皺紋的溝壑。我呢?我將要到來的這把年紀呢?老人卻很是開朗,是一種麻木的開朗麼?
吃過了晚飯,兩人就守護在一盞夜的燈前。如同守護著一團聖火,生怕有什麼妖魔鬼怪會隨時襲來,把這長夜僅有的一星光明掐滅或者奪去。是不是因為喝多了醇香的苞谷燒酒呢?是不是因為燈光透視了彼此的心呢?我同他講起了自己對於這大山冬天裡的那些想象。先是緘默。這緘默,自然就使我堅信了自己想象的正確:冰雪嚴冬的深重壓迫下,大山的緘默不正是這樣的麼?
這樣的時候,老者就笑了,難說他的笑是輕鬆的,卻也不是苦笑。我就預感到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果然,他笑過,就說:年輕人,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是一個關於冬天山裡的一種鳥的故事。
那故事是悲壯的美麗,是揪心的快樂。
可惜我忘了那鳥的名字。或許,當時他根本就沒有說出那鳥的名字來。只說是有那麼一種鳥。在冬天,在大雪紛紛,天地間一片白色恐怖的大山裡的冬天,唯獨有那麼一種鳥是無畏的,不屈的。它把雙腳叉起來,吊著絞纏在被冰雪裹著的古樹的枝椏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就如同要自縊的樣子。是的,它死之將至,它蓄滿痛苦,它是要把自己所見到的冬天的罪證,乃至它的全部生命都從倒懸著的口中傾吐出來。它的面前,已無寒冷,已無獵槍,也無食物飲水。它無所見便無所求,它絕對的自由也絕對的痛苦,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因此被迫逾越了生與死,因此山賦之體才被迫發出山賦之聲。乍聽是悲音,再聽如狂喜……它是鳥非鳥……老者說到這裡,就怔怔地問我:“你說,冬天能不在它的輝煌的嗚叫聲中發抖麼?”我是許久許久地答不出話來了。我沒有說:冬天發著抖,丟棄了滿身的白鎧甲,倉惶而逃……
於是彼此都緘默著。
夜的大山也是緘默的。緘默卻又有著感悟不盡的誨語。
17、山形
氣喘吁吁的時候,終於爬上山坳了。
大山是剛被雨水洗刷過的。適才,在山谷行走時,那雨正好傾盆潑下,我藏匿於一個山崖的洞裡,無聊已極,無聊就乾脆看小溪的洪水暴漲。
那洪水是很有氣勢的。咆哮著,如千萬匹野獸向前衝撞,大有把這個沉悶的世界沖走的企圖。可是雨剛一停下,洪水就潰退了。這變化其實就是在瞬間的事。但,我畢竟沒有因此大發感慨,說出那句古人用來借景喻人的話: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復小人心。
山溪不就是山溪麼?與人心有何干系?
即使是現在,我已登上高高的山坳了,也毫無抒情之意“——啊,一覽眾山小!”我沒有抒情。我早就說過,我已過了寫抒情的年齡。當然了,倘是依舊地我這顆心還年輕,並
且滿懷了抱負,就算不吟詩吧,也許還會產生一種“走棋”的慾望呢。於是就會理所當然地對著匍匐的眾山,問:你們是屈膝的朝聖者麼?
一時間,往昔對山的崇敬也好,厭惡也罷,都會一筆勾銷了。手癢癢的,就很有可能想為滿足自己這一慾望而隨手拈起哪一座小小山崗,當小卒子推過楚河漢界去,以顯示自己的豪邁驍勇氣概:就是有滅頂之災又如何?狠一狠心,再把一座山崗推出去,當車堵住炮擊便是了,有誰敢言我殘酷?這在棋術上說得很寬容,日:“棄車保帥”呢。勝者為王敗者寇,勝利者是不會受到譴責的。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人也許才真正活得像個人樣,才不枉來此世間一遭。於是往昔裡那些令自己也令無數人敬畏得五體投地的人物,如:秦始皇、漢高祖……等等,也似乎一下子離我很近,成了我的拜把兄弟。為什麼不是?他們並不見得比我天才許多,只是命運之神把他們推到了那樣的位置,給了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機會罷了……
我說過我已無所抱負。
如今的我,沒有了要與他人爭雄論高低的想法。絲毫也沒有。我心平平靜靜,世界在我的眼裡,當然也就平平靜靜了。何必要翻江倒海雲水怒呢,硬要把這山那山當棋子推來推去?我奉勸自己。其實我無須奉勸,我說過,我已無所抱負。
世間萬物,本來就各有各的樣子。山就是山的樣子。水就是水的樣子。樹就是樹的樣子。
當然了,倘是依舊地我這顆心還年輕,並且充滿了靈性,就算不產生“走棋”的慾望吧,面對著峰峰嶺嶺,也會產生出許多的聯想呢——這山峰像天女散花,是她把春撒滿人間,於是世界才這般美好的;那山峰似觀音坐蓮,是她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於是人心才如此善良……抑或,還會為顯示自己的小聰明,猴跳著往哪叢林子,去尋覓幾個枯朽的樹根,反覆琢磨這樹根像不像牛郎織女呢?牛郎織女已回到人間,過著團圓幸福的生活;那樹根似不似八仙飄海呢?於自由的氣氛中,各自施展各自的才能……可遺憾的是,說那像什麼,這似什麼,只不過是自己強引著自己往那方面這方面去想象才似的。那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自己在為自己設定圈套。
人心無常,自己還被別人欺騙得少了?還被別人設定的圈套陷害得少了?不過也好,被欺騙被陷害的次數和方式經歷得多了,心就麻木了,無所謂了。
麻木和無所謂後便是心安理得平平靜靜。
比如現在的我,心一點騷動也沒有。平平靜靜地,任腳下萬丈深淵也好,對面是群峰湧起也罷,我心依舊是我心。要說硬有什麼感覺產生,也不過是產生那“不是滋味勝滋味”的感覺。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是不具體的;在我的心裡,一切都是不明確意義和內容的。
山就是山的樣子。水就是水的樣子。樹就是樹的樣子。不雷同,不重複。
這樣不是很好麼?
18、山魔
我畢竟與她見過面,雖然是在夢中。
夢中的情景,我至今仍然是記得很真切——黎明似乎還剛剛從長夜中剝出,惟有東邊的天際隱隱約約露出一線曙色。這樣的時候,我就聽見歌聲了,只是,那時總有溼潤的風拂過來又拂過去,那歌聲於是聽不真切便無疑了。我並不在意那歌詞的大意是什麼,感覺告訴我,那無論如何也是從歌者的心靈深處流溢位來的聲音。我當然理解,只有長年累月用整個心靈懷念過,思戀過自己至親之人的人,才能有那樣的歌聲,那完完全全地是一種懷念的抒發或思念的傾訴。
並不僅僅因為好奇,我於是循歌聲找去。
走著走著,就看覓清清粼粼一條小河了。人說水清則無魚,但是,有蝦卻是一定的,並且還會有螃蟹,那螃蟹,或許生長著彩霞樣的殼,那樣,它雖然是水族中的橫行物,惹人歎為觀止就不是沒有理由了。當然,真正令我驚歎的,畢竟不是蝦們、蟹們,而是那盤腿坐於河邊岩石上的婦人,那岩石真是奇怪,光禿禿的並無土壤,但為什麼會盛開那麼鮮豔奪目的花兒,團團圍住那位婦人呢?也許,我不想說出那樣的俗名:寡婆子花——這名字太悽楚,讓人肝腸寸斷不是不可能的尊,但是,她那樣的痴情,那樣的執著,如一尊望夫石般,翹首望著流水逝去的遠方……這些,我就是不說,有心人一想也便知道的。她望著,並且歌唱,是意在寄情流水,希望流水能為她帶去滿腔思戀麼?於是,山也動情,水也動情,那是—定的了。
遺憾總是有的,曙色太朦朧,我見到了她,卻未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就想:她莫非就是那位一邊焚著詩稿,一邊滴著血淚的林黛玉?抑或,是那位蹬一腳,哭一聲,使得萬里城牆也為之崩塌的孟姜女?當然,這僅僅是我的胡思亂想,古人畢竟早已也進入了故紙堆,成為了動人的傳說……但是,那美麗的愁人的歌唱自這位大山深處的淑女口中流出來,那是絲毫也容不得懷疑的。我於是非常渴望著要與她談些什麼,想走近她,但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腿走軟了,腰走酸了,卻總是與她相隔一定距離。
哦,那不過是異鄉一夢。我說過,我只是在夢中見過她。
是不是可以如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白天,我聽到過有關她的傳聞:她是這寨子裡惟一的美婦人,然而卻守著空房。那一場家族間的殺伐造成了許多悲劇,她便是悲劇中的主要角色。那時,她與丈夫還剛剛完婚,正度著人生中最難忘的蜜月。但是,災難卻不動聲色地降臨——場殊死的殺伐之後,丈夫失蹤了……別無選擇,她只能跟隨著家族中的倖存者一併逃進這大山深處。
還有必要尋找細節作說明麼?她一直苦苦在期待著自己的丈夫還會回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總是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以及絕無人跡的清晨,來到這小河邊的那尊岩石上用悽婉的歌聲口乎喚著丈夫……岩石與流水皆可作證,她原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婦,可如今,滿頭青發已成了銀絲,窈窕的身段已經枯槁,惟有雙眸中燃燒著的戀情仍然放著彩霞般的光亮。
這難道是僅僅用一句“不容易”可以概括的麼?
她已苦苦地等待了半個世紀!
她的丈夫是死了還是把她遺忘了呢?我當然不忍心如是說:她的等待顯然是沒有指望的事。但是,我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時代大潮面前,個人的某種品格,有時會顯得多麼無力!她多麼像滔滔大浪之旁,岸上的一粒砂石等待急流漩渦中的某片草葉那麼無望……但是,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麼比這更美、更令人感動的選擇呢!我多麼想說:在這個肉慾橫流而轉眼被遺忘的世界上,倘若果真還有所謂“愛情”,我認為,此為一例。
然而,又有必要為她禮讚麼?
她如果能改變一種生活態度呢?
你能夠告訴我她的結局又會是怎樣?大山!
無語的大山便愈發地深了,神秘了。
19、山鬼
我本來是于山野的荒冢間露宿的,和死人睡在一起,可醒來時,卻發現一具軀殼又躺在土坑上。土坑是溫熱的,靈魂的感覺很是舒適,但未能使我激動。我是真正厭惡生了。那軀殼撐起來,並且走動,這時靈魂才意識到,那走動的軀殼是我自己。我是多麼地悲哀,沒有能真正死去。
有一中年漢子走進來。近了,把一塊浸溼的粗布遞給我:“先擦把臉吧。”厚重的聲音,隱隱洩露出他那超常的健壯、凝沉、和善。見到他,我感到恍若隔世。想責問他為什麼要把我“撿”到這屋裡來,但望著那張銅一樣實在的臉,終於沒有啟齒。卻是他一邊看我擦臉,一邊說:“山太大、太深,‘迷路鬼’總是捉弄人。”他以為我是撞上了“迷路鬼”了才未能走出荒冢的。我聽到過“迷路鬼”的傳說。說是人在山野裡行走,分明是朝前走著,走著走著,卻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那便是遇上“迷路鬼”無疑了。
他無法理解我,我也無須與他答話。
那漢子更認真了,說:“碰上‘迷路鬼’其實並不可怕,只要‘否’一聲,心就明白了,路是在心中哩。”我就一怔。莫非是他的那聲“否”使我也明白了什麼?他這話是對的。我雖然沒有遇上“迷路鬼”,但我是遇上“迷生鬼”了,陡然間就覺得自己好淺薄,生也淺薄,死也淺薄。
臉就紅了,替往日裡為著生生死死所發的“宏論”而臉紅。
該用早餐了。火塘屋中的一個土凳上,擺著兩個古色古香的陶罐,兩雙很粗的竹筷。他示意我吃飯,一人一個陶罐。飯很香,菜很辣。他吃得真快,風捲殘雲一般。吃完他就出去了,扛一把尖鋤,鋤柄上掛一隻竹揹簍,我不知道他是上山去做什麼。他沒有招呼一聲,連頭也沒有回,像是屋子裡無旁人,完全是一種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氣概。
這時,我才真正地打量這屋子。
屋很小,牆是土築的。沒有窗,只有門,有門理所當然就有鮮活的人生。門畢竟不是牆,它能關上,也能開啟……我又發現,門裡面是沒有門閂的,門外面也無門鉤。就想,在他的心目中,就沒有閂和鎖的概念麼?再看看他家中的所有財產:炒菜的鍋,煮飯的罐,一個竹簡裡插幾雙竹筷,苞穀子就堆放在牆角。土坑上卷著一床破棉絮,傍門放著幾把斧頭、鐮刀和鋤頭。如此而已。又何必要閂門或鎖門呢?就感嘆:這樣的人生,興許才是真正的人生呢,他一定是明白那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道理了,才活得如此豁達、開朗吧?是不是這樣的呢?與世無爭,先得要與自己無爭?
就很是想探究他的人生觀了。
於是萌生了一個念頭:在小屋裡住下來,還借上一宿,和他做朋友,發現他的美德和缺陷。
傍黑時,他回家了。見我未走,他很高興,由衷地高興。又有機會同他吃陶罐飯了,他還取了酒菜來,是從屋後地窯裡取出的陳年苞谷燒。幾盅下肚,心就熱了。就這樣,我們開始了30歲與60歲人生的交流。他原來並不是土生土長在大山裡。 40歲以前,也就是說,他的生命的鼎盛時期,是在淘金場上度過的。他說:“別以為金子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但人心如果不值錢,相互傾軋,彼此殘殺,最金貴的東西分文不值也,就並不是奇怪的事了。”他沒有說他是看破了紅塵才躲進山裡來的,他不是。而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來這世上一遭,就這樣傾軋和殘殺了太可惜。他不是來這大山裡躲避人生的,而是經這裡路過,發現了這蔥鬱蒼翠的世界裡居然有著幾塊碩大的荒地,很煞風景的,他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懷了怎樣的心情,是隱隱約約覺得這世界缺陷太多了……他沒有說,他只告訴我,他在這裡駐足了,他築起了這間小土屋,他於是每天早出晚歸,開墾那幾塊荒地,在荒地上,栽種幼苗……
哦,他雖無妻室兒女,但他竟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希望的綠色。
我感動了,為他的單純樸素的人生觀所感動。
又還有必要作哲人狀給他以啟發,說:“但,人活著為了什麼呢?就為了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麼?世界上的財富,一切享樂都是為人準備的,每個人都應該享受它……”我還有必要說這番話嗎?他卻似乎聽見了我的心音,只憨厚地笑笑,並不駁斥我,而是十分平靜地,他說:“是的,人活著,必須追求幸福,但,追求不是爭搶。”停了一停他又補上一句:“幸福,什麼才叫幸福?!”
我無言以對。大概很多人都會覺得無言以對的。
就著火塘裡微紅的光亮,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又繼續飲酒,並且把酒飲得更豪爽了。飲酒,但我覺得:酒,不再是忘卻,不再是夢境。
在夜晚依舊地很深時,大山也依舊很靜了。
20、山民
是那條藍得發綠的小溪把我引領到這地方來的。我曾經為那小溪的剛烈和無畏感嘆過,卻根本也沒有來得及萌發要探訪它的源頭的意思,只是覺得它很孤獨很寂寞,就要陪一陪它。是相互的陪伴。直至到了它的源頭,我驚住了:它是從一面有百餘丈高的絕壁中的石洞裡瀉出來的……最後又飛瀉落入谷底的深潭。
我是該重新認識這山溪了。
難怪它這般灑脫,這般自由,它一出生就根本沒有想到要成全自己啊!就想起一句禪語來,曰:“無路處時處處路。”但我不願意再為它禮讚。作為處處小心謹慎、總是瞻前顧後的人的一員,我害怕破壞了自己內心的平衡。惟一可供描寫的,是它落人潭中後,沒有作短暫的歇息和停留,便順著溪床,傍山穿峪,奔向遠方;它的兩岸,綠葉和紅花掩映著一個個古老而傳奇的故事,掩映著幾個或一群早去晚歸的人影。是不是有長頸白鷺親暱過它呢?我想是有的。還有水車吱吱嘎嘎地旋轉,靠水力帶動的碾盤在喘息地滾動,這些,我已經目睹過。
抬眼往更高處遠眺,就發現那一面百餘丈高的懸崖絕壁之上,隱隱約約有吊腳木樓的飛簷翹角從古樹林的枝椏綠葉間探出。鳥聲呼喚著我,花香簇擁著我,雙腳就踏上了一條用青石板鋪成的古道了。那古道蜿蜒曲折,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領進天外的世界裡去麼?
走著走著時,木樓就看得很真切了。
入鄉隨俗,我不應該把這鱗次櫛比的吊腳樓群叫成“村落”,而應該稱它為“寨子”才是。我數了一數,有十幾戶人家,多是五柱八掛四品的排樓,板壁油漆發亮,窗欞雕龍刻鳳;火塘、地窖,全是古老的模樣;階簷、坪場和過道都一律用青青石板鋪成。這裡不會常有外地人來吧?當然了,外地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此處還有這麼一個勝似桃花源的小小世界。正想著時,就有一首山外鬧市正流行的歌子飄了過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是頓生了疑心的——這個寨子,會不會是討厭了外面世界的那種喧囂生活的人們來此修建的呢?
我也真想成為這寨子中的一員了。
在這寨子裡度過了難忘的一夜後,我可以深有體會地向外面世界的人說:這裡的民風淳樸若苞谷燒酒。無須掏錢,無須討要,自會有寨中人笑臉迎你到他家吃瓦罐飯,喝大碗酒,品嚐那野葫蔥炒雞蛋、酸辣湯煮豆腐、小蝦米拌大蒜和乾紅辣椒、臘豬肉、臘鹿肉等獨特菜餚。
入夜,在人情和苞谷酒的微醉中,還會朦朦朧朧見到織布機旁的中年婦女織起花格布來,見到吊樓走廊上有十五六歲的黃花閨秀織著花邊。而那悠悠揚揚的聲音,便無疑是白天唱“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的年輕人在吹響木葉或嗩吶了。
遺憾也是有的。我問起他們這寨子是始建於何年,是什麼人所修時,老少皆是搖頭。飯前飯後,他們都必定要去寨子後面一枯朽了的白果樹下請安。那兒,有一座修築得富麗堂皇的與寨子同樣古老的土地廟。廟門兩側的條形石柱上,有一幅對聯鐫刻得很醒目,上聯是:“山神問道誰家好?”下聯是:“土地答言此處安。”
這是怎麼回事呢?屬於自己的歷史他們不去關心,為自己開闢了一個生存環境的祖先他們不去關心,卻是如此地膜拜於這用鋪路的墊腳石砌成的土地廟前!這不能不讓人想要哼起了另一首流行歌來: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個更高,哪個更遠
……
21、山女
那山,是榛榛莽莽的山,樹葉整日裡掩遮著陽光。路是有的,不過都極陡極細,一如羊腸,隨意拋甩在林深處。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倘是不在轉彎處用斧頭削去一片樹皮作個記號,即使是怎樣的一位有著非凡記憶力的漢子,也會迷途無疑的。
你卻是那樣熟悉這山中的一切。
還是在幼小的時候罷,你就總喜歡在大山的懷裡爬滾。每天每天,日頭還未露出臉來,你就已背了一個篾簍,到林子裡去掃夜間被山風搖落的枯枝敗葉,積了滿滿尖尖一篾簍,就用五齒篾耙的柄穿著挑回家中,用於煮飯燒茶水。大山母親是慷慨的,一路上,饋贈許許多多毛慄或酸棗之類的野果給你吃。飽了,你就在一泓清泉邊駐足,放下背上的篾簍,“咕嚕咕嚕”地吸幾口泉水解渴。等泉水平靜了,你就會對著它當鏡子照上好一陣,你那略帶紅色的粉團團的稚臉,就會漾開些羞澀來……漸漸,你就在清泉的明鏡中出脫得成了人家的媳婦。
山裡人有句俗話:找一個女婿,丟一個女兒。但這話對於你來說,卻算不得準確了——你雖然如其他女人一樣,也疼愛自己的男人,可你對大山的愛,並沒有因有了男人而減弱,相反,你愛山愛得更是深沉了!
你更勤地出沒在山中。你把山茶一芽一芽地採進自己縫織的叉袋;你把山藥一蔸一蔸地從地裡挖出,趁趕集的日子,換回大把大把的票子來……高高的山上,有守夜的瞭棚。那瞭棚是專為驅趕糟踏山裡農作物的野獸而搭成的,住在那種棚子裡,時刻有著遭到毒蛇虎狼襲擊的危險呀!睡瞭棚守夜原是男人的事。你卻硬是說服了自己的男人,讓他去了山村裡新辦起來的夜校學習文化,於是你自己便提了風燈,攜了竹梆,上十里八里山坡,進了那瞭棚裡。你豈止是在守山裡農作物呢?你分明是在陪伴著熟睡的大山母親啊!第二天早上,你還會順便扛回一根山上的樹木,與男人對拉大鋸,把樹木分解成薄薄的板子,添置儲存生活的或箱或櫃…
你還會燒木炭呢。在臘月隆冬,你把自己燒的木炭挑進城裡,大大方方地丟給那些缺少溫暖的城裡人。你的大方和慷慨,使那些自命不凡的城裡人驚訝不已。見他們互相為了一兩分零錢爭吵得面紅耳赤的情景,你不禁笑出了聲來。你的笑聲像喊山一樣粗獷,就如楠竹破裂般般傳遍街頭和巷尾。你的笑聲其實就是一團火呢——於是有文化人就發出感嘆:
這世界,如果沒有山裡女人,會是多麼地寒冷寂寞啊!
22、山翁
是清晨了。蔥鬱蒼翠的山的世界,被陽光洗浴得更是肅穆了。我的心很暖和,血液也暢響著,腳就有了非要活動不可的感覺,這樣的時候,我復又踏上了那條彎曲坎坷且也神秘的大山的路了。沒有與湖泊作別,走了就走了,人生,還是少一些情感的負擔好。輕裝而行,腳步會邁得更輕快些。
可目光還是被牽引了。那草木見過嗎?密密地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蟲鳥見過嗎?奇形怪狀不能描繪出它的模樣;有一種聲音更誘人:“叮咚!叮咚!”節奏分明,脆亮而又深沉。雙手撥開遮眼的草木,我就發現那聲音的來歷了——原來是從石壁縫隙裡滲出的水珠,可憐那水珠從石隙裡滲出來,就沒有可以前行的路了,但它沒有退縮,而是平平靜靜地,一滴一滴地滾下崖壁,墜進崖下的一個小小石凹裡……是命運之神偏偏賞識此種舉動麼?石凹漸漸地深了,水滴也在漸漸中壯大了自己,成為這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小石潭,於是每日清晨,當旭日剛一躍出山崗,它就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來;當夜晚來臨時,它又可以把月的清輝擁進自己的胸懷了……誰說我這樣的推測是荒謬的呢?大智大愚,才能有大的成功。
愈往大山深處行走,就愈是為自己是外面世界的人而感到悲哀了。不是麼?平日裡自己在家中,總喜歡偷閒用一個兩個小小盆罐植點花草,還故作花匠狀,把花草截了直稈,剪了繁葉,讓其依從自己的所謂審美觀曲扭彎斜,說是講究其大美!自鳴熱愛其生活!
進了大山,我才真正地算是領略到自然的大氣了。
迎面來了一位山居老翁。說他是老翁,首先是他的鬍鬚吸引了我,鬍鬚很長,很飄逸。他的臉色卻極是紅潤的,比我這剛入而立之年的漢子氣色還要佳。我是無法猜測他的實際年齡了。見了我,點了點頭,他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復又朝前走去。他是那樣悠閒,完全是一種無所事事的樣子。跟著走走吧,於是轉身,我循了他的路走去。走著走著時,就到了一個山灣灣裡。山灣很深,流泉的聲音很悅耳。他就在山灣的一塊方石上坐下來,也並不在意我跟蹤,似是進入某種境界的樣子。我想:他是來這兒聽流泉的獨奏麼?但我的猜想是完全錯了。他只坐了一會兒,就隨手從腳旁拔了一片草葉銜入口中,隨即,各種各樣的鳥叫聲就從他的口腔中流出來了,聲音是那樣的逼真。
最動人的情景出現了。
彷彿只是在瞬間,山林裡的鳥們就全都棲落於這山灣裡的樹上了。先只是靜靜的諦聽,像是也陶醉在山居老翁的“鳥鳴”聲中了……但一忽兒,如競賽一般,鳥們便爭相地鳴唱著屬於自己的歌聲了……千姿百態,各自分明,鳥鳴聲與流泉聲交融著,這不是大山的交響曲又是什麼?!這回我是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的悲哀甚至卑鄙了。
自己在家中,那是極愛鳥的。但我喜歡的只是一種鳥,那種亦被很多人都加倍推薦加倍讚賞的鳥,那鳥的名字叫“八哥”。很顯然,“八哥”的倍受推薦和讚賞,是因為它通人性,能模仿人的語言。有朋友來我家中,它會很乖巧地說:“你好!客人好!”倘是我送朋友離家時,它又會情意綿綿地說:“還來玩!還來玩哇!”但是,它除了會說乖賣巧又會什麼呢?那幾句單調的語言,不也是它的主人一一我教的?多麼可憐哪我的“八哥”。
我畢竟是醒悟了,雖然遲了一點。
並不是好奇,我靠近了那位老翁。他正捋著自己銀白的長鬚,得意而痴迷地聽著流泉和百鳥的鳴唱呢,我是不忍心打擾他了。他或許是辛勞了一輩子,如今,兒女們都成人了,他不再為生活所累了,才又有了機會重溫自己在童年時就學會了的逗鳥的口技,在這有著流泉飛瀑的山灣裡,他復又能品嚐到無憂無慮的童年的滋味了……又或許,他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寵兒,一來到這紛繁複雜的世界,就沒有要奢求功名的志向,也無要爭搶利祿的野心,而是常年與花草相依,與蟲鳥為伴,度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僅僅只是我的猜想,我並無資格妄加評說的。在此時此刻於此情此景中,無論是怎樣麻木遲鈍的人,我想也絕對會萌生出此種念頭罷:讓自己也能變成這大山中的一隻鳥兒多好,用自己的喉舌,鳴放出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歌聲,可千萬別像那被人供養的“八哥”,有著自己的一張巧嘴,卻學著他人的腔調……
啊,我沒有被人世間的情感所累,卻已被大山裡神秘所惑了。
23、山悟
沒有說一聲再見,也沒有道一聲珍重,我便悄然起程了,離開了那一棟沒有掛牌的山村學校,以及那位身世如謎一般的女私學教師。那個清晨,霧很濃,近在咫尺也難以辨別清人和物的面目。雖然,我在她宿舍的窗前停了片刻,但我畢竟沒有向她打招呼。我怕驚醒她的好夢。當然了,我並不知道她是否也早已起床了,或者早已倚床獨坐,想著他人所無法知道的心思?但我仍然固執地相信,她一定是在夢中。有一種說法,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卻可以在夢中找到。那麼,我多麼願意相信,她正在夢中尋找吧!
我並不想說,我離開那所學校及那位女教師時是一步三回頭,但是,有一個事實是無法否認的,那便是,我確實是回眸留戀依依不捨地注視過一陣子。此時此刻,我似乎覺得那所沒有掛牌的山村學校倒也很像海市蜃樓了。在晨霧中飄飄蕩蕩,那位身世如謎一般的女私學教師,就婷婷而立於樓頭,她正在向我招手呢,我還好像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慈母般令人難以忘懷的聲音,說:“山高路遠,你可要當心啊!”當然了,這些都只不過是一種幻覺,事實上待我回頭時,什麼也沒有看見。我說過,那是一個霧很濃的早晨,近在咫尺也難以辯清楚人和物的面目哩。
於此種情景中,人便可以玩弄些小動作了。
絲毫也無顧忌地,我在大山裡撒了泡尿。先當然是想褻瀆大山,可又一想,倒覺得極是可笑,笑自己像是在西天如來佛手指縫間撤尿的孫猴兒——用自己幽默可笑的渺小為人家的崇高浩大作陪襯。但是,當我想到這一層時,同時也想到了與此類玩笑極是相關的塵世間的正經事——這一類事大概是人人都並不情願去做的——用自己幽默可愛的渺小為人家崇
高浩大作陪襯——但是,人人又都會搶著去作。
且不要問這是為了什麼。
霧為什麼很濃,又為什麼在倏忽間消散開去?也不要問。舉目東山,那山頂上已浮出了紅紅火火的一輪旭日哩。旭日是慷慨的,它把溫熱的陽光潑灑下來,使江河、山巒以及所有沐浴到陽光的一切,全都感到周身的舒暢。當然了,也總會有著例外,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那濃霧是在陽光的追逐下逃遁的,但我說,霧確實是害怕陽光的呢。
那都是因為我想心事去了——我總是忘不了那位女私學教師,忘不了她在無學生陪伴的時候該多麼孤獨。忘不了她那隱忍、沉默的後面藏匿著的可怕的強悍。忘不了她那懷疑、狡黠的不信任的目光中含著的真誠的諾言和捨命相陪的友誼,忘不了她那屈辱的自卑和深藏於心的強大自尊心所造成的痛苦。忘不了她那不被人理解卻又要頑強地儲存自己所形成的隔閡……這就註定了她所惟一擁有的只能是孤獨。
就是想這些去了,我才沒有在意陽光灑下來時霧的窘迫樣子。
我認為,獨自到大自然的背景中多想一想是沒有錯的。想一想別人,也想想自身。這麼想著時,我便覺得沒有必要對霧存有惡意了。霧掩蓋著那一棟沒有掛牌的山村學校,掩蓋著那位身世如謎一般的女私學教師,不也正如它掩蓋著其他萬物一樣?那興許並不是霧的本意。於陽光下,便真相大白了。原來霧本身不過是露水,它是因為地氣的蒸化才升騰為霧的,太陽出來,霧便又還原成水珠了。藏匿在樹葉或小草的懷中。
晨風溫柔地搖動著樹梢,發出一陣陣嘆息似的聲響,並且,還簌簌地滾落許多淚滴般的露珠。好像這大山深處的樹木也早就認識我了,就專等著我的到來,要向我傾訴什麼隱秘呢。我的手撫摸了一陣圓滾的,有時卵石般光滑的,又有時粗糙如皺的樹身,覺得從未有過的愜意。我知道,這愜意是因為人與物畢竟可以彼此理解了。儘管這裡的“理解”二字是被藝術化了,但我說:這世界從來就少不了藝術!難道不可以作如此推測:人類那些遙遠的傷口並沒有被歲月掩住,從那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一種被稱為“藝術”的精液,它總是能夠突破界限的阻攔,在新的靈魂和肉體上,以及植物上,播種愛情?!
讓我們像尊重祖先一樣尊重藝術吧!
樹與人當然是有著緣分的。樹是大地仲向人類的親切溫存的手掌,它總是叉開著指頭想要與人接觸……遺憾的是,人總是活得匆忙,來不及理會。一直到人死去的時候,才真正地懂得了樹的寬厚,但是卻已經晚了,因此,人總是帶著永恆的遺憾進入棺材,那棺材,又正是用樹木所做成的。
人與樹,最終還是相依相偎了,永不分離地依偎著。
我忽然就微微地笑了,在大山深處的樹木叢中。我的心也在笑。
24、山醉
在大山深處的一位老人家裡度中秋之夜。
山路彎彎的,窄窄的,而且上面是危崖,下面是絕壁……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每時每刻繃緊著每根神經,提著一顆心,但,我畢竟是走過來了,走進了這大山深處的老人家裡。
所有的行走都是坦然的?我說的是心之坦然。無需作幾多沉思,凡是有路的地方,就總有人煙,有人煙處,就一定有路的存在。抑或可以如此說:路為人而延伸,人為了路才啟步。難道不是這樣?我想探詢老人。老人人生經驗之豐富,定可以用一句“你走的路沒有我過的橋多”的俗話來概括。可老人正為晚炊忙著,打擾他就不應該了。
思緒又沿著路在延伸。
就是有蜀道般艱難又如何?雖然唐代的青蓮居士仰視“黃鶴之飛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蒼茫群山時,也曾發出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悲嘆,但,蜀道畢竟是被人走出來的。這本來就見怪不怪。奇怪的是“樹心隔木皮,人心隔肚皮”,不就是這麼薄薄的一張“皮”麼?你永遠也休想走進他的心裡去。
人心是個小宇宙。
何必要苦費心力去探詢?所有的探詢都毫無意義。
這樣的時候,天色漸漸地暗了。在漸暗的夜色裡,我望老人,只覺得他漆黑得像一個陰界的魂。那“魂”遊移著,把一個小小方桌挪過來,並且將一隻杯子遞給我,於木屋的矮簷下,我與老人對坐飲酒。
酒是忘魂湯。
幾杯下肚,身心微熱,耳聰目明,頓時就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呢。至於那中秋的月亮是否攀爬上了屋後的山尖,是否圓潤綺麗,神秘莫測,是否真如昔人所言“寄託著無限人間之幽思”,以及,老人是否有妻無妻,有子無子;是否雙鬢被歲月染得如雪,額角臉膛被時光鏤出了皺紋如溝……等等,一概是酒外的事情。
可醉眼朦朧時,老人的話倏忽就多了。
是一個很奇怪的老人。果然無妻無子,孓身一人。談起自己的往事來,也只是不卑不亢地:“我是個狩獵的。一杆獵槍,一隻獵狗,伴著我守這大山,”他告訴我,那隻獵狗的名字叫“雪豹”,有著一身純白的皮毛,白如初雪。“那畜牲很賣力。”他說:“好幾次,是它把我從虎口裡搶了出來。”
他為自己有如此一隻雪豹而得意。
目光就四處搜尋,想結識漂亮而又驍勇的“雪豹”。我卻沒有能夠見到它。永遠也無法見到它了。
那是在老人確實老了的時候,他患了風溼,很嚴重,四肢麻木,不能再狩獵了。獵人和獵狗,守著一屋子寂寞與孤獨,那以往的與虎狼鬥智鬥勇的壯麗場面,早已經隨山壑裡的雲霧散去,不可尋覓。他說:“幸虧一位路人提醒我,要我弄些虎骨酒喝,肯定好。”他談起這一切時,似是講述發生在遠古的一段故事: “我不能上山了,到哪裡去弄虎骨?想想,弄不到虎骨,就用‘雪豹’的骨頭頂替吧,它是啃吃過不少虎骨的,肯定也一樣管用……”他愈說愈起勁,居然站起身來,伸了伸四肢,“風溼就真的好了。”
月夜無風,我當然不會感到任何寒意。若是在十年前,我還熱衷於寫抒情詩那會兒,我一定會作如此描寫:以為老人是醉了。可我沒有醉,不禁就記起古人韓信悲嘆過的絕句:“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其實又並不貼切,虎狼正猖獗著呢。
那時,我還很年輕,年輕人是好衝動的。
但是現在,我覺得老人所講的,不過只是人生中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小故事而已。不就是一隻狗麼?再說,就是我有心為“雪豹”鳴不平,可天底下哪裡有一部為狗所立的法典?又有哪家法庭願為狗開正義之門?
但,老人卻興猶未盡。他又領著我來到堂中看四肢被釘於壁上的“雪豹”的皮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雪豹”的皮子毛色無瑕,閃著銀輝,老人用手背輕輕地撣了撣,稍有些得意地:“我要用它縫一件皮襖,寒冷時,就能記起那畜牲來呢。”
可我並沒有應和,說:“是的,能記起那畜牲來。”而是把杯子舉起,飲盡了半杯殘酒。
我想,這酒,就是那浸了“雪豹”骨頭的酒吧。幸運的是,我沒有染上風溼。
那一夜,月光如水……
25、山獵
昨夜已成過去。
如水的月光消逝了,曙色就從緊挨著土坑的方格窗戶裡潑入房間。曙色沁心的涼,我猜想,今日的露水一定很重吧。連同曙色潑人房間的,還有一陣陣乳白的空氣,那當然是霧了。有霧和有露水的清晨,該是晴天的徵兆呢。可昨夜裡,我心裡卻一直陰著。
但並不是為一隻獵狗的死去傷神。
老人也許是對的。那隻獵狗是因為有了他這位主人才有後來輝煌顯赫的一生,那麼,獵狗所付出的一切,其實就是老人付出給豬狗的一切。更何況那時獵人自身都保不住了,還留一隻獵狗有何益?倒是那狗皮留下確實有益,能夠抵禦冬日的寒冷。在自身的康復與一條狗命的選擇中,老人選擇了用狗命換取自身的康復。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我的心裡陰著,顯然是為著另外的事情。
是不是有著某種預兆呢?
可老人是坦然的。見我醒了,他喚我起床,說:“同我上一趟山吧。看我扛一隻獵物回來。”他並不知道我一夜都醒著。他無法想象遠離了繁雜鬧市的我,心仍是得不到安謐?我進山獨行,本想尋找一種超脫,但事實本身卻恰恰相反。無論是一條山徑,一顆小草,一朵野花,都會引發我對外界事物的聯想。
這樣的時候,老人已為我套好了草鞋,並且遞過一把柴刀在手中。可他並沒有帶獵槍,同樣只握了一把柴刀在手中。就想:莫非那獵物當真只要去“扛”就回?將信將疑地,我跟隨在老人的身後。露水果然很重,霧亦很濃。路旁的草叢中,遍結著銀亮的蛛網,蜘蛛就藏匿於草葉底下,頗有耐心地等待自投羅網的昆蟲。心不免就有些惶然,總為掩藏在霧中的前程擔憂。秋涼的早晨雖無蛇蟒出沒,卻不敢保證沒有懷了歹意的虎狼齜著厲齒,張著血口在哪條叉路旁等著呢。任何暗算都是在你不知不覺間完成的。
依舊是兩人循山路前行。
我已是汗流浹背了。一半是爬山路累出的汗水,一半是怕前面會有著突然出現的兇險嚇出的汗水。這樣的時候,老人就停住了腳步。他蹲下身來,並且示意我也蹲下。正猶疑間,就見他在用手扒著路旁的一層鬆散的枯枝及敗葉。就這麼扒著扒著時,一個黑森森的土坑就顯露出來了。老人告訴我,這就是陷阱,專為野獸設下的。我不知道那陷阱中深藏著怎樣的陰謀,畢竟沒有叫出聲來,說:“倘是路人掉進陷阱了呢?”老人很是淡漠地答我:“那就只好委屈他一宿了,我每天一早一晚都會來檢視的,要是野獸掉進了陷阱,我就拖出來扛回家去,倘是路人,拉他出來,讓他繼續奔前程是了。”老人復又把枯枝敗葉蓋上了。但已無法蓋住我對人世的恐惶……我總是擔心在不經意時,自己會墜進某一陷阱中去。
不祥的預兆終於沒有成為事實。
在進入一片竹林時,我發現老人像側耳在諦聽著什麼,就憋住氣,我也聽,就聽到嗚嗚的哀嚎聲了。我當然沒有必要為落難者捏一把汗,老人更是若無其事,說:“是一隻麂子被圈套鎖住了。”經老人的比劃,我知道那“圈套”原來是用幾根青竹交叉著強壓於路旁挽成的——在青竹相銜接處,套了一個帶齒的活動鐵圈,待獵物不經意走人鐵圈時,設定在鐵圈裡的“機關”稍受震動,“咔嚓”一聲,鐵圈就被呼嘯而起的青竹拉得緊緊的了,那被圈套鎖住的獵物,便是掛於半空,只有哀嚎聲屬於它……
——老人,我很服你。你不用獵槍,無須獵狗,照樣能獲取獵物。在你經過的地方,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暗藏殺機!
跟隨老人前行數步,駐足,果然就發現一隻懸在竹叢中的獵物了。確實是一隻麂子,毛色棕紅。但我發現,它眼眶裡的淚水也是紅色的。我並沒有任何理由去憐憫一隻麂子,也無好奇心前去看看究竟。
不就是一隻麂子成了獵人手中的獵物麼?
我和老人默默相對。
但我們都沒有說,大山世界的生活和外面鬧市的生活是雷同的,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
我們都沒有這麼說。
是太陽昇起的時候了,陽光很明媚,但心被肚皮隔著,軀體被楚楚的衣冠裹著,一時間,我還無法感覺到陽光的溫暖。
26、山惑
山愈是很深時,就以為是入無人之境了。
正猶疑,隱隱就有了喧鬧聲入耳,於是舉目,果然見到一角青色的屋脊了呢。有一個道理極是簡單:行走著,總有希望。人生就是在失望與希望中走著自己的道路。遺憾總是有的,那就是誰也無法倖免最終會走進一抔黃土。
山路很細,似是有意隱匿在雜草叢中。大山也真是有趣,一方面慷慨之極——贈我以清泉解渴、野果充飢;另一方面呢,卻又百般地阻我攔我——用茅草的鋸齒割我腳踝,荊棘的利刺勾我衣服。想想,便得出瞭如此結論:大山沉寂了千年萬年,孤獨怕了,有人向它走來,它自然很高興,於是慷慨之極便是情理中事了;但是,當發現來人並沒有駐足的意思,似乎非要走進它的內心深處不可時,就膽怯起來,害怕有人窺破了自己深藏在心裡頭的隱秘。
這苦衷是不難理解的。
不禁就憶起自己在單位任職時,也常簽收過不少印有“機密”字樣的檔案。一個國家,一個政黨,同樣有許多隱秘是不可對外公開的。具體到社會上的每一個人,誰的心裡又沒有藏匿著不便或不敢言的隱秘呢?包括那些平日裡把光明磊落的宣言喊得山響的正人君子們,都一樣地藏匿著難言之隱的。
但是,倘若這隱秘成了隱患呢?
走著走著時,那一棟木屋果然就整個地呈現於我的眼前了,而且那木屋簷前的草坪裡,有著七或八個年齡不等的少年在做遊戲。這倒是件新鮮事情,進山數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麼多孩子的人家呢。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正倚在木屋的廊柱旁,但我卻無法知道她是在欣賞著孩子們玩遊戲呢,還是在思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臉色是憂鬱的,淡眉微微地鎖著惆悵,若是她此時能舉目看我就好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多少能從中獲得些許訊息呢。
首先看見我的是孩子們。
但我不曾想到,這群能夠把遊戲玩得極是開心的少年,見到我這位山外來賓居然一下就呆若木雞了。他們痴痴地望著我,不敢言笑,並且還顯出了很是驚慌的樣子。莫非以為我是來搶奪他們的什麼寶物?這時那婦人才抬起頭,但她只用餘光掃了一下我,“進屋裡歇一歇吧。”她說著,就從堂中端出了一條方凳來,言行舉止,不卑不亢地。她果然是位有著幾分姿色的婦人,而且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直覺告訴我,這婦人是有些來歷的。
落了座,我問:“這些孩子是……”
“是我的學生。”她僅僅只回了這麼一句,就起身了,跨入堂中。又轉過臉,說:“您請便吧!我要上課了,對不起!”學生們這才行動起來,旋風一般捲進堂屋。
堂屋就是這所學校的教室。
從她的神情中,我似乎覺出了她是在有意迴避著什麼。是什麼呢?又說不清楚。於是我決定留下。是想要多少知道一點大山深處的這位女教師的隱秘麼?
我這樣做或許不道德。但我說,我並無惡意。
外面人一定是無法想象的。這七位學生居然一、二、三、四四個年級。教師的勞累是一定的了。我聽著她分別為孩子們講課,佈置作業,還看到她手把手教一位年齡最小的學生寫字。那專注的神情,與剛才倚著廊柱想心思時完全是判若兩人的。不知怎的,我倏忽地很是嚮往著成為這山寨中的一個少年,每天來到這所沒有掛牌的學校唸書,那樣,她也就能夠手把手教我寫字了,聞著她那淡淡的髮香,聽著她那均勻的呼氣,我想,我是忍不住會在心底裡呼喊她一聲“媽媽”的。
異想天開,我的臉一定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手腕來看了看錶(這是我進山後頭一次發現女人戴錶了),說:“放學吧,回家時路上要注意安全。明天早點來。”
孩子們作鳥狀散去了。
我沒有走,大概不是她意料中的事。我看出了她的臉相帶有慍色。她一定是誤解我了,以為天底下男人都是些饞貓,見了女人總是不想動,不僅僅是為解釋,我把作家證亮出來給她看,但她頭也不抬,說:“證件卡著鋼印的不過是你的影子,人心卻被肚皮隔著呢。”這是一句格言,我只能尷尬地一笑。一個男人,賴在一個獨身女人家裡不肯離去,確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動搖了初衷,想:何必要受人白眼,去探究什麼隱秘呢?她或許並無什麼感人的隱秘藏匿,依我看,她那憂鬱的神色已經洩露了訊息,那就是——她並沒有什麼可供炫耀的社會背景,才被分配到這無人願往的大山深處來任教;還或許,是自己的姿色惹出了麻煩一有一位上司迷戀著她的色相,而她卻剛烈不從,於是就被髮配到這邊遠山區進行改造來了……
如此而已吧?
但是就在我欲起身告辭之際,她卻為我端來了一杯熱茶,並且很是關切地說:“天色已經不早了,人生地不熟,你前去不一定能夠找到人家駐足。”雙目相觸,我倏忽覺得她是那樣慈祥,宛如傳說中的聖母的樣子。
我終於留下了。
也許,我是應該悔改的。那些無端的猜想,其實是自己人格的玷汙。在交談中,我知道了她不是本地人,也並非正式教師,而是自己找上門來為這個邊遠山村教私學的,於是她是否曾經有過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是為了什麼棄家出走,以及為什麼不選擇別的職業而偏偏來到這大山深處任私教……等等,她卻極是守口如瓶。
或許,有一種偉大的東西正深藏在她那無可奉告的緘默裡吧。叩開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就像要了解自己父親最悲慘的往事和母親所受過的凌辱那樣,既要獲得信任,也須等待時機。還需要說什麼呢?我已對她肅然起敬了。任何假設或邪念,均不會在她的面前產生。人心是需要有一角隱秘處的,還是不要輕易袒露的好。讓我們都學會善自珍重吧。
夜色倏忽就很是深了,它是有意要包容一切,收藏一切,簡化一切麼?但我畢竟沒有聲稱:夜色,惟有你才真正是仁慈的!
作者簡介:廖靜仁,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第三屆青創會、第八、第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著有散文集十餘部,其中《纖痕》《過灘謠》《我的資水魂》等篇什,先後被《新華文摘》選載並有《紅帆》《資水河,我的船幫》等由《中國文學》譯成英、法文向國外推介。近年轉事小說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白駒》並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評論稱:他正在努力完成從自然資江到文化資江的跨越。現供職於湖南省文聯從事專業創作。
責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