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湖北荊州府監利縣下轄的一個小村子裡發生了一樁人命案子。一天清晨,保長劉廷輝到村裡的孫寡婦家收稅,剛一進門就發現孫寡婦家門戶洞開,保長站在院中連喊三聲孫寡婦,卻不見孫寡婦出來見面。劉廷輝心中疑惑,走進裡屋一看發現孫寡婦躺在床上已經死去,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房門。孫寡婦死不瞑目,讓人不寒而慄。劉廷輝心中驚訝不已,立刻趕往縣衙上報案子。
時任監利縣令的是進士趙靜山(德輒),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高中進士,先後被委任為光化知縣、漢川知縣。趙靜山四年之內連續調任三地知縣,可見上司對其頗為看重。趙靜山剛一上任就遇到了這樁案子,故而對此十分重視,立刻帶著衙役仵作來到了命案現場。
孫寡婦家距離縣城十餘里,趙知縣等人抵達現場時,孫寡婦家裡早已擠滿了圍觀的村民。進入臥室之中,發現孫寡婦倒在床上,全身上下不著衣褲。孫寡婦三十多歲,丈夫去世後沒有改嫁,一直守寡在家,靠幫人繡衣服鞋襪為生。孫寡婦胸口插著一把尖刀,刀尖深入體內扎破心臟,刀柄之上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她的右手握著一條髮辮,髮辮被齊根割下,割掉髮辮的刀應該就是插在胸口的那把。從現場情況來看,孫寡婦家中一切陳設照舊,沒有任何財物丟失,可見這並非是一樁劫財殺人案。
趙知縣將髮辮拿在手裡仔細檢視,發現髮辮通體漆黑而鋥亮,髮梢上扎著一根紅繩。這樣的髮辮應該是年輕男子所有,作案者當是一名年輕人。孫寡婦胸口的那把兇刀,乃當時流行的一種仿琺琅繪飾的短刀,這種短刀一般有雌雄兩把。雄刀之上繪有雙魚花紋圖,雌刀之上繪有蜜蜂撲花圖,刀柄一般為白銅打造,刀身為生鐵打造,此刀鋒利但柔韌性不夠,在使用時容易折斷。命案現場這把刀上刻著雙魚花紋,顯然是一把雄的。趙知縣覺得此案蹊蹺,兇手既然能殺死孫寡婦,為何要留下發辮?這不是給人留下證據嗎?趙知縣決定從髮辮著手調查。
自清軍入關以來,中原男子無論士農工商,都必須剃頭留辮。早期的辮子為“金錢鼠尾”,晚期的髮辮有了更大的改變,腦袋上的頭髮可以保留更多。髮辮是認同的象徵,統治者為壓制民眾服從統治,頒佈了殘酷的“剃髮令”。當時最著名的就是“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一個男子如果沒有了髮辮,就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和尚和禿頭的人要經地保統計報備給官府,其餘人員則不允許私自剪髮。髮辮如此重要,但也避免不了會被弄斷,因此便有了專門的假髮店,只要花上20文錢就能買到一根髮辮。趙知縣從髮辮入手,讓衙役去調查縣裡賣髮辮的店鋪,從買髮辮的人著手查起,能夠迅速鎖定嫌疑人。
不到半天時間,衙役果然查到了有一個叫王駿的人買過髮辮。王駿字定邦,年紀十八九歲,乃城中一破落地主家的少爺,王駿長得眉清目秀,卻胸無大志只會吃喝玩樂,整日裡不是舞刀弄槍就是粘花惹草,身邊有一群狐朋狗友為伴,漸漸淪為一個紈絝子弟。王駿與孫寡婦關係密切,鄰居時常看到他大半夜進入孫寡婦家,第二天一大早又偷偷摸摸從孫寡婦家裡出來。種種跡象表明,王駿有很大的作案嫌疑。衙役們到處搜捕王駿,最後在一個朋友的家裡逮住了他,並將他押往縣衙審問。
在縣衙大堂上,趙知縣審問王駿為何殺死孫寡婦,他與孫寡婦究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王駿聽了趙知縣的審問,始終搖頭不肯說一句話。趙知縣讓人拿掉王駿的帽子,發現他的髮辮果然是一根假髮。經過現場比對,孫寡婦手裡的那根髮辮就是他的。再檢查王駿的舌頭,發現他的嘴裡滿是血泡,舌頭已經壞死了。趙知縣提審了王駿的鄰居,鄰居們都說王駿的舌頭很有可能是賭輸了錢被人毒啞了,不久前王駿賭輸了錢,還辱罵了贏錢的人,贏錢的人也是個強悍的角色,威脅說要弄廢王駿的舌頭,在場眾人的反覆勸解才作罷。
趙知縣讓衙役到王駿家搜查,從王駿家裡搜出一把蜜蜂撲花圖的雌刀來,兩把刀進行對比後確定是一對。雌雄雙刀都在,王駿又是一個“喇虎”,“喇虎”就是當地對無賴青皮的俗稱,這種人一般不受人待見。趙知縣讓王駿寫字承認罪行,王駿不肯承認。趙知縣讓衙役杖責王駿,打板子、上夾棍、夾手指,王駿被打得昏死過去幾次,又用冷水澆醒繼續拷掠。王駿忍受不住,最終在口供上簽字畫押,承認殺死了孫寡婦。
王駿承認殺人,有畫押的口供為證,又有雌雄雙刀、髮辮為證,又有鄰居的證詞為證。王駿這種人屬於人人討厭的物件,鄰居們平日裡少不了被他欺負,恨不得他馬上被斬首,於是紛紛指證王駿殺死了孫寡婦,王駿於是被判為斬首。案卷呈報上府衙、巡撫和刑部複核後,上級複核照例執行。道光十九年(1839年)秋,王駿被斬首示眾。王駿被殺之後,人們漸漸淡忘了此事。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春,監利縣境內發生一起盜竊案,一夥強盜打劫了一戶有錢人家。衙役趕往現場緝盜,捕獲了三個盜賊。縣令一番嚴刑拷打之後,其中有兩個強盜供出了一樁舊案來,這一樁舊案也徹底揭開了孫寡婦被殺之謎:
原來,在監利縣城郊有一戶人家姓楚,戶主娶妻孫秋紅。孫秋紅年僅十八歲,長得明眸皓齒,膚白貌美,深得村民們稱道。城中無賴秀才王駿早就對孫秋紅垂涎不已,奈何沒有機會下手。孫秋紅嫁入楚家後,王駿等一群無賴經常到楚家門口窺探,圖謀不軌。王駿惦記著孫秋紅,鑽頭覓縫尋找機會,最終他找到了一個辦法。
經過仔細觀察,王駿發現孫秋紅經常去孫寡婦家裡請教刺繡。王駿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於是便想方設法接近孫寡婦。王駿是翩翩少年,又捨得花錢給孫寡婦買東西,孫寡婦是個半老徐娘,孤單一人實在清苦,自然禁不住王駿的誘惑,二人很快花前月下勾搭在了一起。
王駿時常出入孫寡婦家,二人無話不說,關係親密無間。王駿將內心的想法告訴孫寡婦,請求孫寡婦幫忙設局禍害孫秋紅。孫寡婦起初不答應,怒斥王駿吃著碗裡的還惦記著鍋裡的,罵他貪得無厭。王駿跪在孫寡婦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發誓說一輩子只愛孫寡婦一個,只要他能滿足他這個小小的心願,他就永遠忘了孫秋紅。王駿一邊哭訴一邊央求,孫寡婦禁不住王駿多次央求,答應幫助他害人。
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春,王駿從鄰縣遊醫王友潛手中買來一包麻醉藥香,這種麻醉藥香非常神秘怪誕,據說是以人的枯骨為主要原料,摻和一些西洋藥粉製作而成,能夠致人麻醉。這種神秘的藥物被官府定為禁物,只有江湖遊醫和盜匪手中能買到一些,王駿花了不少精力和錢財才弄到這包麻醉藥粉。王駿弄到藥香之後,把自己的毒計全盤說出,孫寡婦將信將疑,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
那一天,王駿瞅準孫秋紅的丈夫楚某出門,讓孫寡婦將孫秋紅請到自己家裡一起做刺繡。刺繡做到一半,孫寡婦藉口出門買針線和水果點心,讓孫秋紅在家裡等她回來。孫秋紅並不懷疑,任由孫寡婦出門而去。孫寡婦出門後從外面悄悄把門窗關閉,早就等候在外的王駿把悶藥燃燒扇進房間裡去。孫秋紅在屋裡聞到悶煙,很快就被迷倒了。王駿見機會已到,開啟門窗將迷煙散盡後再進入房中。孫秋紅手腳不能動彈,但心裡明白自己中了毒,只得任由王駿擺佈。王駿將孫秋紅糟蹋後,穿上衣服匆匆逃離了孫寡婦家。
兩個時辰後,孫秋紅從昏迷中醒來。孫秋紅深知上了孫寡婦和王駿的當,將孫寡婦家裡的鍋碗瓢盆砸得稀爛,孫寡婦見孫秋紅怒砸家裡的器物,知道自己理虧的她不敢出來干涉,任由孫秋紅怒砸東西。孫秋紅回家之後,心情變得抑鬱起來,她想自殺以死明志,又覺得這樣死去反而便宜了孫寡婦和王駿兩個惡人。若要報復孫寡婦和王駿,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如何殺得了他們呢?孫秋紅越想越氣,心情鬱結難以排解,人也變得消瘦了不少。
一個多月後,孫秋紅的父親來探望女兒,父親見女兒心情鬱結,面容憔悴了不少,於是問女兒為何事煩惱。孫秋紅見到父親,把一肚子的委屈都說給了父親聽。父親聽後,氣得恨不得殺了王駿和孫寡婦兩個人。孫秋紅的父親是個刑名師爺,在當地辦過很多案子,父親見女兒如此被人羞辱欺負,定下了一條報復的計策來。
數日之後,孫秋紅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上門找孫寡婦聊天。孫秋紅說當初是自己意氣用事,如今卻想通了,王駿年輕英俊跟了他沒什麼不好。孫秋紅懇請孫寡婦為她約王駿前來赴會,事成之後會好好報答孫寡婦。孫寡婦見孫秋紅開竅,樂得心裡開了花,當即答應了下來。
一天晚上,王駿帶著禮物來到孫寡婦家裡,孫秋紅早已經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房中等候,她還讓孫寡婦置辦了一桌酒菜。王駿進屋之後,遞上一件金首飾給孫秋紅賠罪,直言當初太過魯莽。孫秋紅連忙說王公子太客氣了,當初是她不對,砸壞了孫寡婦家裡的鍋瓢碗盞,應該是她向孫寡婦道歉才對。三個人彼此傾心道歉,氣氛瞬間變得熱烈起來。一頓寒暄之後,孫寡婦識趣地離開了房間,悄悄帶上門就出去了。
孫寡婦走後,孫秋紅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含在嘴裡,然後嘴對嘴送入王駿口中。王駿毫不猶疑地喝下了這杯酒,只覺得這杯酒極為熱烈,喝下去後咽喉和舌頭像火燒一般。片刻之後,王駿伸手抱住孫秋紅親吻,卻發現自己開始醉了。王駿平時酒量很大,為何今天一杯酒就醉了呢?就在王駿思考之時,兩個蒙面大漢持刀闖入了房中。
兩個大漢將王駿綁住,搜走了他身上的一把刀,又割掉了他的辮子。就在大漢們坐下來喝酒,準備吃足喝飽再殺人時,孫秋紅偷偷解開了王駿身上的繩子,叫他趕緊逃跑。王駿一口氣跑出了孫寡婦家,他沿著街道一路狂奔,汗水很快溼透了衣服。
另一方面,孫寡婦走出屋子後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獨自坐在床上繡花。不多久門外傳來敲門聲,孫寡婦以為是王駿來叫她,於是欣然開門。兩個穿黑衣服的漢子迅速闖入房中,孫寡婦還未來得及喊叫就被捆住手腳堵住了嘴巴,又用王駿的那條辮子將她的手纏住。隨後他們糟蹋了孫寡婦,並用王駿的刀殺死了孫寡婦。
王駿一路奔逃,他來不及管屋裡的兩個女人,只顧著自己逃命。他不敢去縣衙報案,因為一旦報案他與女人們的醜事也就瞞不住了,眼下最好的辦法是逃到朋友家裡,找認識的狐朋狗友來救人。王駿一邊跑一邊覺得喉嚨如火燒一般難受,他跑到一個朋友家裡,衝進廚房裡喝了一大瓢冷水。王駿喝下冷水,頓時覺得喉嚨不再那麼火辣辣地熱了。
當天晚上,王駿原本想返回去救人,他的朋友卻不願意去冒險。朋友說那兩個女人與王駿不過是露水夫妻而已,犯不著為了她們去白白送命。若要回去救人,明天等兄弟夥們聚齊了再一起去。王駿思考了一番,覺得朋友說得有理,就在朋友家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王駿到辮子店買了一根假髮辮,當他準備返回朋友家時,卻發現舌頭變得很麻,再試著說話時發現嘴巴已經不能言語。王駿心中大驚,不知自己為何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趕緊跑回朋友家去,讓朋友去請郎中來救他。王駿的朋友出門後,在半路上被衙役截住,王駿隨後被捕。不久之後,趙知縣按口供和相關證據將他判處斬首,王駿身首異處。
王駿被斬,此案似乎到此結案了,殊不知這一切都是孫秋紅及其父親的計謀。原來,孫秋紅之父在得知女兒受辱之後,與女兒一起設下了報仇的計策。王駿口中喝下的其實是一杯摻了啞藥的毒酒,那兩個大漢也是孫秋紅之父僱來的。二人來到孫寡婦家割下王駿的髮辮,並故意將他放走,就是想嫁禍給他。王駿喝了有啞藥的酒,一路奔逃出汗又喝了一瓢冷水,這些都加劇了毒藥的發作。在大堂之上,已經被毒啞了的王駿有口難言,又平時惡行累累,最終自食惡果,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兩個盜賊說出了這一樁案子的真相,新任縣令立刻提審孫秋紅父女。父女二人在堂上不肯承認,兩個盜賊空口無憑,又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新任縣令雖然懷疑此案是孫家父女所為,但也不能定案,最終只得將孫家父母釋放,兩個盜賊被判處十五年徒刑。
二十年後,孫秋紅之父去世,人們在查閱他生前所著的刑名師爺案例中,發現了這樁離奇的案子。雖然孫秋紅之父隱去了當事人的姓名,但記錄的內容卻與當初兩個盜賊所供述的一致。由此證明了此案的確是孫家父女二人所為,孫家父女二人設計殺死了孫寡婦和王駿,這種奇妙的報復殺人手段,也是相當罕見。
此案是一樁記錄在案的奇案,案子是二十年後真相才被人們知曉。從此案來看,孫家父女以暴制暴嚴懲惡徒,雖然大仇得報,但手段卻過於殘忍。按照《大清律例·刑律·命案》規定,孫家父女這種做法屬於“故殺”,也就是故意殺人罪,按照律法規定是斬監候。孫家父女不肯承認殺人,最後縣令只得將他們釋放,作為刑名師爺的父親已經把所有漏洞都堵住了,自然沒有人能抓住他們的把柄。
此案告誡後人:人不可為一己私慾害人,自認為能掌控一切的人,到最後連自己怎麼被人掌控也不知道。王駿就是這樣的人,也許他到死也不知道是誰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