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冬天,我去省城腫瘤醫院複診。雖然是嚴寒時節,跑著做完所有檢查,我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我找遍整個大廳裡,發現鉬靶室門口有一把椅子還空著,我可以在這裡坐等結果出來了。
看病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醫院永遠是最繁忙的所在。到這裡來的人們,不管是病人,還是陪同的家屬,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空位旁邊坐著一個回族小媳婦,年齡大概二十二三歲。頭戴藍色帽子,面容清秀,一雙大眼睛下的長睫毛忽閃忽閃地,泛著高原紅的顴骨上隱約有未乾的淚痕。
緊挨著坐在她身邊的小男孩大概兩歲的樣子,扭捏掙扎著要逃脫媽媽的拉扯,自己下去玩。
小媳婦緊拉著孩子,嘴裡不停地哄著“別下去、別下去,外面有壞人”。
說著,她從兜裡掏出一塊糖果遞給了孩子,小傢伙拿到了糖果,很快安靜了下來。
小媳婦手裡攥著孩子的衣角,仰頭靠在了椅背後面的牆壁上,眼神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憂傷。
我坐了下來,也把頭仰靠在牆上,閉了眼,想稍微眯一會兒。
眯了大概十來分鐘,身上的汗熱逐漸消散,身上有了些許涼意。聽到有紙張稀里嘩啦的聲響,我睜開了眼。
只見旁邊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帶著藍帽子的回族男人。
男人穿著一件灰色短款棉衣,腿上套一條牛仔褲,腳蹬黑色運動鞋。瘦高個,眼窩深陷,顴骨高聳。
男人雖然也是濃眉大眼,但總感覺像是電視上吸毒的人的樣子,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息。
他手裡拿著幾張檢查單子,正在逐一檢視。
看完後,男人嘴巴上擰上了勁,拿著檢查單的手高高揚起,隨後快速地、惡狠狠地朝小媳婦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男人咬牙切齒地大罵:“你她媽就是個掃帚星!老子一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你他媽的一天節生著方方子糟興老子!”
他的罵聲一出,周圍坐等取結果的、來來往往奔忙的人們都呆住了,回過神來朝我們這邊看。
我聽到他罵出來的話已經不爽了,既而轉頭看見小媳婦目光呆滯,眼中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安慰小媳婦,那男人忽然往前走上一步,胳膊順勢揚起,“啪”地一巴掌扇在了小媳婦的臉上。
小媳婦本來就有些高原紅的臉上,瞬時就留下了幾道清晰的手印子。
孩子先是驚恐地瞪著大眼睛,愣了一下神,張嘴“哇哇”大哭著撲向媽媽懷裡。
小媳婦一隻手捂著被打的臉,一隻手緊緊地把孩子攬在懷裡。
她沒說話,深深地嘆了口氣,微閉雙眼,眼淚像水渠子一樣肆意地淌著。
我的怒火不由得升騰起來,衝那男人喊到:“你幹嘛打人哪!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周圍駐足看熱鬧的人們也開始聚集過來,人們個個義憤填膺,攥著拳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質問男人為什麼要打人。
那男人甩了甩耷拉到眼皮上的頭髮,倆眼一瞪,啃著下嘴唇,嘴角往上一扭“要你們他媽的來管老子的閒事啊!你們她媽屁事不懂一個,就來當好人?都她媽給我滾一邊去!老子快讓這臭婆娘害死了!”
話音未落,他一把拽起小媳婦胳膊,一拳朝小媳婦頭上砸去。一晃眼的功夫,小媳婦竟然又捱了好幾下。
我趕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把小媳婦拉過來,旁邊圍觀的人群也出手往開拉。
看著那男人一副無賴潑皮樣,我們只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只是儘量把他們拉開。
一個四十多歲身體強壯的大哥擠進人群,橫插在那男人和小媳婦中間,緊緊抓住男人肩膀,怒斥道:“這是醫院!醫院是看病的地方!不是你撒野打人的地方!”
那男人看著比自己強壯的大哥,強梗著脖子辯解:“這是我的家事!我收拾我的婆姨,誰也管不著!”
大哥怒氣衝衝地說:“你家裡的事你回家鬧去!這裡是醫院!絕不容許你撒野!來醫院的都是來看病的,大家心裡已經夠難受了,你還要行兇打人,你還是不是人?!”
那男人聲音有點慫了,但還是強作鎮定。隔著鐵塔一樣的大哥,退後一步,指著小媳婦惡狠狠地罵道:“行!行!你他媽有種別回家來,回來老子非打死你個掃帚星不可!”
小媳婦已經披頭散髮,耷拉著頭,木然地淌著眼淚,手裡緊緊護著孩子,一句話都不說。
我恨得感覺自己眼睛在往外噴火,攥著的拳頭掐得自己手心都疼。
一聽男人回家還要打人,見義勇為的大哥不樂意了,他眼裡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好似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他指著男人罵道:“人家也是娘生父母養的心肝寶貝,嫁給你已經是你天大的福氣了,你居然這麼對人家!你到底為什麼要打她!”
男人一臉嫌棄地指著小媳婦罵道:“還福氣!我她媽呸!這個掃帚星得了乳腺癌!還指望著老子給她看病呢,做你他媽的美夢吧!昨天老子贏了錢,心情好。他媽的趁機哄老子帶她來醫院瞧瞧。這一瞧,不但把老子贏的錢全都砸到醫院了,還又查出來什麼癌症!你說你他媽是不是掃帚星?還指望老子再給你看病!”
正在這時,聞聲趕來的醫生護士也擠進人群,呵斥男人:“這裡是醫院,不許再這裡吵鬧!”,又衝著圍觀的人群喊到:“大家都散了!散了啊!”
著急看病的人都慢慢散了,還有一些和我一樣等著取結果的人稍稍退後幾步,卻不走遠。
見義勇為的大哥對一個男醫生說:“同志,他們好像是兩口子,這妹子好像是查出來什麼癌症了,兩個人在這鬧矛盾呢。”
醫生生氣地說:“有病就好好看病,鬧什麼呢!病人有了病,心理負擔已經很重了,作為家長不但不安撫,反倒在醫院大吵大鬧大打出手,像什麼樣子!實在不行,就報警!”
一聽醫生說要報警,小媳婦像一隻受驚的小鳥,緊緊抓住醫生胳膊,聲淚俱下哭著說:“大夫!大夫!千萬不要報警!我們這就走!”
醫生抓過檢查單快速地翻看了一遍,有些不耐煩了:“你既然已經確診了,就趕緊去和主治大夫預約治療方案。你這病不能耽擱,要早點治療,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小媳婦垂下眼瞼,睫毛上的眼淚像無數個草尖上的露水在抖動。
她無力地垂下雙臂,退回到原來的座椅上,懷裡緊緊摟著孩子,又回到了剛開始的模樣。
男人叫囂著:“治個屁!誰是大善人,誰給她掏錢治吧!老子還愁明天上桌都沒本錢,今天一天都被這個掃帚星都抖光了!”
醫生呵斥道:“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說沒錢給自己老婆治病?!”
那男人漲紅了臉,眼睛骨碌碌朝四處張望了一圈,像是一匹被迫窘了的野獸,正要伺機反噬。
正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了警笛聲,不知道是誰報警了。
大家都伸長脖子往大門口看去,那男人趁人不注意,矬下身子溜走了。
小媳婦用潔白的牙齒咬住薄嘴唇,過了一會,痛苦的面色才緩和下來,嘴唇上印著一排齊嶄嶄的齒痕。
她捋了捋頭髮,目光空洞地看著地面,任憑過來過去的各色目光在她身上掃視。
孩子已經在媽媽懷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