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濟南發起總攻前,齊魯大地的黨政軍民喊出了“開啟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口號。當時濟南大約還有10萬敵軍,要想從這10萬人裡面揪出敵軍最高指揮官,似乎比攻破濟南城難度還大。
但只要發動軍民,把網撒得更寬,織得更密,也不是沒有可能。因此在攻城前夕,濟南附近的公安部隊已經設下重重關卡,堵截敵軍潰兵。
在山東壽光境內有一條大致呈南北走向的彌河,阻斷東西交通。河道上原本有一座橋,是滄州至濰坊公路的一個必經樞紐,也是由西至東去往的青島的唯一通道。但敵軍撤退前已經將橋炸燬。
當時的壽光縣機關就駐紮在彌河東邊不遠處一個叫屯田村的小村莊。縣公安局分析,敵軍在山東除濟南外,僅剩青島一個據點。濟南敵軍潰敗後,必然要跨過彌河涌向青島。
縣公安局命令在彌河上修建一座木橋,並安排公安戰士日夜守衛盤查,嚴防敵軍潰兵透過。
1948年9月16日晚,解放軍向濟南發起全面進攻,以“東西對進”的戰術夾擊濟南。在解放軍強大攻勢面前,敵軍西守備區指揮官、整編第96軍軍長吳化文率2萬餘人起義,把部隊開往黃河以北。
西線讓出一個大缺口,大大加速了濟南的解放。解放軍戰士不畏犧牲,經過8天8夜的連續激戰,終於在24日完全攻佔濟南。
但是,部隊進城後卻未找到王耀武。濟南飛機場早在攻城之初就被我軍佔領,王耀武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許世友嚴令各部仔細搜查。
9月28日,劉金光、劉玉民、張宗學三名戰士在彌河岸邊站崗。早上八點左右,西邊公路上來了兩輛馬車,車上拉著7個人,其中5男2女。
戰亂時期,這種成群結隊出行的人,自然引起公安戰士的注意。一個戰士上前去詢問:“你們幹什麼的?”
車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跳下車說:“我叫喬玉龍,是商人,家裡被炮火打了,想到青島去投靠親戚。”
一聽去青島的,戰士警惕性立刻提高了,挨個詢問了他們的名字。戰士發現車上躺著一個人,身體用棉被蓋著,頭用白毛巾蒙著,捂得嚴嚴實實。
這幾個人說是濟南人,講話卻不像濟南口音,看起來比較可疑,戰士便把他們帶到駐地進一步檢查盤問。
審訊員王洪濤分別與幾人談話。其中兩位女性說是在濟南做生意,不認識五個男的,路上太餓了才跟他們的車一起走。
另外三名男子都稱是濟南人,各自到青島去投奔親戚。但他們口音都不像濟南人,而且問在哪碰到的,答案也各不相同。
審問喬玉龍時,他回答:“我是開點心鋪的,車上那個病人叫喬堃,是我親叔父。他在濟南被炮彈震聾了,都嚇出病來了,我帶他一起去青島。”
王洪濤又去問躺在車上的喬堃,只見他將舌頭伸了伸,像是不能說話的樣子。
戰士們把喬堃圍在頭上的白毛巾拿下來,只見此人臉形較胖,一圈絡腮鬍子。面部上下黑白分明,中間一道月牙形分界線,非常像常帶敵軍大蓋帽留下的痕跡。
戰士們心裡想,這恐怕不是普通老百姓,八成是個敵軍軍官。於是便叫喬堃下車來談話,喬堃剛要起身,喬玉龍便上前把他扶起來,揹著他下車。
王洪濤單獨對喬堃進行審問,他暴露出更多破綻。問他是幹什麼的,他回答說是開飯館的,卻說不清店面問號。問他與喬玉龍什麼關係,回答是老鄉,卻又說不清他是哪個村的。
問喬玉龍父親的名字,他也說不清楚。偵查人員最後問:“不是一個村的,他咋叫你親叔?”
喬堃支支吾吾地回答:“這……俺們都姓喬,論起來就叫叔了。”喬堃的表現讓公安戰士們更加懷疑他的身份。
審訊還沒結束,喬堃突然打斷說:“我要去方便一下!”公安戰士示意他去。只見他走到喬玉龍身邊,而喬玉龍從隨身一個挎包裡掏出一把雪白的手紙遞給他。
這時幾個公安戰士眼前一亮商量道:“這一定是個國民黨大官,至少軍級以上,等會把他送到禁閉室裡去審問。”
喬堃回來後被關到禁閉室,他一看被關起來了表現得非常驚恐,不斷要求與審訊員談話。這時候縣公安局開了個會商量,這二喬肯定是頑軍官佐。而另外5人估計是平民,為示寬大,先行釋放。
審訊股長王登仁親自提審了喬堃,這時他已經嚇得有些失常。王登仁問他:“你是哪裡人?”
喬堃並不回答,目光不斷向四周打探,反問道:“你是縣長嗎?”
王登仁說:“我在問你問題,與我是否縣長有什麼關係?”
喬堃忐忑地說:“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就說實話,我就是王耀武,那幾個人是我的衛士。我要找縣長談談……”
王登仁大吃一驚,原本以為逮了個敵軍軍級官員,沒想到眼前竟是敵軍第二綏靖區司令兼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
以上這段是1948年9月28日,山東壽光縣公安局報告的《捕獲王耀武經過情形》的大致內容。
看到這裡,我想讀者們一定很好奇,公安戰士是如何憑藉幾張廁紙就判定眼前的商人是敵軍高階官員的?堂堂一方大員在回答問題時竟然漏洞百出,是不是太傻了?王耀武被俘後又有怎樣的表現呢?
說起這廁紙,簡直是一部中國生活進步史,總結起來就是——過去靠刮,後來靠擦。老祖宗們曾用過木棍、竹片、樹葉等來拭穢,即便中國很早就發明了紙,但長期以來能用紙來拭穢的僅限於權貴家庭。
在《宮女談往錄》中詳細描述過慈禧太后所用的廁紙。她用的是一種中國手工製造相對細軟的白棉紙,但在使用前還要進行一次特殊處理。宮女嘴裡含一口水,輕輕地往紙上噴水,經過長期訓練,她們往往噴得比霧還細。
等紙受潮發蔫後,用銅燙鬥燙兩遍,然後裁成大小合適的長條,再墊上溼布,最後再燙一遍才能使用。經過這樣處理的紙既柔軟又幹淨,才算好用。這套程式,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家才享受得起。
清末國門洞開,西方列強入侵。洋紙進入中國市場,主要用於印刷。由於列強的經濟入侵,中國的機器造紙業一直髮展不起來。
直到全面抗戰爆發前,國產機制紙年產量最高時也只有6萬噸左右,平均下來每人能分到4兩多一點點。
抗戰爆發後,大量城市淪陷,紙廠也化為泡影,加上日軍經濟封鎖,國內物資非常緊缺。酷愛寫日記的老蔣,也不得不叫在美國辦事的宋子文,幫買一批筆記本回來。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雖然接收了一批紙廠。但他們忙於打內戰,加上人浮於事,這批紙廠基本沒有運轉起來。中國用紙仍然靠進口,當年王耀武用的那種“像雪花一樣白的紙”就是從美國進口的高階紙。
在物價飛漲、物資匱乏的戰爭年代,這些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只有當大官的人透過特殊渠道才能搞到。
許多出生在農村的80後讀者應該記得,90年代農村用的廁紙也達不到“雪白”這個等級,而且非常粗糙,稍微用點力要麼破掉,要麼擦得火辣辣地疼。
王耀武拿出的那把廁紙幾乎領先了中國農村生活40多年,你可以想象,這把廁紙在當時有多扎眼。因此公安戰士透過一把廁紙判斷他是個大官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可能有些讀者會問都逃命了還這麼講究?其實王耀武還真是個愛體面的人,有些東西年長日久形成了習慣,已深入骨髓,連自己都發現不了,自然也就難以改變。
王耀武出生在一個貧苦家庭,年輕的時候在天津一家糕點店當學徒。在舊社會里,學徒工是被人瞧不起的,當年王耀武嘴笨,幹活粗手粗腳,沒少被欺負打罵。這對他心理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因而特別刻苦想要改變命運。
後來王耀武考入黃埔軍校第三期,仔細梳理王耀武的履歷你會發現:他28歲當旅長、32歲當師長、35歲當軍長、40歲當集團軍司令、41歲當方面軍司令、42歲當省主席。可謂火箭式升遷,在黃埔系中速度僅次於胡宗南。
國軍中有“三李不如一王”的說法,一王就是指王耀武,而三李則是指李延年、李仙洲和李玉堂。這三位都是黃埔一期的老大哥,後來卻都成了王耀武的手下。
老蔣用人原則有三條:黃埔出身、浙江人、絕對忠誠。王耀武只符合其中兩條,而且三期出身資歷也淺,為何能得到如此快的升遷?
一方面,王耀武的升遷與他的能力息息相關。抗戰期間,王耀武立下赫赫戰功,一步一個腳印,靠戰績說話。另一方面,又與他早年當學徒有關。受盡人間冷暖後,王耀武知道自己在軍界沒有靠山,只能靠圓滑世故尋找依託。
王耀武特別會做人,有一套非常精妙的拉攏收買人心的辦法。哪怕在老蔣面前,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禮品送給想送的物件。
據軍統少將沈醉回憶,王耀武靠利用自己的防區搞走私發了大財,後來開始收買自己的直接領導。當年派克鋼筆、瑞士金錶還算奢侈品,王耀武每次出門身上都要帶好幾分。
開會時,他就借別人的表或者筆,等散會時用自己準備的禮品還回去。他怕別人發現後拒收,還在上面貼一張小字,寫上“王耀武敬贈”幾個字,於是雙方就心照不宣了。這一招,連在老蔣面前他也用過。
老蔣身邊不少人都收到過王耀武的禮品,因此許多人都願意替他美言,王耀武要辦個什麼事也變得非常便捷。
其實就私德而言,王耀武在國軍將領中簡直是一股“清流”。別的將領大多三妻四妾,他只有一個妻子兩人相敬如賓。別的將領大多吃喝嫖賭,而王耀武從不沾這些。
別的將領搞貪汙腐敗,弄得士兵苦不堪言。王耀武雖然也搞錢,但他大多靠做生意賺錢。甚至還把做生意賺的錢拿出一部分,用來提高官兵待遇。哪怕是普通士兵,用他們冒名領空餉,也會發雙新布鞋或者毛巾,不會讓他們白乾。
當然在國軍這個大染缸裡面,王耀武自然也會受到影響,那就是搞貪圖享受,愛體面,講排場。
由於幹學徒工的時候受過氣,以後發達了王耀武直接把那家糕點店買了下來。在王耀武的軍部,光軍馬就有43匹,雖然騎不了那麼多,也得先備著。王耀武還專門準備了一個轎伕班,十幾個轎伕都是人高馬大的山東漢子,別提有多氣派。
當時的新式轎車王耀武也是應有盡有。不僅他自己有,還經常拿來送人,連旅長這個級別也能收到他的轎車。當然王耀武不忘說一聲:“這是美國進口的高階貨,原本是給我夫人準備的。”
王耀武對穿倒不是很講究,據他女兒回憶,王耀武在家中常穿布鞋,會客時才穿皮鞋。但王耀武指定要用美國進口的高階手紙,只是萬萬沒想到,這讓他暴露了身份。
要不是這把廁紙,即便被發現是國軍人員也有機會逃走。
對於一般戰俘,解放軍的政策是非常寬大的。願意留在部隊的就先改造後編入部隊,不願意就發放路費讓其回家。在後來的淮海戰役中,第13兵團司令李彌也被俘虜過。但是他早已經換上普通士兵軍裝,謊稱自己是部隊文書,最終矇混過關逃走了。
王耀武作為一省主席,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生活問題從來不用自己操心,所以一些生活常識也就忘得一乾二淨。
就像同樣擔任高官的胡宗南。據他夫人回憶,胡宗南對於花錢毫無概念,一般都由副官操持。一次副官不在,胡宗南請了幾個將領喝酒,他身上只有兩塊銀元卻點了一大桌子菜。最後結賬時發現連個零頭都不夠。
所以王耀武被問了幾個問題就露出破綻,不是因為他笨,因為平時根本從未關注過普通人的生活,毫無生活經驗,一問自然就露出馬腳了。
據王耀武交代,濟南城破後,他見大勢已去準備出逃。他先是來到城東北角,假裝視察火線,命令一個營和特務團的一部隨他從北極閣透過坑道出城。
但才走了不到兩里路,就遭到解放軍阻擊。為了脫身,王耀武命令突圍部隊抵抗一會往回撤。他自己帶著四個衛士躲在旁邊一個村子裡換上了便裝,等解放軍去追他的突圍部隊後,他便混入逃難人群,向東湧去。
當晚,他們在一個村子裡借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們僱了兩輛膠輪馬車,叫3名隨從坐第一輛開路,1名衛士假冒他的侄兒跟在後面。
經過兩天的趕路,他們到了益都縣城,遇到兩個餓得東倒西歪的婦女請求搭車。王耀武認為有婦女掩護更安全,就讓她們上了車。天黑後,進城打探的衛士花錢在城裡搞了一張通行證高興地回來。
第二天上午,他們繼續趕路,走到彌河木橋時被警惕的公安戰士攔了下來。
王耀武身份確認後被押到華東軍區政治部,他意識到自己罪孽深重,恐怕難逃一死,因此求生欲極強。
王耀武要求見陳毅。因為當年軍事調處三人委員會曾到濟南開會,作為地主的王耀武設宴招待,陳毅也出席了這次宴會,還與王耀武有過一番交談。此後,王耀武下令在濟南會議期間保證陳毅等人的安全。
王耀武認為自己曾經對陳毅盡過保護之責,一來陳毅作為解放軍高層更懂寬大政策,二來希望陳毅念在當年一面之緣保護自己周全。
然而當時陳毅並不在山東,他名義上還是華東軍區司令員,實際上早已調往中原局,人在河南寶豐。經過研究,華東局決定由軍區政治部主任舒同接見王耀武。
為爭取寬大處理,王耀武表示自己抗戰有功,戰後並不想捲入內戰。只是在老蔣恩威並施之下,別無選擇。還交代了自己破壞和平等一些罪行。
舒同希望他能靜下心來,多讀點進步書籍,並答應透過地下黨照顧他在南京的家人。
後來王耀武還主動配合解放軍,透過電臺播放了《向蔣先生進一言》《告國民黨官兵書》等內容,這些廣播在敵軍中引起極大震動。
老蔣聽到這個廣播氣得用手中的茶杯砸壞了收音機。據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回憶,當時傅被圍在北京,對自己的出路仍猶豫不決,聽到王耀武的廣播後心神不寧,幾天睡不好覺。
由於積極悔改,王耀武受到了寬大處理。在華東軍區解放軍官訓練團改造了7年後,於1956年被送到北京功德林戰犯管理所。由於他積極學習,努力改造,還當上了學習委員。1959年王耀武成為第一批特赦的戰犯。之後他擔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
1968年7月3日,王耀武因病在北京逝世。
王耀武本是窮苦出身,體會過底層人民的辛酸和無奈,抗戰期間又立下了赫赫戰功。他做人的某些底線,看起來要比許多國軍將領要高,並不是他做得太好,而是別人太沒有底線,給他做了襯托。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王耀武輝煌騰達以後,生長在國民黨的腐敗環境裡,學會了貪圖享受那一套,忘記了人民疾苦。最終因為一張高階廁紙暴露身份而被俘,這看起來有些意外,實則是必然結果。
整個國軍就好像一棵大樹,根部已經腐爛了,再打什麼藥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