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線上
提到中國藝術裡那些名畫,你的想象是什麼?
拋開課本里的“微言大義”和媒體上不斷出現的審美疲勞,你是否有注意到那些藏在古畫區域性裡,不被注意的有趣細節?
畫家為什麼要畫“它們”?《歲朝圖》裡的明代官員下班後都幹什麼?宋代畫家又為什麼要專門畫水果?
如果你關於古畫也有著這種種的好奇,可以來讀一讀青年藝術史學者黃小峰的新書《古畫新品錄》,他選取流傳於世的35件國畫作品,以皇宮、市井、生靈、山水、歷史、眼睛、身體為線索,帶領我們打撈古畫裡那些有趣的細節,在區域性裡發現微妙的隱義。
例如《祥龍石圖》中的多重景觀,《紡車圖》中關於家國理想的隱義,《早春圖》背後的政治與時間,《瑞鶴圖》中的“瑞鶴藍”,等等。透過層層深入的“解讀”,作者揭示出平面畫作隱含的深意——畫家本人的巧思、情懷,一幅畫誕生時的社會景觀,當時的風俗習慣,上至帝王、下至鄉野村夫的所思所想,等等——向我們呈現出千百年前生機勃勃的社會景觀。
小峰老師長年在央美教授中國藝術史方面的課程,他的課非常受歡迎,他總是強調,重要的是自由觀看,要不斷提出自己的問題,這樣那些古畫才會在你的眼睛裡“耳目一新”。
當下正值奧運,接下來,我們和小峰老師一起,在古畫裡,走近古人的運動……
黃小峰,1979年生於江西南昌,祖籍湖南桃江。1998年進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學習,2008年獲得博士學位後留校任教。現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人文學院副院長。主要研究中國美術史,致力於中國古代繪畫的研究。著有《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西園雅集:兩宋人物畫》等書。譯有柯律格《大明:明代中國的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
作者: 黃小峰 出版社: 湖南美術出版社 出品方:理想國
唯足球最風流?
這是藏於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的一件,託名為南宋宮廷畫家馬遠的《蹴鞠圖》立軸。縱115.6釐米,橫55.3釐米,雖然尺寸不大,但卻是存世的古代蹴鞠影象中最大的一件。
畫面左下是一位微須的年輕士人,頭戴藍色的紗帽,長袍的衣襟和袖口也裝飾著藍色的花邊,腰間還繫著一條紅色的絲絛。這一切都表明,他在畫中地位特殊,只見他左腳抬起,半空中的球正是他踢出的。
和他對踢的有三位,值得注意的是他斜對面的球友。她是一位打扮得頗為性感的女子,恰好處於倒垂的梅枝下,彷彿是一種暗示。她下身穿著裙褲,上身穿著兩邊開襟的窄袖上衣。彷彿為了與斜對面的年輕男士相對稱,她的衣襟裝飾著粉紅的花邊。她所穿的開襟上衣是宋代誕生的一種款式,稱作“褙子”,明代依然流行。
兩條衣襟中間有距離,無法併攏和交錯,因此也沒有釦子,無須繫緊。這種款式可以讓裡面的內衣若隱若現,使女性感性與理性兼有。
為了左右兩腳踢球的方便,她把左邊的裙褲一角紮起來,而且把右邊的衣襟撩到左邊,用左手拽著衣襟一角,恰到好處地露出了手腕上的一圈金色臂釧。
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講求時尚的運動女性。想必觀者和她的球友一樣,都不會忽視兩條衣襟之間露出的一片抹胸。她的身後是一位梳著雙髻的小丫鬟,雙手拿著一塊寬大的白布,應該是條大汗巾,彷彿是網球比賽中站在選手後面的球童,隨時準備給她的女主人擦拭額頭的香汗。
在古代,蹴鞠按照不同的遊戲方式分為“白打”和“築球”兩種。“白打”不用球門,以踢出的花樣和動作難易為評判標準。“築球”則分兩隊,看哪一隊將球踢入懸在空中的球門次數多。畫中的蹴鞠是“白打”。按照白打的規矩,四人場的白打有個好聽的名字—“流星趕月”,怪不得畫家要把球畫在半空,冷不丁一看,皮球還真像一個月亮。
……
《蹴鞠圖》一個最大的特徵是男女同場蹴鞠。
蹴鞠的興起是與男性有關的,傳說為黃帝的發明,但是從唐代以來就有女性參與其中。唐代王建有詩描繪宮廷女性的“白打”:“寒食內人常白打,庫中先散與金錢。”這裡的蹴鞠是寒食節的宮廷娛樂。之所以要在陽春三月的清明前後蹴鞠,是因為這個時節往往有點倒春寒,容易染風寒—傷寒可是古代最難治的病之一。
為了預防風寒,需要適當運動。場地和設施要求不高的蹴鞠與鞦韆便成為全民健身的不二之選。明代高濂《遵生八箋·三月事宜》中收集了古今各種圖籍中有關三月的記載,其中一條說:“寒食有內傷之虞,故令人作鞦韆、蹴踘(鞠)之戲以動盪之。”本來,鞦韆屬於女性,蹴鞠屬於男性,二者共同構成春日裡的亮麗風景。即便女性要蹴鞠,也往往是在女性同伴之間私下進行,不會像男性這樣在公眾場合進行。不過,只要女性敢於衝破世俗的枷鎖,那麼蹴鞠就會變成她們的專長。
元代以來,蹴鞠就並非上層女性的活動,而主要是教坊中的一種表演。男人很喜歡看女性蹴鞠。蹴鞠時全身運動,衣裙上下翻飛,鬢影凌亂,嬌嬌帶喘,所產生的性感難以抵抗。慢慢地,青樓女子越來越多地參與到蹴鞠中來,蹴鞠成為她們必須掌握的才藝之一。很多男性就喜歡到青樓妓館中和妓女蹴鞠玩耍。
元代大戲曲家關漢卿寫過一首有關女性蹴鞠的散曲《女校尉》,描寫的就是青樓女子與客人一起蹴鞠時的香豔場景。曲中描寫的是一幕三人蹴鞠的場面,按照蹴鞠的規則,三人分別稱為校尉、搽頭、子弟。妓女自然是“校尉”,“子弟”則一語雙關,既是三人制蹴鞠中的第三人,也是對妓女客戶的稱呼。這位“子弟”是一位常上花柳巷的男子,曲中有一段借用了他的口吻:“得自由,莫剛求。茶餘飯飽邀故友,謝館秦樓,散悶消愁,惟蹴踘(鞠)最風流。”
酒足飯飽,邀上三五發小,得空來逛青樓,和妓女蹴鞠,最是風流。明末盛行的一本日用百科全書中“青樓軌範”的配圖,堪為這一場景的完美再現。
1599年餘象鬥刊印的《新刻天下四民便覽 三臺萬用正宗》中的“青樓”場景
實際上,與這幅《蹴鞠圖》更為相似的是明代小說《金瓶梅》的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講的是元宵節這天,西門慶趁女眷都往街市遊玩的機會來到名為“麗春院”的妓院,與相好的妓女李桂姐姊妹熱鬧。其中就有西門慶和桂姐還有幾個幫閒一起蹴鞠的場面。
我們雖然不能說《蹴鞠圖》是根據《金瓶梅》的情節引申而來,但兩者之間的關係還是很引人入勝。《蹴鞠圖》的年代,應該就在《金瓶梅》成書的前後。我們無法確定是誰影響了誰,或許更可能的情況是,《金瓶梅》的小說文字、版畫插圖,《蹴鞠圖》,都分享了一個特殊語境:風月場。
風月場是一個邊界十分曖昧的地方,是時尚前沿,是社交沙龍,是道德與金錢博弈的場所。情色與色情、浪蕩與淫蕩、風雅與風騷之間的差別,只在一念間。風月場的視覺文化也是如此。在這個場合中,什麼樣的東西是可以公開表現、公開展現的呢?“樂而不淫”的蹴鞠給了我們答案。
(摘選自《古畫新品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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