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末尾,曹公圍繞著黛玉晴雯寫了一個繞有情趣的誤會——黛玉來找寶玉,而晴雯使性子不給黛玉開門。
這段的文字細膩而悽美,每次讀到這裡,我就知道接下來是黛玉要葬花了,所以有種感覺——曹公應該是有意寫黛玉叫門被晴雯拒之門外,這樣才好承接第27回的內容。
但是最大的困惑是,都說“晴有黛影”,黛玉晴雯這兩個人的追求,心性,品格極為相似,卻被曹公安排發生瞭如此令人不解的事。實在想不明白曹公的心思。
所以重新仔細閱讀了原文,分析這一段的細節,發現很有意思,也收穫了其他一些意外,希望和你分享。
那天晚上,黛玉要去怡紅院,原因是,白天寶玉被賈政突然叫走——其實是薛蟠指使茗煙騙寶玉去喝酒。並且一去就是一天,沒來一個信兒,直到晚上才醉醺醺地回來。黛玉不知詳情,放心不下,幾次讓紫娟去問未果,晚上實在忍不住,這才親自去怡紅院找寶玉。
所以,寶玉的這頓飯,因為頂著賈政的幌子,惹得襲人擔憂,黛玉擔憂,這才是愛人的真實反應。
黛玉去的時候是什麼時間呢?
曹公透過黛玉途中所見,暗示了一下時間。
“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
——既然能看出來水禽的顏色文采,應該還是黃昏,並且還是自然光線下的風景,而不是夜晚月色下的景象,那麼,也就是剛剛吃過晚飯,六七點鐘的光景。
光景是暗了點,但能看到水禽,也就能看到人——黛玉很快看到寶釵進了怡紅院。
黛玉算是夠關心寶玉的了,但還是落在了寶釵身後,可見寶釵今晚確實是特別留意寶玉了——寶玉前腳剛進門,寶釵後腳就進來了,幾乎可以說,寶釵就是在留心寶玉什麼時候回來。
尤其是寶釵一開口,說的這話,讓人覺得,薛蟠請寶玉吃飯這事,她全知道。甚至可以說,就是她暗示給薛蟠,讓他請寶玉吃飯的。
寶釵接著說自己“福小命薄,不配吃那個”,和薛蟠對寶玉說的“唯有你還配吃”形成呼應,這就更加印證了,寶釵確實一直在不露痕跡地關心,接近著寶玉,事事做得周全。
然而寶釵這趟周全,卻惹怒了怡紅院裡的爆仗——晴雯。
晴雯為什麼對寶釵動怒,文中也寫得很清楚。
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
“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
原來,晴雯是和別人拌了嘴生氣,移到寶釵身上的,並非真是抱怨寶釵。
你聽聽那句“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這個理由其實不成立,寶釵常來怡紅院應該是事實,但是哪有丫頭竟然抱怨主子喜歡的客人來得太勤的?
這也只有大膽的晴雯敢於如此,只有寶玉的丫環敢於如此。況且寶釵來找寶玉,那麼多丫鬟,不一定要晴雯服侍,現在晴雯都有空跟人拌嘴生氣,足見寶釵影響休息實屬遷怒。
所以這一個細節就看出來——也就是寶玉,可以包容各色女兒,讓她們保持各自的本真,因為在曹公看來,真和善一樣可愛可貴。
這裡的“半夜三更”更是誇張得離譜。聯絡後邊黛玉吃了閉門羹回到瀟湘館,也還不到二更,哪來的半夜三更?
可見,晴雯這個丫頭,性情之暴躁,說話之無忌。大概是不喜歡晴雯者的主要原因。這裡應該有性格因素。
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一個人正氣著,忽然又有人來,當然越發動氣,所以也不問來的是什麼人,索性一口回絕,不見!
晴雯拒絕開門,甚至不問是誰,可見這丫環的放肆,可是論起來,這都是很真實的情緒反應,誰生氣的時候能有好語氣呢?何況有寶玉的疼愛,就不怕得罪人!她知道寶玉疼愛她們,尤其疼愛她。晴雯的特徵和黛玉彷彿,就是一個“真”字,因為文化不夠,她的“真”裡就帶著幾分囂張。
不過在這一段裡,我注意到有個細節,就是:門是關著的。為什麼關著?一般來說,關門就是因為天晚了,可當時明明剛臨近黑天,時間並不晚,關門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院裡的人不願意有人再來打攪。
為什麼不願意再有人打擾呢,想想寶玉回來的場景,喝得醉醺醺的,連話都懶得說,當然需要休息,而寶玉喝成那樣,院門關起來肯定不是寶玉的意思,寶玉也不會吩咐這樣的事,所以關門這件事,應該就是襲人安排的——細心的襲人明白寶玉需要歇著了。
所以晴雯那句,“都睡下了”,也不全是撒謊,雖然只有寶玉一個人需要睡覺,但是他睡下了,其他下人必然也不能再鬧,也就相當於都睡下了。
按說,知趣的人一看院門關著就該轉身離開了,可是黛玉不是一般人啊,她是這裡的常客,她來就是為打聽寶玉狀況的——她並不知寶玉喝酒的事,更不知道晴雯正在氣頭上。
話又說回來,寶釵可是很清楚寶玉去幹嘛了,不是也進去了嗎?(在寶釵來之前院門可能就關起來了)所以這個開門關門和時間沒關係,而是和開門之人有關係。
黛玉為什麼強調是她呢,一,是關係很熟悉,二,是因為,黛玉是小姐,不是丫頭,如果聽出來是黛玉的聲音,丫頭是會開門的——別看晴雯背後發寶釵的牢騷發得挺痛快,你叫她當面懟寶釵試試?
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
你看,書裡明明白白寫出來了,晴雯不知道被她拒之門外的是黛玉,她確實沒聽出來是黛玉的聲音。晴雯是使著性子說的這話。
其實,是不是寶玉說的這話,並不重要,不放人進來,這才是真的。
曹公寫出晴雯抱怨寶釵,後來又寫對黛玉使性子,其實並沒有針對性,並非指晴雯對寶釵或黛玉極度厭煩。她只是在氣頭上,一心想要拒絕所有人造訪,所以賭氣不開門——這是把怡紅院當成自己的家才會有的反應!晴雯的性格就是如此,如改為襲人、麝月等人,這門就開了。
黛玉後來的說法,大意是,你屋裡的丫頭需要整頓教育,說白了就是晴雯不對。
但是單純指責晴雯,這事是值得商榷的。
就這樣,吃了閉門羹的黛玉,悲劇了。
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
我們 讀者知道 這是 一個 大 誤會, 如果 是 別人 碰到 這樣 的 事情 可能 也 無所謂, 不見得真相信晴雯的話。可是黛玉 卻 非常 認同 這個 誤會。因為晴雯的話引發了黛玉內心的傷痛——寄人籬下的傷痛,所以馬上 覺得 是 寶玉 在 指使 丫頭 故意 冷落 她, 格外受打擊,以至於落淚。
意識到自己的寄人籬下,孤棲無助的黛玉,滿心裡哀傷,再也無法忍住自己的淚水了,哭得悲悲慼慼。
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逕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慼,嗚咽起來。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寫鳥兒不忍聽黛玉的哭聲,紛紛遠飛避開,這裡的側面描寫之精彩,真是古今中外罕見——紅樓中的例子,多純是感性,有著詩畫一般的美麗感人。歡聲笑語更具悲音,花陰之下,多麼悽美的畫面!
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傍,讓寶釵去了,
以上文字其實應該和另一段黛玉所感結合起來看。
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一發動了氣。
曹公應該是有意如此設定:若黛玉真的進門,當面看到寶玉寶釵開心玩笑,一時悲傷生氣,怕是直接傷到三個人的面子。所以曹公安排的就是好——人物各盡其才,出場順序天衣無縫。
晴雯氣走黛玉,那只是表面。其實準確地說,應該是被寶釵氣走的。事實也正是如此。
我一直覺得這個關門且特寫的鏡頭安排得好,活靈活現表現黛玉被拒之門外的心情。
寶玉等進去關了門,黛玉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
以上畫面,再加上以下心理描寫,當做唸白,感覺更妙。
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
當然,這都 是黛玉 自己的 胡思亂想。
黛玉哭泣著回去,迎頭遇上紫娟,給黛玉披上衣服,陪著一起回瀟湘館。這一幕是電視劇另加的鏡頭,我感覺加得也很好。
黛玉身上 似乎 永遠 帶著 一股 秋 的 悲涼, 明明 是在 春天, 忽然間 就 覺得 秋風 起來 了——曹公 對她 所有 情緒 的 描寫 都 跟 大自然 息息相關。
黛玉回到瀟湘館,“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二更多天,也就是十點鐘左右吧。 這裡仔細分說時間,也是要參照晴雯原先的抱怨。
接下里,黛玉要因傷感而寫詩了,這是 黛 玉 葬 花的 序曲。
如果黛玉真能心胸開闊不那麼敏感,不會心疑寶玉拒她於門外,也就不會引出一段悲慼,寫下《葬花吟》悲曲了!
所以晴雯這麼做的結果是什麼?黛玉錯疑到寶玉身上,悲傷不已,做《葬花吟》,而寶玉感嘆流淚,傾訴衷腸,二人和好,感情反而更深了!
現在回到前邊,“晴有黛影”這話,晴雯和黛玉兩個人都是真心愛著寶玉的,沒有參雜其它外在因素。也正是因為有此原因,她們的私下關係反而並不甚厚,和寶釵襲人很不一樣。在書中前八十回,黛玉晴雯二人之間唯一的交集就是寶玉讓晴雯給黛玉送兩塊舊手帕,這一回晴雯不給黛玉開門,更是推倒了前邊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