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後半葉的藝術家中,最偉大的一位也許是住在威尼斯的雅各布·羅布斯蒂,綽號叫丁託列託(1518-1594)。他厭煩提香展現給威尼斯人的簡單的形色之美,然而他的不滿一定不僅僅是想創作獨特的作品。他似乎已感覺到無論提香怎樣無與倫比地善於表現美,筆下的畫卻傾向於媚人而不是動人;那些畫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不足以把偉大的《聖經》故事和聖蹟傳奇生氣十足地重現在我們面前。
無論他這個看法是否正確,他必定還是下定決心用不同的方式描繪那些故事,使觀看者感受他所畫的驚心動魄的戲劇性事件。作品《發現聖馬可遺體》表現出他確實成功地畫出了獨特而動人心魄的畫作。乍一看畫面顯得混亂,使人茫然。跟拉斐爾等人的畫法不同,主要人物不是清楚地佈置在畫中的平面上,而是讓我們一直看到一個奇特的拱頂深處。左邊角落有位高個子男人帶有光環,舉起手臂彷彿在制止某事發生——我們順著他的手勢看去,就能看到他關注的是畫面另一邊靠近拱頂處發生的事情。
那裡有兩個男子已經掀開墓蓋,正要從墓裡把一個屍體搬出來,另一個人戴著頭巾,正幫助他們,背景中有個貴族拿著火把,想看看另一座墓上的刻辭。這些人顯然在盜墓。有一具屍體直挺挺躺在地毯上——是用奇特的短縮法畫的,一位尊貴的老人穿著華麗的衣服跪在旁邊看著屍體。畫面右角有一群男女在打手勢,驚訝地看著那位聖徒一帶光環的人物必定是代表聖徒。如果我們細看一下,就能看出他帶著一本書——這是福音書作者聖馬可,威尼斯的保護聖徒。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原來畫中描繪的是威尼斯建起聖馬可教堂的著名聖陵後,如何從亞歷山大(“異教的”伊斯蘭信徒的城市)把聖馬可的聖骨運回威尼斯安放的故事。據說聖馬可曾在亞歷山大做過主教,死後葬於當地的一所墓穴。一夥威尼斯人接受尋找聖徒遺體的虔誠使命,他們破墓而入,不知道墓穴裡的那麼多墓哪一座安放著珍貴的聖骨。但當他們找到墓時,聖馬可突然現身指出了他在塵世生活的遺骸。這就是丁託列託所選擇的時刻。
聖徒指示人們不要再搜尋其他的墓,他的遺體已經找到了,就躺在他的腳旁,浸沐在光線之中。遺骸的出現還產生了奇蹟,右邊翻滾的那個人已擺脫掉纏住他的魔鬼,魔鬼好像一縷輕煙從他口中逃走。跪下來禮拜鳴謝的貴族是供養人,宗教團體中的一員,是他委託藝術家作這幅畫的。當時的人必定認為整幅畫怪異。對於不調和的明暗對比與遠近對比,對於不和諧的姿勢與動作,他們可能感到震驚。然而他們一定很快發現,如果使用普通的方法,丁託列託就不可能創造這種效果,使我們覺得眼前正在展現的事情極為神秘。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丁託列託甚至不惜犧牲柔和的色彩美,而那本來是威尼斯畫派,是喬爾喬內和提香最為自豪的成就。他的一幅現藏倫敦的畫《聖喬治大戰惡龍》,就表現出他怎樣用奇異光線和鬆散色調去加強氣氛的緊張和激動。我們看到戲劇正當高潮,公主好像即將衝出畫面朝我們奔來。
而畫中公主卻完全違反規則,被遠遠地移到場面的背景之中。當時一位偉大的佛羅倫薩批評家和傳記作家喬治·瓦薩里評論丁託列託說: “如果他不是打破常規,而是遵循前輩們的優美風格,他就會成為威尼斯所見的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實際上,瓦薩里認為他的作品之所以被弄糟是由於製作馬虎和趣味古怪。他不理解丁託列託對作品不予“完成”的做法。他說:“丁託列託的速寫是那麼粗糙,以致他的筆觸顯示的是力量而不是判斷,好像信筆而出。”這就是從瓦薩里時代起經常對現代藝術家進行的指責。這樣的指責並非完全不可理解,因為那些偉大的藝術革新家往往專心於主要的東西,不肯為通常理解的技術完美多費心思。在丁託列託的時代,技術操作已經達到很高的水平,凡是具有一些機械操作天分的人都能掌握它的某些訣竅。丁託列託是想以新的觀點表現事物,想探索表現古老的傳說和的新方式。當他已然傳達出傳奇場面的景象,就認為他的畫已經完成。
在北方的國家,德國、荷蘭和英國的藝術家遭遇到的危機比義大利和西班牙的同行所遭遇的危機更現實。因為那些南方人僅僅是不得不考慮用驚人的新手法去作畫;而北方藝術家很快就面臨著繪畫到底是否能夠而且應該繼續下去的問題。這個巨大的危機是宗教改革運動引起的。許多新教教徒反對教堂裡的聖徒畫像和雕像,認為它們是天主教偶像崇拜的一個明證。這樣,新教地區的畫家就失去了畫祭壇畫這宗最大的經濟來源。
從那一代的一位最偉大的德國畫家小漢斯·霍爾拜因的生涯,我們能夠看到上述危機的影響。霍爾拜因比丟勒小二十六歲,只比切利尼大三歲。他出生在奧格斯堡,那是一座富有的商業城市,跟義大利貿易關係密切。後來他搬到巴塞爾,一個著名的新學術中心。
這樣,丟勒一生熱情地奮力以求的知識自然就傳給了霍爾拜。他出身於畫家家庭(父親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畫師),為人又機敏不凡,不久就兼收幷蓄,掌握了北方藝術家和義大利藝術家,。剛過三十歲他就畫出奇妙的祭壇畫《聖母和供養人巴塞爾市長一家》。在他走向德語國家第一流大師的地位,宗教改革的動盪把他成功的希望全部化為泡影。
1526年,他離開瑞士去英國,隨身帶著偉大的學者鹿特丹市的埃拉斯穆斯的一封推薦信。 “這裡的藝術正在凍結”,埃拉斯穆斯寫信把他推薦給自己的朋友們,如果霍爾拜因原本希望逃避宗教改革運動的騷擾,那麼後來發生的事情必定使他失望。不過他最後永久定居英國,被亨利八世授予宮廷畫家的職位,至少還找到了一個允許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不能再畫聖母像了,不過,宮廷畫家的任務是多種多樣的。他設計過珠寶和傢俱、盛會服裝和廳堂裝飾、武器和酒杯。然而他的主要工作是為皇室畫肖像畫。正是由於霍爾拜因的眼光敏銳,我們現在還能看到如此生動的亨利八世時期的男男女女的形象。
他作的《理查德·索思韋爾爵士像》。這是參與解散修道院的一位朝臣。霍爾拜因的這些畫像絲毫沒有戲劇性,絲毫不引人注目,但我們觀看的時間越長,似乎畫像就越能揭示被畫者的內心和個性。我們完全相信霍爾拜因實際是忠實地記錄了他所見到的人物,不加譭譽地把他們表現出來。畫面上安排人物的方式顯示出他的準確可靠的技法。沒有任何一處是信手而為,整個構圖十分勻稱,我們很可能覺得有些“淺顯”。但這正是霍爾拜因的意圖。他稍早的畫像,仍然試圖去顯示描繪細部的奇妙技藝,藉助於被畫者的環境,藉助於他生活身邊的事物,去刻畫人物的特點。
他年紀越來越大、技術越來越成熟,似乎也就越來越不需要那樣的訣竅了。他不想突出自我去轉移人們對被畫者的注意力,正是由於這種高明的自我剋制,我們才對他給予高度的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