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巫山一段雲
《巫山一段雲·其一》
(五代)李珣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
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杳無期。
塵暗珠簾卷,香消翠幄垂。
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
《巫山一段雲》,唐教坊曲,盛唐時流行於世。樂府舊題有《巫山高》,其詞大略言江淮水深,無樑可渡,臨水遠望,思歸而已。至南朝時,《巫山高》雜以陽臺神女事,無復遠望思歸之意。《巫山一段雲》,當為南朝舊曲而入燕樂者,調名本詠楚王與神女相會之事。五代李珣作《巫山一段雲》二首,詞下注曰,唐詞多緣題,大概不失本題之義,爾後漸變,去題遠矣。如珣所言,此二首《巫山一段雲》,保留了早期詞的特色,緣題發揮,敘寫巫山神女及舟行巫峽之思。
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自戰國時期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之後,便成為巫山流傳最久的美麗傳說。一段夢中之情,令楚王終生不能忘懷,正因為是夢,故而遺恨,而惘然。楚王死後,後人又在楚王的夢中尋夢,為他的遺恨而惘然,很多詩篇,即在於夢的惘然。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有客”之客,可以是詩人自稱,也可以泛指任何途經巫峽之人。客過巫峽,怎能不想起巫山神女,怎能不向水湄停下船槳,朝古老的神話而致一悵望?
“楚王曾此夢瑤姬”,楚王就是在這裡夢遇瑤姬,瑤姬是神女的名字,意思就是美麗的仙女。傳說她是炎帝的小女兒,未到出嫁的年齡便夭亡了,帝乃封她為巫山雲雨之神,其精魄化為香草,結實為靈芝。“曾此”,這個曾經,已經遠在千年以前。
“一夢杳無期”,片時一夢,醒即杳然,再無相會之期。夢中之人,去哪裡尋覓?明代湯顯祖作《牡丹亭》,無乃痛心於此,而欲以藝術挽回之乎?天下女子有情如杜麗娘者,或因夢而病,病即彌連,生而可與死,但是,倘若死而無法復生,縱使世上真有一個柳夢梅,陰陽相隔,又該如何?
神女在夢中辭別之際,曾對楚王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楚王旦朝視之,如其言,故為神女立廟,號曰“朝雲”。傳說的美麗,也在於這樣的結局,仙緣雖只有一面,但神女並沒有消失,她的情意化為雲、為雨,朝朝暮暮,徘徊縹緲,綿綿而無盡期。
楚王所立之舊廟早已傾圮,後人又不斷為瑤姬修祠廟,當地百姓尊其為“妙用真人”,名其廟為“凝真觀”。宋代陸游在《入蜀記》卷六寫道:“過巫山凝真觀,謁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祠正對巫山,峰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十二峰者不可悉見。所見八九峰,惟神女峰最為纖麗奇峭。”至今在巫山一帶,仍流傳著神女峰乃瑤姬所化的故事。
遐想中,詩人艤舟登岸,一訪神女祠。祠中所見:“塵暗珠簾卷,香消翠幄垂”,珠簾、翠幄,皆昔日殿內的華麗陳設,如今珠簾空卷,蒙塵而暗淡,翠幄虛張,香消而低垂。這些觸目驚心的細節,像閃光的玻璃碎片,帶著痛感,被詩人收集在詩句裡,激發我們對故事以及時間的想象。
出了祠,天驀然已黑,西風蕭瑟,冷雨悽迷。“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舟中回望,空寂的神女祠,隱沒於悽風苦雨的暮色裡。
02
水聲山色思悠悠
《巫山一段雲·其二》
(五代)李珣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
水聲山色鎖妝樓。往事思悠悠。
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巫山一段雲》二首,大約寫於同時。上一首多紀行,這一首多感興,且詩人的視角只在舟中。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古廟即巫山神女廟,從舟中眺望,草木叢生的高峰,猶如一道青色的屏障,古廟依偎其上。行宮是古代天子出行時所住的宮室,此處特指楚王的細腰宮。古廟依著青障,行宮枕著碧流,兩句之間存在微妙的對比。古廟所倚之青峰,永久而堅固;行宮所枕之碧流,臨時而不居。
楚王燕遊及神女之事,早就湮滅殆盡,現場已尋不到任何行跡。水聲山色像是遺忘,像是懷想,緊鎖著後人重建的妝樓。思及往事,悠悠如夢,古廟與行宮,近在眼前,但是看上去,卻使那個夢更為渺遠。
假若神女沒有離去,如她所說,旦為朝雲,暮為行雨,那麼千年以來,朝朝暮暮,她一直都在這裡。但楚王尋她不得,神女亦尋楚王而不得也,作為凡人,楚王早已化為朽土。“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朝雲暮雨,日復一日;煙花春秋,年復一年,豈非南唐後主所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此是舟中所感。巫山多猿,其啼甚悲,聞之使人下淚。見古廟寂寞,雲雨荒涼,行客已自多愁,復聞猿啼,情更何堪?山高水深,所與伴者,一葉孤舟而已。
03
遠風吹散又相連
《巫山一段雲》
(五代)毛文錫
雨霽巫山上,雲輕映碧天。
遠風吹散又相連,十二晚峰前。
暗溼啼猿樹,高籠過客船。
朝朝暮暮楚江邊,幾度降神仙?
《巫山一段雲》,唐末五代詞人多作之,皆詠本題巫山神女情事,兼以舟行過客之感。五代詞人毛文錫所作,與李珣的兩首大同小異,一併讀之,細味小異,亦將於揣摩詩心有所助益。
“雨霽巫山上,雲輕映碧天”,起始兩句,清風拂面,雨霽,雲輕,碧天如水。雨過之初,山更清晰,也更近了些,好像剛從混沌的夢境中走出,凸顯在眼前的現實裡。濃雲消散,碧天之上,輕輕的,飄著幾縷薄雲。
“遠風吹散又相連,十二晚峰前”,遠風吹過,雲散,復又相連。巫山的雲也許真是神女所化,雲有了感覺,有了某種意識,風吹不散,繚繞於十二晚峰前。
“暗溼啼猿樹,高籠過客船”,雲悄悄打溼啼猿樹,高高籠住過客的船隻,這時詩人在感覺雲的意識。雨霽之後,雲仍攜帶雨意,雲與雨本來就是一體,我們無法得知:雲者為雨,抑或雨者為雲?猿啼聲悲,雲亦有悲心,“暗溼啼猿樹”,似乎雲感猿啼而悲。雲雖然輕,雲投下的影子卻很重,籠住行客的孤舟,籠在行客的心頭。
關於巫峽的猿啼,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三峽》中如此描述:“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悽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可見,雨霽初晴,猿啼尤響。不知現在的三峽,尚聞猿啼否?
“朝朝暮暮楚江邊,幾度降神仙”,是感慨,也是無奈。自楚王夢斷,神女再無化現人身,唯有云雨,朝朝暮暮,遊弋於楚江邊。
04
人間無路相逢
《臨江仙》
(五代)牛希濟
峭碧參差十二峰,冷煙寒樹重重。
瑤姬宮殿是仙蹤。金爐珠帳,香靄晝偏濃。
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
至今雲雨帶愁容。月斜江上,徵棹動晨鐘。
“峭碧參差十二峰”,“峭碧參差”四字,畫出巫山的高險與連綿,與李賀的“碧叢叢,高插天”,筆力相當。十二座山峰,參差高聳,見者無不驚其鬼斧神工。“冷煙寒樹重重”,冷煙寒樹,非怡人之景,且又重重,使人但覺滿目悽愴。
“瑤姬宮殿是仙蹤”,所謂仙蹤,也不過是為了紀念,為了終將敗給時間的記憶。或許能被記憶,就是不死。然而,宮殿是有形之物,凡有形者,皆物之粗也。除了變幻莫測的雲雨,再華麗的宮殿,怕也配不上巫山神女。
宮殿內的陳設,“金爐珠帳”,這兩個詞當然有修辭的誇張,香爐未必是金的,帳子也未必是珠玉的。縱非誇張,現實中見了,也將依然覺得寒傖。金爐中燃起的香靄,晝間更濃,而楚王遇神女,不在夜夢裡,正在晝寢之時。
“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驚夢一斷,人神永隔,對於楚王來說,人間無路再相逢。“至今雲雨帶愁容”,雲雨的愁容,是神女的悵惘,也是故事留下的千古表情,投射到民族的集體記憶深處。
最後兩句,“月斜江上,徵棹動晨鐘”,非常空靈,化實為虛,使人遙想無窮。詩人行將離去,月光斜照江上,舉棹的一瞬,俄聞晨鐘初動,天將曙矣。讀到這裡,巫山、神女祠、香靄、驚夢、雲雨、月光、流水、晨鐘……神話與現實、過去與未來,交織成時空的迷宮。我們每天都在這樣的迷宮之中。
關於巫山神女,或相傳她是炎帝的女兒,或曰她是西王母之女,總之是靈界的仙女。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也許純屬宋玉的文學虛構,然而經過千古流傳,並經一代代詩人的吟詠,想象已佔據了現實,乃至成為比現實更強大的現實。
對神話的想象,藏著人對生活最深的渴望。渴望就像果實,那些說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事,就像凋謝的花葉,果實承載著種子,走向無盡的未來。雖然種子落進泥土,遺忘的草同時開始滋生,然而種子很有耐心,種子一代代繁衍,它的保質期可以很長,很長。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張進、宮子
校對 |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