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和乘警藏貓貓的事【嚴建設老照片407集】
50年前,也就是上世紀70年代,是個非常艱難竭蹶的年代。幾乎人人都吃不飽肚子。
對我來說也就是1974年4月16日插隊開始。我在閻良插隊。當年我們生產隊一個勞動日的工分值是9分另3釐。換句話說,苦幹一個月,沒有休假日,縱使是零消費也只能賺到兩塊多錢。苦幹一年,年底結算拿不到1分錢,每人還得給生產隊倒找錢。也都沒錢。
我們下上山鄉以後,乘坐火車基本上都是混車逃票,極少極少掏錢買票。春運期間把守的嚴,頂大買張5分錢的站臺票往裡混。
而大部分心懷善念的列車員也是心知肚明,網開一面。當年的女列車員們大都是年輕的河南大嫂。人好得很。
當然也有個別認真負責死心眼較真的列車員。上海過來的火車最難上。比如9次10次上海-重慶的特快。想混車非常難。餐車也混不上去。
我和知青們不會走檢票口,沒票也進不去。當年我一般都是翻牆或是走西閘口混進車站的。有時候心一橫,乾脆就在西閘口扒車。就跟老電影裡的鐵道游擊隊似的。客車貨車都扒。當年隴海線上都是蒸汽機車。西閘口煤灰煤粉多得很,人過時一撥頭髮,馬上很多骯髒的煤屑煤渣掉下來。
我非常熟悉西安火車站。經常往電務段、工務段、客運段,以及郵局押運科的大門混。也經常被人攆出來。有的部門也就是2米多高的大木門,只要手能勾住,一提氣身子一吸往上一竄就能翻過去。有時候站在磚牆上跟牆裡忠於職守的職工對罵,他們喊我有本事下來,我笑罵他們有本事上來。不等他們拿棍子跑到牆跟,就跳下牆跑了。
當年火車站內的月臺上也能開進汽車。當然都是幹部。紅旗自不用說,伏爾加、吉普,能長驅直入直接開到1號站臺上。接送客的非常方便。有時候還有荷槍實彈的武警。
當年西安火車站的候車室大門敞開。出入不用驗證。冬季門上掛著厚墩墩的棉簾子。大廳裡生著火焰熊熊的大鐵爐子。就在火車站廣場的東西各有一個大廳,分1號進站口、2號進站口。屋頂架著巨幅標語牌。血紅的大字。一側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另一側是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
彈簧門是西式的一直用麻繩拉著。窗子是中式的都塗著綠漆。當年衛生非常差。到處有汙漬、瓜子皮、甘蔗渣、冰棒紙、破報紙。還有嘔吐物。有時候還有流浪狗,蹲坐著眼巴巴盯著吃乾糧的旅客。當年我們男知青出門都帶有三大件:麥秸草帽、軍用水壺、一柄用銼刀磨成的短刀。候車室一排排綠色長條椅。木條縫隙裡臭蟲多得很,一到天黑就爬出來。椅子上,油漆牆石灰牆上,到處看得到摁死臭蟲的血漬。候車室裡賊多騙子多。最常見的騙子是婦女帶個模樣周正的髒臉上帶淚痕的少女,悄悄說,大哥可憐可憐,出門不小心錢包丟了,咱家其實是高幹,給點路費給點糧票,回家後馬上加倍返還。有時給人下跪。非常有效果,一般人難以抵擋,會生惻隱之心慷慨解囊。
火車在經過西閘口時要換軌道,車速較慢。有個扳道岔的小房子。
一個風雪交加的黑夜,我曽帶一幫知青,喊大家散開,保持一定距離。每人保持6-7米間距。等火車過來時一把抓住鐵扶手,飛身一躍就上去了。
我們扒車一般都扒最後一節車廂,扒得都是守車。守車上有個孤零零的中年男列車長守著號誌燈,對此事習以為常,從不拒絕。冬天時還曽分給我過烤紅苕吃。當年每個守車車廂裡中間都有大鐵爐子。爐火熊熊非常暖和。沒人吝惜公家的煤炭。
當年有列車檢修工非常好。有次我鑽火車過鐵道,拿著鐵釘錘看到我的檢修工大驚,叮囑我以後絕對不敢鑽油罐車車底下。油罐車裡有油,剎車後會晃盪,有的人不知道就送命了。有次我獨自扛幾袋糧食回家,240斤。在西閘口遇到設卡的鐵路工人給我幫忙,再後來我曽給他們照過相。他倆一人穿中山裝一人穿紅衛服。穿中山裝的可能是基層幹部(見圖)。
當年秩序很亂。交通不大便利,乘火車的人,尤其是春運期間多得無法想象,火車站裡裡外外黑壓壓一大片。人山人海。車廂里人擠人,行李架上,座位底下也躺著人。甚至廁所裡都擠滿人。
經常車門上不去,只能鑽車窗。女知青鑽不進,在周圍人羨慕的目光中,男知青只得一把抱起女知青往車窗裡塞,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實際上當年很封建,忌諱男女界限,平素男女知青見面不好意思說話。哪怕是中學老同學。
混上客車後,但凡遇到列車員或乘警前來檢票。我們沒票的知青就立即撤退。有的躲進廁所裡,有的裝睡著,有的飛快撒開腳丫跑向列車的另一頭。驚弓之鳥似的。
等列車停靠站以後下車,然後跑步繞很長的路,再重上到他們查過票的車廂。
再後來我越來越老練了。覺得這個辦法太麻煩了。
有一次,我和結伴混車逃票的知青們說,待會乘警來查票時你們嫑怕也嫑管,告訴乘警說,票我一個人拿著呢。叫乘警找我吧。那是1977年夏季,實際上我帶了14個知青是結伴爬華山的。還帶著我17歲的弟弟。
我呢,混上車後主動去10號車廂列車長辦公席找列車長。找到後就跟他說,列車長恁好,俺木有車票。恁看咋著。
當年我心知客貨車上的鐵路職工絕大部分是河南人,自己也拽著河南腔,冒充河南人。由於1942年河南人大逃荒走進陝西,所以當年大部分西安人會說河南話。
列車長忙得很,正跟別的旅客補票,盯著我,邊眯縫眼上下打量我邊說,少廢話,掏錢補票。
我說俺沒錢。
沒錢恁坐啥車?前面到站下車,聽清了吧。
我說俺是插隊知青。是回家的。
他把竹杆的圓珠筆夾在耳朵上說,原來恁是知青啊,俺早看出來了。那好吧,恁沒錢的話不要在車上打架,給俺惹事,不要偷東西。老老實實的待在那兒吧。
我說好吧,沒問題,恁放心。然後就走了。
很快遇到乘警配合列車員來查票。我那幾個結伴的知青正在打紙牌,照例說是找我要票。指指我。乘警不大相信,很厲害的走到我跟前吼道,檢票。
然後我說俺沒票。乘警說沒票還撒謊還坐啥車,跟俺走。推推搡搡的把我往列車長辦公席上帶。
老遠被列車長看到了。就揮手說,這人恁不用管,俺知道是咋回事,恁查別人去吧。去忙吧。乘警有些莫名其妙,說他們一大幫人呢。
列車長說俺知道俺知道。
但乘警也就服從了。竟轉身走了。
還有一次,我和倆牛高馬大姓張的同學混火車到寶雞去。結果車過了咸陽到了武功火車站,一個同學為瑣事跟女列車員吵架,遭到列車員劈頭蓋臉的毒罵,然後毫不客氣,我仨被列車員罵罵咧咧的攆下來了。被攆下車後還被呸。那是個冬天的黃昏。
我仨面對很快關閉的車門怒火滿腔也沒辦法。當年武功火車站很小,過往的列車很少停靠站。能停的只能是貨車、普客、臨客。當時怕得在候車室過夜。
等一聲鳴笛,火車緩緩開動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撿起路基上核桃大的石頭噼裡啪啦砸向車廂,火星亂迸。瞄著罵我們的女列車員砸,咔啦一聲巨響,把一塊車窗玻璃砸碎了。然後預備去候車室熬夜。
但我們萬萬也料不到,他們居然有內線電話。很快我們被興平火車站的民兵小分隊抓住了。
推推搡搡帶到公安值班室後,問,老實交代,說,你們狗膽包天,剛才誰砸國家的火車?閒得莫球揣,想蹲號子啦!
我那兩個姓張的同學趕緊搖手分辨,說不是我不是我,我莫砸。
我一看混不過去了,只得說,是我砸的,跟他倆沒關係,把他倆放了吧。
當時有個民兵小隊長狐疑而惱怒地盯著我說,電話里人家明明說是穿黃衣服的人先砸的,你穿的是藍衣服啊?莫你的事兒,滾!你立馬給我滾。趕快!以後不準到俺這兒來。你倆狗適還跟我不老實,等著。
我被攆出門後,鐵門在我身後被重重關閉。然後聽到院子裡叱罵聲拳打腳踢聲摔東西聲求饒聲哭喊聲不絕於耳。然後照例寫檢查。等了老半天,才見他倆鼻青臉腫哭喪著臉被推出來。
當年逢年過節或遇到重要會議時車站閘口也管理非常嚴格。
西閘口東閘口還有民兵小分隊,非常厲害。幾乎所有的火車站不論大小都有火車站民兵小分隊值班室。春運期間盤查的非常嚴。但我們照樣能混進去乘車。
當年渭南火車站的民兵最不是東西。個個人五人六穿著藍大衣拿著齊眉棍。凶神惡煞似的。據說都是車間裡沒人敢管也沒人要的地痞二流子。他們對東去混車的人不大管,從河南迴來西歸帶行李包的人見一個抓一個,經常沒收東西或沒收部分東西。若是跟他們講理就會遭到訓斥謾罵毆打,甚至捆綁、戴手銬。然後送進收容所、遣返站。關幾天再說。
當年每逢過年時食品非常緊張。
很多知青、工人們在陰曆年的年底,曽混車逃票到河南去趕集,在黑市上買點年貨帶回家。西安買不到或很難買到。
當年河南黑市上紅苕粉條0.4元/斤、大棗0.22元/斤、蘋果0.16元/斤、落果0.06元/斤、黃米0.26元/斤、豬肉1.8元/斤、羊肉1.3元/斤、土雞0.7元/斤、菜油1.8元/斤、私釀的紅苕酒元0.51元/斤、人造肉0.25元/斤。越往東去的城鎮的東西比臨近陝西的城鎮更稍便宜。
落果是緊俏貨,雖說都是蘋果樹上掉下來的,個個帶疤,蔫而且青黃不接,口味澀酸不大甜,但很難買到,是當年最受歡迎的東西。菜油是用醫院裡生理鹽水的廢瓶子裝的。瓶口塞著油膩膩的玉米芯。一般人也就買一兩瓶。羊肉瘦的很,能買到帶點板油羊肉的人會大肆炫耀:哎,我說你買的羊肉居然也配叫羊肉,瘦得跟柴禾似的,瘦成啥了,肯定是狗肉吧?
當年做小買賣的跟採購的人像做賊似的。還有眼尖的,老遠看到載著民兵小分隊的解放牌大卡車呼嘯而來,就含兩根手指吹口哨。聽到尖銳口哨聲大家一鬨而散,拼命飛逃。
當年混車逃票的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記得當年我寫過一些火車站的詩詞,有兩首歪詩在知青中流傳。小令。
回憶被押在火車站公安值班室
嚴歸嚴,我已坐窗前。
笑看乘警紅袖章,
小詩一首為消閒。
坐車不掏錢。
說歸說,還得坐火車。
掏出半塊紅苕吃,
接杯開水我自喝。
還把蝨子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