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4日,史鐵生誕辰67週年,“寫作之夜編委會”舉行了一個紀念史鐵生的活動,活動會場擠滿了人,有史鐵生的妹妹,還有他生前的好友王克明、龐沄、王耀平以及孫立哲等人。
現代哲學家鄧曉芒拿著一疊厚厚的關於史鐵生的講稿,70歲的鄧曉芒,站著講了兩個多小時,會場無一人離開,最後他說:
“史鐵生在中國作家中是對哲學問題思考得最全面、最深入的一個,也是以他的文學天賦表現得最生動、最具震撼力的一個。雖然他是不容易讀懂的,但是從未來看,我認為他的作品必將逐漸呈現出思想的前所未有的深度和超前性。”
鄧曉芒說的沒錯,史鐵生是不容易讀懂的,他思考神,思考上帝,思考佛陀,也思考殘疾,思考限制,思考愛,最終從痛苦裡看到愛,從不幸中看到幸運,從現實裡看到不公,又從不公之中看到命運,總之,他從人性裡看到了神性的光輝。
01
1990年12月,《上海文學》的編輯姚育明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是史鐵生寫的,信裡還有一篇文章。
姚育明讀完文章,先跪了,激動得直接衝到副主編周介人的辦公室,幾乎是大吼一樣地說:史鐵生來稿了!寫得實在太好了!
周介人看後,又跪了,非常興奮,他說:發!馬上發!明年第一期。
為了排上1991年1月號,已經準備發的一篇稿子被取代了。
史鐵生寫的是一篇散文,可是周介人對姚育明說:這期的小說分量都不夠,缺少重點稿,你去給史鐵生說一聲,這篇稿作為小說發吧,它內涵很豐富,結構不單一,跟小說一樣的。
按照周介人的說法,小說的地位比散文重,按小說發並不虧待史鐵生,可是史鐵生堅決地說:就是散文,不能作為小說發;如果《上海文學》有難處,不發也行。
最終,《上海文學》發了這篇散文,就是《我與地壇》。
發表後,讀者一讀,又跪了,愛得不行,很多讀者來信說這篇文章深深打動了他們的靈魂,而一些受病痛折磨和煩惱困惑的人也得到心靈的慰藉,看見希望。
後來,這篇文章部分被選入中學課本。
有讀者直接說:1991年整個中國文壇沒有文章,只有《我與地壇》立著。
作家韓少功讀了,也說:我以為1991年的小說即使只有他一篇《我與地壇》,也完全可以說是豐年。
而今,三十年過去了,很多人讀過《我與地壇》的人說,到北京,可以不去長城,可以不去十三陵,但一定會去地壇。
02
我與地壇究竟寫了什麼呢?
1972年,知青史鐵生“在最狂妄的年齡上忽然殘廢了雙腿”,只能坐在輪椅上,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甚至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
心情苦悶的史鐵生,搖著輪椅“走”進地壇,“ 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從那以後的很多年,他就“沒有長久地離開過它”。
最初,史鐵生去地壇,是為了逃避到“另一個世界”,別人去上班,他就搖著輪椅進地壇,不是坐著就是躺著,不是看書就是想事情。
想什麼事情呢?“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麼要出生。”
想著想著,他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人們讀《我與地壇》,感動於他對人生的認識,通透、超越,可是在那之前,身體殘疾不能直立行走,“丟失了作為人的特徵”,他該是多麼的絕望,一個突然殘疾的人,他必然還要面臨精神的絕望。
可是他後來想通了,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史鐵生。
作家曹文軒說:《我與地壇》像是與整個人類精神的對話與探尋,字字句句昭示“生命偶然,但不能輕視”這個主題,那些同期作品也揭示了”人生是一個經受磨難的過程”。
03
死是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人自然就不必努力去死。
但是怎麼生呢?
當然是“把快樂和勇氣留給自己”,好好活,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活呢?
命運給了史鐵生殘疾,給他大開苦難的方便之門,這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同時也註定他不能像很多人一樣工作生活,他原本想當運動員,可是現在這樣,運動員是當不了了,做一些其他的工作呢又不太願意,所以他選擇寫作。
一開始,帶著紙和筆,在園子裡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的寫,有人走過來,就趕緊合上本子,不給別人看,因為他怕寫不成落得尷尬。
後來寫成了,也漸漸有了一定的名氣。
可是感覺又不對,因為寫著寫著,他感覺自己成了“人質”,整天都在想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走到哪兒都在尋找小說,變成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
甚至擔心自己要是有一天寫不出來可怎麼辦,覺得寫不出來就會死,史鐵生覺得“ 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什麼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定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
說句不太好聽的話,不是為自己活著,是為寫著活著,粗魯地說就是如同機器人。
後來他也想明白了,“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
史鐵生一直在思考,想清楚了死的事情,又開始想生的問題,寫作了之後,就開始思考寫作,什麼東西他都思考,他自己的經歷,他自己的殘疾,他自己的想法,都是他思考的物件。
04
很多年前,地壇,就是史鐵生思考的園地。
他在那裡思考自己,也思考人類的命運共同體,他在那裡思考苦難,也思考命運。命運在那裡呢?在他遇見的人身上,在他看見的事物身上,在他自己的身上,也在任何人身上。
他在園子裡,還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一對夫妻每天互相攙扶著在園子裡散步,十五年前,他們還是中年人,十五年後,都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年人。
他注意到他們每天暮色時分到來,繞著園子逆時針走一圈然後回去。
他還遇見了一個“唱得不怎樣”卻喜歡唱歌的人,唱歌的人唱歌,史鐵生就找到屬於自己的安靜的角落。
最開始的時候他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後來他唱“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
後來有一天,他們相互說了你好,然後說再見,從那以後,唱歌的人就不見了。
他遇見了一個想靠長跑改變命運的人,每次在園子裡訓練跑步,都要跑差不多兩萬米,可是比賽結果卻總是陰差陽錯。
第一次比賽他跑了第十五名,可是新聞上只宣傳前十名的人;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新聞上又只宣傳前三名;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新聞宣傳前六名;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新聞重點宣傳第一名的人;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可是人家不宣傳冠軍,只發了一張集體照。
這個人絕望了,開懷大罵,罵到最後沉默回家,和史鐵生相互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
後來,這個人去了很遠的地方生活。
他還遇見一個飲者,一個捕鳥的漢子,一個女工程師,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可是後來他發現這個女孩是一個弱 智。
誰的身上都有命運的影子,命好是運,命不好也是運,得是運,失也是運,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這個世界,苦難和幸福並存、醜陋和美好共生、愚鈍和智慧相成。
人間劇場,大家都是演員。但你絕不能因為知道自己是演員而不努力。
05
史鐵生在文章裡說: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併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
所以,說來說去,“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上帝是對的,他不會錯,但是需要人去理解。
可是這樣一來,難免有人好,有人不好,有人醜有人美,有人疾病有人健康。
所以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可是,身處不幸的人,該如何救贖自己呢?
救贖之道,就在命運之中,差別雖然是“設定”,但人內心如果跳出了“差別”,自然會看到解脫之道。
痛苦之難以忍受,是因為人喜歡美好,醜陋之讓人煩惱,是在於人喜歡美麗,可是若是沒有醜,美如何成為美?
所以用史鐵生說的就是“知命”,但是不要“認命”,所謂“知命”,就是理解命運的意圖,就是理解上帝的意圖,上帝不會懲罰任何一個人,所有人面前都有路,雖然不一樣,但是隻要你想,都可以通向坦途。
看透了這一點,所謂美醜、愚智、殘疾和健康,也就有了命運上的“平等”。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對於這一人間劇目,就“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到了這裡,正如作家姚育明說的:史鐵生超越了自己的痛苦,昇華了自己的生命,這個生命在最後不是走向世俗的輪迴,而是走向了光明無盡的解脫之境。
06
《我與地壇》,是史鐵生最重要作品,也是中國最美的哲理散文之一,影響了無數人,在中國的文壇上,有著獨特的地位。
同時,史鐵生也不只寫了他如何從苦難中看見幸運,如何從絕望中找到希望,他同時還寫了,在他悲觀絕望的那些日子裡,母親是如何默默的看著他,是如何的擔心而不說,母親的愛,又是如何的深。
史鐵生的母親,是一位不幸的母親,因為他的兒子遭遇了不幸,她心疼史鐵生,更懂得理解史鐵生,“她知道我心裡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裡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裡整天都想些什麼。”
“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麼。”
每次史鐵生要出去,母親就默默地幫他準備東西,幫他坐上輪椅,送他出門,史鐵生在園子裡呆的時間長了,母親會悄悄去園子裡找他,但又不讓他知道。
“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汪國真說:
我們也愛母親
卻和母親愛我們不一樣
我們的愛是溪流
母親的愛是海洋
這話說得沒錯,史鐵生的母親,也是這樣。
在《秋天的懷念》裡,有這樣一句:“ 母親喜歡花,可自從我的腿癱瘓以後,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
有一次母親要帶他出去看花,史鐵生不去,他狠命地捶打著兩條可恨的腿,嘴裡喊著,"我可活什麼勁兒!"
母親一下子撲過來抓住他的手,忍住哭聲對他說:"咱孃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
可惜那時候的史鐵生,還不懂得“理解”母親,“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
史鐵生的母親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史鐵生都痛苦不堪,甚至連“媽”這個字都不敢說出口,直到好幾年以後,才敢提起母親。
後來,史鐵生終於讀懂了母親,也按照母親說的“好好活”,活下去了。
怎麼好好活呢?
他的思考,他對苦難的沉思,面對苦難的樂觀,就是他的答案。
07
鄧曉芒說:每個心靈都有殘疾,其實他比我們更健康。
史鐵生一生作品很多,他的作品裡,充滿了哲學性的思考,充滿了對命運的不屈服,對生活的積極和樂觀。
他的智慧,令人折服,他思考之深,令人驚訝。
《務虛筆記》出版後,哲學家周國平讀了,讚歎不已,他說:在經歷了絕望的掙扎之後,他大難不死,竟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健康。
後來,兩個腎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只能靠透析活著,周國平擔心史鐵生已經不能繼續寫作。
畢竟那時候的史鐵生,需要每三天透析一次,一次透析要好幾個小時的人,三天時間只有一天稍微有一點精神,他還有什麼精神來寫作呢?
可是《病隙碎筆》出版之後,周國平一讀,驚呆了。
這樣一部充滿智慧和思考的作品,這樣一部積極的作品,竟是史鐵生在生病和治療的縫隙裡偷出時間來寫的,裡面絲毫沒有抱怨,有的都是積極的對命運和殘疾的思考,有的是對信仰的思考。
周國平說:“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經能夠十分自由地離開肉身,靜觀和俯視塵世的一切。”“他看到了信仰的真相”“懂得了真正的信仰”
史鐵生死後,高暉說:如果真有天堂,他一定是去了那個地方。
天堂在哪裡呢?就在人的心裡。
史鐵生的心裡,已經看見了天堂!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