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嘯天
“日本為何不向中國謝罪?”
這個問題日本人逃避了70餘年,也困擾了中國人70餘年。
按說,中國是戰爭勝利的一方,應該寬容大度,對日居高臨下才是。可是,現實中很多中國人總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民間一談起抗戰,就總是對日本充滿了仇恨。連我們的教育,也是仇恨教育,好像我們是戰敗國一樣。按說,不應該這樣的。
那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很多的中國人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很多日本人總也想不明白。對很多日本人來說,他們一直疑惑於:
“為何中國還是一再要求日本繼續道歉?我們要道歉到何時呢?”
這個問題不是憑空而來。2000年政府高層訪問日本,接受東京廣播公司的採訪時,一位記者就提出了這個特別具有代表性的問題。
當時,領導思考了一會,然後鄭重回答:
“我想提醒一點,日本的所有正式檔案中,從未向中國人民道過歉。1995年,時任日本首相的村山富市先生曾經一帶而過地對亞洲人民表示過歉意。然而,日本所有正式檔案中都沒有對中國人民道過歉,所有!不能說中國沒完沒了地要求日本道歉,沒有!道歉不道歉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但我們希望你們能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這裡不就抗日戰爭的問題做深入的探討,那將是一個很長很長的話題。
這裡,僅列兩則歷史故事,來看一下歷史上的人又是如何面對這個問題的。嗯,這是一篇歷史文。
第一則故事是“壬辰倭亂”(1592-1598)結束120年之後,朝鮮人申維翰(신유한,1681-1752)於1719年隨訪出使日本,與接待他的日本學者雨森芳洲(1668-1755)有段一段對話,特別有意思。
申維翰是朝鮮晚期重要的漢學家,出使日本他不是主使官,而是專門請來的“制述官”。所謂制述官,就是專門請來寫詩詞歌賦的好手,用來去日本展示國威,彰顯文治昌明的。申維翰身為韓國儒學家,到了日本就成為一位文化明星,就像如今的文娛明星一樣,在日本所到之處,“群倭聚集如雲,時時有夾紙筆而乞書者,餘或隨興而寫。”人數實在太多了,“終日在傍,意頗惓惓”,以至於申維翰都累屁了,日日文債如山。日本人拿到申維翰寫的漢語詩歌或書法,“莫不仰之如神仙,貨之如珠玉......皆以手攢頂而謝。”那時候的日本武士當國,重武輕文,文化人不受重視,比較邊緣化。
申維翰將他出訪日本的經歷,寫成了一部《海遊錄》,記載了許多有關同日本文人交流的情況以及他對日本的印象等,是一部瞭解舊時朝日關係的重要書籍。
雨森芳洲,是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朱子學者,是江戶前期儒家學者木下順庵的弟子,精通漢語及朝鮮語,其作品《交鄰提醒》(中文翻譯為《交鄰須知》)是當時指導日本對朝交流的指南,也是明治時期被日本政府定為的朝鮮語學習書籍,廣為使用。
當時,申維翰身為外交官(朝鮮通訊使)到達江戶,雨森芳洲陪伴申旅行數月之後,終於忍不住,問申:
“吾有所懷,欲乘間言之。日本與貴國隔海為鄰,信義相孚。敝邦人民皆知朝鮮國王與寡君敬禮通書,公私文簿間,必致崇極。而竊觀貴國人所撰文集中語及敝邦者,必稱倭賊蠻酋,醜蔑狼藉,有不忍言者。”
雨森芳洲說這些話的時候,越說越激動,怒容漸露。他的意思呢,是說有句話,我憋了好久了,實在是忍不住,就問你一下子。日本與朝鮮是鄰國,都是講信義的國家。我們都知道日本與朝鮮兩國朝廷之間的交流,無論公事還是私事,相互通訊之間,語言都非常相互尊敬。但是,我實在是搞不懂為啥你們一般的朝鮮人所寫的文章,只要提到我們日本,就言必稱“倭賊”、“蠻酋”,態度極其輕蔑,這實在是讓人受不了啊。
申維翰看雨森芳洲這麼問,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說:
“此自易知,顧貴國不諒耳。君所見我國文集,未知何人所著,然此皆壬辰亂後刊行之文也。平秀吉(豐臣秀吉)為我國通天之仇。宗社之恥辱,生靈之血肉,實萬世所無之變。為我國臣民,誰不欲臠而食之。所以上薦紳,下廝隸,奴之賊之,語無顧藉。發於文章者,固當如此。至於今日,聖朝仁愛生民,關市(釜山東萊的倭館)通貨,且知日東(日本)山河,已無秀吉之遺類。故遣使修睦,國書相望,大小民庶鹹仰德意,豈敢復提宿怨。”
申維翰的回答一如朱總理,相當合體。申的意思是說,我就跟你說了吧,那都是你國不懂我們的國情啦。你所看見的文章,我不知道都是誰寫的,不過它們都是壬辰倭亂之後寫作發行的。豐臣秀吉發動的壬辰戰爭,使他成為我國的通天仇敵,他給我們的朝野帶來了極大的恥辱,讓我國生靈塗炭,流血遍地,讓我國承受了千古未有的劫難。我國上上下下,任誰都想將豐臣秀吉殺掉煮煮吃了。所以呢,只要提到日本人,別管是紳士還是奴隸,一律都稱之為倭寇倭賊,毫無禁忌。全民都如此,民間寫的文章,自然而然也會把日本人寫成倭寇。不過,現在我們這一代已經與日本交好了,而且知道日本已經沒有豐臣秀吉的餘孽,所以現在與你們透過外交關係,和睦相處,不再提那些舊恨了。
申維翰的回答,讓雨森芳洲大感意外,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及預料。沒有想到,戰事已經過去了120餘年,居然在朝鮮半島依舊留下如此深的印象,給朝鮮人留下了如此深的仇恨。
其實,那是因為戰爭發生在朝鮮半島上,朝鮮人感受的最真切,遭受的苦痛也最深。切膚之痛,難以言表。對於日本人來說,只有那些參與出征的人才會有所感受,日本本土就沒有太多感受,隨著時間的流逝,更是沒啥感覺。
雨森芳洲生活的江戶時代。申維翰此行,是前來恭賀三年前就任幕府將軍的德川吉宗(1648-1751),這已經是第八代幕府將軍了。而且,江戶幕府自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開始就主張自己與秀吉侵朝沒有關係,而且幕府已經為朝鮮復仇,不僅幹掉了秀吉的勢力,還與朝鮮建立了友好關係。也就是說,江戶幕府是譴責這場侵略戰爭的。“窮兵黷武,他令我邦百萬生靈死於敵人箭矢之下,無力將富強傳到第二代。他為國家帶來禍水、災害。理當深刻反思。”(《東照宮御實記》第四卷)
雨森芳洲自然受到幕府史觀的影響,覺得日本已經對得起朝鮮了,何以還被揪住不放,完全理解不了。其實,那只是因為他不懂朝鮮人,沒法感知他們的感受。(當今的很多日本人,也是覺得抗日戰爭侵華那是當時天皇與各軍部的事,與普通民眾沒有關係,憑什麼要我們來承擔不該承擔的罪責。這種史觀一以貫之。)
對於明朝來說,也是如此,沒將壬辰倭亂看得太重,只是“萬曆三大徵”之一,在明史上的紀錄並不夠完整,也不夠深刻。(“萬曆三大徵”,分別是李如松平定蒙古人哱拜叛變的寧夏之役;李如松、麻貴抗擊日本豐臣秀吉政權入侵的朝鮮之役;以及李化龍平定苗疆土司楊應龍叛變的播州之役。)至於清朝修訂的《明史》,因為直接涉及大清的根基,更是語焉不詳。所以,作為徹底改變了中日朝三方局勢的“壬辰戰爭”,只有朝鮮半島的人,尤其是後來的韓國人根深蒂固,一再提起,成為國之大恨。
板子打在誰身上,誰才知道痛。此言不虛。施打者會選擇性忘記,被打者卻會清晰地記得,真真切切。班主任總是記著自己對同學有多好,可每一個被打過的同學卻總能記住班主任每一次巴掌扇過的地方。
擴充套件過民族上,困囿在單一民族文化的想象之中,僅以自己的母體文化作為參照,不去了解其他文化裡的人民是如何想象的,不去了解他們的經歷,很容易閉目塞聽,雞同鴨講,很難達到真正的相互理解,也很難達到民族和解,深陷道德陷阱而不知。
對於壬辰倭亂,韓國影視作品繁多,近些年拍攝的電影就有《鳴梁海戰》《代立軍》《出雲之月》等,電視劇則有《懲毖錄》《壬辰倭亂1592》等。戰爭留給後人的記憶,實在是太深了。
日本人,作為侵略者,感受不深,能遺忘的也就忘了,選擇性失明。那是因為戰事沒有打到本土上,戰事沒在本土發生。
二戰時,盟軍轟炸東京,加上兩顆原子彈扔到日本頭上,這可算是戰爭終於打到自己頭上了,讓日本人切實感受到了痛。
所以,《螢火蟲之墓》裡的傷痛,展現的正是東京轟炸下的帶來的悲傷局面。黑澤明的《八月狂想曲》與今村昌平的《黑雨》都直接展示了原子彈轟炸帶來的傷害。《哥斯拉》更是以假象的形式描繪了原子彈轟炸產生的輻射引發的後果。
你看,這並不算太深入的戰事,就給日本人留下了這麼深的疼痛感了。諸多文藝表現,都把自己當成了戰爭的受害者。那是因為很多文學作者,對發生在本土之外的侵略戰事沒什麼感受,但直接挨炸彈是能夠感受到的。
再來看歷史,講講我們第二個要說的故事。
歷史上,元朝曾經聯合高麗,攻打日本。當時,蒙元先是與高麗征戰了40餘年,終於征服了高麗。然後攜裹了高麗,進一步攻打日本。
但是,戰事並沒有在日本本土深入,戰爭範圍主要限定在了北九州一帶,日本整體上受其害並不嚴重。
而且,當時的強勁的颱風(後日本稱之為“神風”),令元、朝聯軍的艦隊悉數被毀,日本大獲全勝。
元朝攻打日本,也是日本人第一次受到他族的侵略,儘管對日本的破壞並不大,但也牢牢地刻印在日本的心目中。日本江戶時期的詩人本村季吟的俳句書籍《山之井》(1648年發行)中就記載,在日本京都立春前日(2月3/4日前後)有一風俗,為了防止“蒙古、高麗”入家門,必須鎖好大門,門上還要插上沙丁魚頭或者刺葉桂花的樹枝。這時,已經距元朝、高麗進攻日本(日本稱之為“蒙古襲來”或文永、弘安戰役)過去了400年,那場發生在鎌倉幕府時代的戰事依舊深深地刻在了日本人的心目中,而且這風俗還是發生在遠離北九州的京都。可見,刻在於集體意識中的苦痛,是多麼的良久。
當日本人侵略他族時,他們不覺得什麼,而他族來襲帶來的印跡卻又如此之深。二戰時,日本人的“神風”特攻敢死隊,這個名字的來源依舊是“蒙古襲來”帶來印記。此時,已經距文永、弘安戰役超過了750年了。
回過頭來,抗日戰爭結束至今,剛過去76年,當初參與抗戰的部分戰士依舊在世。日本人留給中國人的戰爭創傷是如此深刻,想讓中國人徹底遺忘,實在是太難了。
所以,現在的日本人無法理解何以中國人一再讓日本人道歉,就像當時的雨森芳洲無法理解朝鮮人何以對日本人有那麼深刻的仇恨。那時的日本人與當今的日本,是一個樣子的,沒有什麼改變。
文化有其根源,如果現在的日本北九州的人要求中國人代表大元向他們道歉,估計中國人會覺得自己碰上了神經病。現在的日本人面對中國要求其正視侵略歷史的現實,很多日本人就是這種心態,覺得中國人很神經病。其實,這種傲慢來源於無知,只要多去了解下史實,多去了解下對方承受了什麼,多半就會垂下自己的腦袋。
中國最仇恨日本的地方,大概是東北。這也很好理解,因為東北遭受日本荼毒最厲害,早年有“日俄戰爭”,就發生在東北的土地上。之後東北作為“偽滿洲國”淪為了日本的殖民地,再然後是抗日戰爭,日積月累,接近三代人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厚了。所以,完全可以理解,這一點上,東北人真不是彪,是真的記憶深刻。
當然了,未來還是要面對未來,我們還是應該去消解仇恨,而不是臥在仇恨中走不出來。曾經的敵人道不道歉是一回事,我們自己該怎麼做,又是一回事。
要想成為真正的大國,還是得主動卸下歷史包袱,祛除小人心態,用積極、開放、包容、寬厚的心態消解仇恨,與鄰修睦,共建和平為上。
是為記。
(圖片來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