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一對關係特殊的人物,那就是王夫人和薛寶琴這一對幹母女。王夫人認薛寶琴做乾女兒是被賈母逼迫的,她和薛寶琴之間一直沒有互動,更別提什麼關心愛護。
相對薛姨媽和林黛玉,雖然沒認成乾親,但是卻有許多親切熱絡的互動。這裡反映出的是王夫人和薛寶琴這對幹母女之間只是虛有其名而已,王夫人厭惡這個乾女兒,以致於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除了王夫人本身自私無情之外,她不喜歡薛寶琴基本全都是拜賈母所賜,因為賈母利用薛寶琴做了四件事,狠狠的羞辱了薛家,也打了王夫人的臉。
一、賈母逼王夫人認寶琴為乾女兒,是為了拉攏梅翰林家的清流勢力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薛寶琴跟著哥哥薛蝌進京,帶著許多嫁妝箱籠,準備來嫁給早就訂婚的梅翰林家。可惜梅翰林家舉家去外地赴任去了,寶琴兄妹撲了空很尷尬,只能暫時投奔寄居在榮國府的大伯母薛姨媽。
和寶琴兄妹一起來榮國府的還有邢夫人的哥嫂帶著侄女邢岫煙,李紈的寡嬸帶著帶著兩個女兒李綺李紋,四個妙齡美貌少女,就像一把四根水蔥一樣,容貌氣質都是拔尖的。
其中邢岫煙雖然是破落戶家的女兒,但是正經的仕宦之後,腹有詩書氣自華,有禮有節,連妙玉都喜歡她,賈母沒道理看不上。
李綺、李紋兩姐妹是正兒八經的書香仕宦千金,他們的伯父曾是國子監祭酒,舅舅還在朝中做官,父親雖然早亡,但也絕非泛泛之輩。
只有薛寶琴,雖然青春活潑,豔冠群芳,但是她的出身最低。她是商賈之家的女兒,而且她父親還是行商,作為薛家的二房,她的身世比薛寶釵還要低很多。因為薛寶釵還有母親薛王氏的一半貴族血統。
可是賈母偏偏要抬舉薛寶琴,“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乾女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
賈母喜歡年少美麗,又活潑可愛的孩子,她對薛寶琴的喜愛很容易理解。但是賈母的做法令人迷惑,要知道薛寶琴不過是她兒媳婦王夫人的妹妹的內侄女,只能算遠房親戚而已。
首先賈母“逼著”王夫人認薛寶琴為乾女兒,這就說明王夫人根本沒這個想法,是賈母強烈要求的,她作為兒媳婦,不得不聽從,這門乾親認的從一開始就不情願。王夫人並不缺女兒,薛寶琴因為薛姨媽的關係,本來也和王夫人沾親帶故,其實根本沒必要再認乾親的。
然後賈母為了讓王夫人服氣,自己也採取了行動,她把寶琴養在了自己身邊。這是什麼待遇呢?只有元春、寶玉、湘雲、黛玉才有的規格,她們都是賈母的至親,就連探春、迎春、惜春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要說薛寶琴能比三春強多少,讓賈母愛不釋手,其實並沒有。賈母這樣做有目的,她看到了薛寶琴身上很大的利用價值,要用她做一顆棋子。
薛寶琴和梅家的婚事不是秘密,她上京城就是為了結婚的,林黛玉都知道她帶了很多箱籠嫁妝,賈母不可能不知道。賈母還很清楚是梅家放了她的鴿子,因為父親過世,家業凋零,還有薛蟠官司搞臭了名聲,梅家不想要薛寶琴了。
賈母看清了梅翰林想要攀附權貴的目的之後,她就想幫賈家開發梅翰林這一股朝廷中的清流新人脈。所以,她讓寶琴拜王夫人為乾媽,那麼工部員外郎賈政就成為寶琴的乾爹,榮國府的背景增加了她的婚嫁籌碼。
再加上曾經養在一品誥命夫人膝下的經歷,梅翰林家就不會再嫌棄薛寶琴。畢竟他們當初聯姻看好的也是薛家背後王家和賈府的勢力。
賈母這一招對內等於向薛姨媽和王夫人宣告,我們賈家需要的是結交朝廷上清流士族的政治助益,這是賈府的發展戰略不能變,你們搞“金玉良緣”純屬瞎扯,薛家連個做官的都沒有,行不通。
而對外呢,賈母等於向梅翰林伸出橄欖枝,潛臺詞就是:來呀,我們做親家!
梅翰林真的是非常想要借勢的,所以等到七十八回他從外省回來之後,他沒有急於給兒子迎娶薛寶琴,而是請了親朋好友一起邀約賈政帶上寶玉、賈環、賈蘭一起去尋秋賞桂花,很明顯是家宴,也就是迅速的想要敲定親家關係的意思。
二、賈母假借給寶琴說親,實則羞辱寶釵,打臉薛姨媽和王夫人,反對“金玉良緣”
賈母在蘆雪庵賞雪之後,誇讚大雪中抱著紅梅花的薛寶琴像一幅畫,眾人會意說像仇十洲的《豔雪圖》。
等回到屋裡,賈母又大家都在場的的情況,主動向薛姨媽問起薛寶琴的年齡和生辰八字。這在古代,一般就是要給孩子做媒的意思了。
薛姨媽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迫切想和賈府結親的願望,作者寫她:“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
這就很搞笑了,賈府有那麼多適齡的未婚子弟,比如賈薔、賈菌,甚至賈環、賈琮,其實年齡都和寶琴差不多。
但是人家薛姨媽一下子就想到賈寶玉,居然“心中固也遂意”,“固”在這裡是本來,原來的意思,雖然不是寶釵,但只要是薛家女兒能嫁給寶玉,隨便挑隨便選,只要賈母表示願意要,薛姨媽都願意。
但是很遺憾,薛寶琴和梅家有婚約在先,古代訂婚的意義和結婚差不多,退婚的意義基本等於離婚,就算女孩子還是清白的,也要打個折扣。薛寶琴是連梅翰林這種暴發戶都嫌棄的商賈之女,百年貴族的賈府怎麼可能會願意娶她做嫡孫婦?
薛姨媽糊塗油蒙了心,想和賈府賈府聯姻都魔障了。所以,她半吞半吐的還在那裡跟賈母解釋寶琴和梅翰林家的婚事,把薛寶琴前幾年喪父,母親如今重病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這樣只會顯得寶琴更加沒體面,畢竟父親過世了,母親重病,她和哥哥應該在家裡侍奉照顧母親才對,哪裡能千里迢迢上趕著來京城要著急嫁人的道理?實在是惹人笑話。
連王熙鳳都聽不下去了,上來插科打諢的打斷了薛姨媽的嘮叨,她實在害怕薛姨媽傻乎乎的再說出寶釵來,讓賈母考慮考慮,那可就真的沒法收場,大家沒臉了。
可笑薛姨媽事後還在琢磨這件事,居然在林黛玉面前公然說賈母要把寶琴許給寶玉,以此來試探黛玉。人家賈母說這件事的時候黛玉其實是在場的,她根本沒當回事。一來黛玉已經知道寶玉的心裡只愛她,二來連薛寶釵都沒戲,寶琴更配不上,而且林黛玉早就知道薛寶琴進京城待嫁的事情。
大家在蘆雪庵討論外國美人的時候,寶琴推辭說外國美人的詩沒帶來,林黛玉說:“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
寶琴聽了這話就紅了臉低了頭,因為黛玉說破了她帶著嫁妝進京的事情,林黛玉為什麼知道呢?因為她父親過世後,她也是帶著嫁妝和家產回到榮國府來的。
寶釵也肯定了黛玉話,她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然後又表示的確事實:“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
薛寶琴搬家一樣地帶了這麼多嫁妝住進榮國府,肯定要經過大管家王熙鳳的同意,王熙鳳知道了,就告訴了賈母,也告訴了林黛玉。因為林黛玉經常幫王熙鳳看賬本,這些家務事王熙鳳並不避諱她,要不然林黛玉也不可能算出榮國府出得多,進得少了。
那麼賈母既然早就知道薛寶琴有婚約,所以給寶琴提親就屬於放空槍,虛晃一下。她只是想利用寶琴,來向薛姨媽、王夫人表明自己對薛家的厭惡,對“金玉良緣”的反對態度:
1、我對寶玉的婚姻有決定權,你們編造的那個“金玉良緣”不好使;2、我喜歡哪個姑娘會表現得很明顯,就像對寶琴一樣;3、我寧願選寶琴,也不會選寶釵,否則這麼多年,我早就幫寶玉向薛家提親了;4、我喜歡比寶玉年紀小,性格模樣好的女孩子做孫媳婦,寶釵沒戲。
所以薛寶釵才會對薛寶琴那麼酸,當眾對寶琴表示:“我就不信,我哪一點不如你。你倒去吧,仔細我們委屈著你。”想想她自己在賈府多年經營,費盡心力地籠絡人心,奉承賈母,倒不如薛寶琴一個初來乍到的得寵受重視。
就連賈府的下人也忙著巴結寶琴,給她送水仙花,但是寶釵的丫鬟鶯兒卻因為攀花折柳被婆子追著罵娘,這鮮明對比也真夠打臉的了。
薛寶釵母女倆不惜舍了體面和清譽,上趕著鼓吹圖謀的金玉良緣,賈母根本沒當回事,反而輕易地就要給寶琴提親。不管賈母要給寶琴說親的物件是不是寶玉,這都是對薛寶釵極大的羞辱。
因為寶琴年紀至少比寶釵小三四歲,寶釵已經是快要二十歲的老姑娘了,賈母從來沒有給過她什麼好臉色,也從不關心她的親事。
薛家母女真的是心理素質強大的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在賈府住下去,還能談笑風生。而且薛姨媽更絕的是轉頭就跟王熙鳳商量,拜託她去求賈母,要把邢岫煙說給薛蝌當媳婦。
三、賈母賞賜寶琴鳧靨裘,是在向薛家展示富貴,提醒薛家階層差距,以及他們對賈家的依附寄生關係
賈母對薛寶琴做的第三件事,就是賞賜給她一件名貴的衣服——鳧靨裘,通俗來說就是一件五彩斑斕的雨衣,是野鴨子臉上的毛織成的。
很多人解讀說賈母以此來嘲諷薛寶琴是個“野丫頭”,我的理解是,賈母在用這件衣服向薛家展示自己的富貴,提醒薛家巨大的階層差異,以及薛家在賈家的依附寄生關係。
薛家雖然有錢,薛寶琴雖然見多識廣,但是史太君有你們望塵莫及的東西,有你們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古代光有錢是不行的,即使富可敵國,也只能稱為富,被叫做大財主。權貴世家即使沒有那麼多錢,但是享受的社會地位和特權也是富豪們望塵莫及的。
所以就算是范進那樣的窮巨人,只要有了功名,能混個一官半職,當地的大財主都要上趕著來巴結送錢給他。所以薛家雖有百萬財富,賈家這樣的百年貴族根本不會看在眼裡的。
巨大的階層差異註定薛家的百萬之富也沒資格擁有這麼名貴的衣服,想要的話只能等權貴的賞賜。
鳧靨裘雖然很好看,但是非常單薄,實用價值也就是擋擋雨雪而已,尤其是裡面還要穿厚實的冬衣才能禦寒。
這就好比薛家和賈家的親戚關係一樣,表面上看十分體面,但實際上賈家給薛家提供的也不過是表面的庇護而已,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薛家如果窮了,喪失了經濟實力,親戚情分並不能真的給他們解決全部問題,“打鐵還需自身硬”才行,投親靠友並不是長久便宜的辦法。
所以賈母賞賜寶琴鳧靨裘這件事,看上去只是長輩送了件衣服給喜歡的晚輩,實際上是在提醒薛家寄人籬下,就不要痴心妄想,她根本不稀罕薛家的錢財,而王夫人自然也被打臉,因為薛家是她的親戚。
後來為了安撫王夫人,賈母又接著賞了寶玉一件雀金裘,表面是孔雀毛,裡面是花豹皮的,裡子面子都很華美珍貴,這才符合賈府這樣權貴之家的氣度身份。
王夫人也酸溜溜地說了一句“可惜了的”,帶著抱怨賈母看不起她和她們家親戚的意思,但是寶玉畢竟是她兒子,好東西也沒便宜了外人。賈母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吃,王夫人也不能發作什麼。
四、賈母讓寶琴住進稻香村,讓李紈管住寶琴,側面羞辱薛家的家教不好
賈母雖然可能沒有用鳧靨裘諷刺寶琴是個野丫頭,但是她讓寶琴入住稻香村,讓李紈把她“賓”住了,實際上就是在嫌棄薛家女兒家教不好的意思,因為李紈的職責就是教育姊妹。
賈母在利用完了寶琴說親,賞賜鳧靨裘之後再也沒有別的寵愛寶琴的事情,雖然寶琴跟著賈母一起住,但是就好像個小寵物一樣供賈母開心解悶而已。
要知道寶琴活潑愛玩兒,每天都要跑到大觀園裡找姊妹們一起說笑玩樂,賈母如果真心喜歡她,為她著想,就應該給她在大觀園裡安排一個住處,而不是大冬天讓她整天來回的跑。王熙鳳設立小廚房的時候曾說過,冬天來回吃飯吹了冷風不舒服。
可是第七十五回中寶琴依然是在賈母屋裡,跟著一起吃飯住宿的,賈母也不管她舒服不舒服。元宵夜宴上,寶琴雖然和寶黛、湘雲一起跟著賈母坐席,但是放煙花炮竹的時候,賈母也沒管年齡更小的新寵寶琴,而是把外孫女林黛玉摟在懷裡護著。王夫人摟著寶貝兒子賈寶玉,看都沒看乾女兒薛寶琴一眼。
後來老太妃薨逝,賈母要外出隨祭,千叮嚀萬囑咐託薛姨媽照管林黛玉,薛姨媽只好搬進了瀟湘館。寶釵的蘅蕪苑那麼大的五間房子,只住了寶釵香菱、湘雲三個,賈母卻沒有安排薛寶琴去住,而是把她塞給了寡婦李紈,王夫人也沒有半點表示。
要知道稻香村的房子比蘅蕪苑小多了,而且還有李嬸孃和李綺李紋母女時不時的來住,再加上李紈母子,實在是有點擁擠。
李紈是守節寡婦,拘謹冷淡,如死灰槁木,平時還要守很多規矩,吃穿住都很素淡,也不能大說大笑,盡情玩鬧。而且,稻香村竹籬茅屋,紙窗木榻,富貴氣象全無,屬於農家樂風格,和薛寶琴富豪商賈之女的身份,青春活潑的性格根本完全不搭。
所以李紈的丫鬟碧月說:“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這個“賓”非常生動地把薛寶琴在李紈處的被約束難受的狀態表現出來了。
可是賈母偏偏刻意地安排薛寶琴和李紈住在一起,因為李紈出身書香門第,又是貞潔烈婦,在古代就是女子的道德禮法典範楷模。所以賈母平時讓李紈帶著姊妹們一起做針線,教道理。
可是三春和黛玉都沒有和李紈住在一起,她們各自有住所,賈母偏讓寶琴跟著李紈,實際上是在暗戳戳的嫌棄薛家的家教不好,需要李紈這樣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來管束教導。
畢竟寶琴自幼跟著父親行商,遊歷大半個國家,這種經歷雖然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羨慕,卻會被賈母這樣的長輩認為是“野”的表現。
如果放任薛寶琴在大觀園裡,跟著寶釵或者黛玉居住,必定嘰嘰喳喳,玩鬧得十分厲害,在老太妃薨逝這個敏感的國喪期間,讓外人知道也很不像話。
所以李紈才是照顧薛寶琴的最佳人選,薛寶琴自然也懂賈母的意思,作為靠著伯母關係寄居的客人,聰明如她,十分懂事。
後來賈母隨祭回來之後,薛寶琴才又搬回去跟著賈母,但是她明顯就不如之前那麼活潑了,賈母對她也冷淡多了。所以薛寶琴的《柳絮詞》都寫得比較悲慼了。到了第七十五回,薛寶琴和薛蝌已經回去跟薛姨媽一起過中秋了。
後面再也沒提到她,應該是沒有回來。她也不和薛姨媽、薛蟠、寶釵等人住在榮國府東北角的小院子裡,應該是和哥哥薛蝌一起住到了薛家在京城的宅子裡去了。
王夫人這個乾媽,在寶釵搬出大觀園的時候,好歹還問了一下有沒有人得罪她,請她搬回來。但是對寶琴這個乾女兒全程零互動,不管寶琴搬到哪裡,或者離開賈家,她都沒有半點表示。
其實也沒什麼別的原因,只不過王夫人是厭惡賈母的做的這幾件事而已。賈母利用寶琴薛家人的身份屢次羞辱、敲打薛家,也是在打王夫人的臉。
王夫人不敢和賈母公開對著幹,但是卻可以不搭理薛寶琴,畢竟她對親生女兒元春也就那麼回事了,何談沒半點感情,被逼著認下的乾女兒呢?
青松鶴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