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開始逐步整理俄羅斯行程,以“俄羅斯十大城市、高加索山脈和西伯利亞”三個系列的方式呈現,但意外的是,寫到唐努烏梁海(俄稱圖瓦共和國)時居然招來了各種謾罵,有人說我“刻意挑撥兩國友好”,也有人說我是“間諜”,還有人私信說我是“NGO”。
寫遊記寫到被罵是“賣國賊”,估計我是國內第一個。既然如此,那這篇就算結束,淺談歷史多說風景,看看我鏡頭下的唐努烏梁海,這片失去的土地美不美?
在制定自駕路線時,嚮導的妹妹給了我靈感,她認為應該將圖瓦各個部族居住地連成環線,同時又覆蓋了圖瓦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不同氣候與地貌,既瞭解了圖瓦各部族的文化,又能系統拍攝這個被世人遺忘的純淨之地。
在姑娘的建議下,我們規劃了一條全長約1600公里的自駕環線:
第一站從圖瓦首都克孜勒前往蘇格,尋找當年北洋政府與俄軍戰鬥的地方;
隨後越境進入蒙古的烏布蘇湖,探秘中亞內陸3350平方公里面積的鹹水湖;
再返回圖瓦最偏遠的昆古爾地區,感受千名土著居住千年卻從未離開的封閉,
終點站托拉禾木(離貝加爾湖500公里),據說那裡有喀納斯禾木村圖瓦人的祖先。
臨行前,嚮導父母拉著我的雙手叮囑說:圖瓦人相對“自閉”,他們接受教育程度不高,對外來人普遍持謹慎態度,雖然你也是東方膚色與面孔,但對土著最好不要太過熱情,以免適得其反。
前往蘇格的路上,嚮導解說圖瓦最大河流是葉尼塞河,但實際上,赫姆奇克河才是土著文化中的“母親河”,這條從葉尼塞河分流而下的淡水河途經整條薩彥嶺山脈,沿岸植被繁密、牧草綿延,是圖瓦最大的農牧產區,也是土著集中居住的流域。
沒有在中途幾座村鎮停留,抵達目的地時已近黃昏,嚮導指著羊群與山巒之間的空地說,這裡就是當年北洋政府與俄國軍隊戰鬥的唐努烏梁海,也就是東薩彥嶺的起點(西薩彥嶺近沙俄),雙方共投入3000餘兵力殊死搏鬥,於1918年7月收復失地。
然而好景不長,3年後俄國男爵恩琴率數千白衛軍捲土重來,一應北洋官兵盡數被害,就連懂中文的土著也被牽連,直至蘇俄軍隊趕到才躲過一劫。至此,唐努烏梁海全境被奪。
在過去近百年裡,薩彥嶺牧民把這片土地視為“煉獄”,據說牛羊吃草時稍微用力就會把地下的骨骸翻出來,21世紀後牧民達成一致,將骨骸堆在雪山腳下的樹林裡,這一條條“經幡”就是牧民們自發為死者懸掛祈福的,密集之處就連樹枝都被壓彎。
由於地勢較低且草植極易積蓄溼氣,河谷區域常年雲霧繚繞,降雨豐富到牛羊都學會了“預報天氣”:如果羊群堅決不出欄,那當天肯定會下雨。
一名牧民告訴我們:當地人有吃洋蔥和辣椒祛溼的飲食習慣,這些物種都是清廷年代引入圖瓦的,但也僅限於河谷地區才有。
當晚落腳在河谷最大牧場的蒙古包,場主蒙特德略帶“凡爾賽”地說:放牧很辛苦也很危險,祖上傳下來的草場約有1.7萬畝,還有15座山頭的1萬多畝林場,目前共飼養有3萬頭羊與3000多頭牛,還有1000頭駱駝和牧馬,每天都得騎馬去巡視,以防止野狼等猛獸襲擊牲畜。
圖瓦比較常見的家族式牧場,小的也就十來個人,諸如蒙特德這樣的超級大牧場,一般要百十來號人才顧得過來,所以叔伯侄表的家屬一共200來號人全部住在牧場裡。
2012年時,俄羅斯經濟復甦連帶旅遊業也逐步興盛,圖瓦政府指定蒙特德牧場為河谷地區唯一有接待外賓資質的旅遊景區。但實際上,蒙特德一年都接待不了一千名外國遊客,因為圖瓦離俄羅斯熱門旅遊城市太遠,而且交通不便、設施落後,草原上別說手機有沒有網路,就連電力也依然靠太陽能供給。
這裡沒有夜生活,頂多圍個篝火喝酒吃肉唱唱歌,白天時會有懂外語的年輕人陪著遊客騎馬看山,偶爾也會去體驗一下原生態的放牧,但更多時候是學習怎麼“打皮”,也就是把牧民剪下的羊毛打散,或者聚在一起聊天下棋。
一組拼車的歐洲遊客告訴我,他們一行準備在河谷住上兩個月,來這裡就是為了放空自己,讓孩子忘掉學習、讓自己不想工作,每天開著車出去轉悠,餓了吃肉渴了喝酒。
但嚮導卻偷偷告訴我,他們應該是來勘探地質或測繪地形的,因為河谷早在蘇聯時代就已經發現了很多礦床,其中還有難以估量的稀土儲量,這些都是歐洲各國急需的。
從河谷一路往蒙古國界駛去,沿途植被逐漸稀少直至消失,翻過薩格雷雪山就是蒙古國土,此時溫度已從零上下降至-9℃。在蒙古牧民傳說中,這座海拔4500多米的薩格雷雪山是“天神”特地創造的,目的是為了隔離兩塊大陸的不同文明,所以,蒙古與圖瓦之間直至1970年代才修建了這條公路,只可惜缺乏維護已近報廢。
雪山過後大約有一段40公里長的連續下坡,與圖瓦一面綠意盎然比起來,蒙古這邊無論是樹林還是草場,都已經進入秋冬季節的枯黃。沒有人煙沒有牧草,這片土地也就沒了生機,就連野生動物也不見了蹤跡。
離烏布蘇湖還有20公里的時候,嚮導兄妹突然停車遙望雪山跪拜,嘴裡喃喃細語著什麼。
原來,清廷時代的烏梁海分為三十六佐(一佐下轄300戶牧民),雖說各自信奉藏傳佛教或薩滿教,但相互之間頗為和諧包容,以致很多牧民同時信奉薩滿與佛教。
在薩滿教中,薩格雷雪山與烏布蘇湖之間的這段土地之所以寸草不生(曾經是內陸鹹水海,因而植被稀少),是人類過度放牧惹怒大自然而遭到報復;而藏傳佛教則認為這塊土地天生“不詳”,所以雪山腳下聚不成可供飲用的淡水湖,反而是鹽度超高的鹹水湖。
所以,沿途時不時就能看到“經幡”與簡易的“薩滿祭壇”,有些山頭巨石甚至被指認為是“神石”,不辭辛勞也要搬運白獅坐鎮。看到這一幕幕明顯帶有中國文化的場景,我猶豫間問了兄妹同一個問題:你們覺得自己是俄羅斯人、突厥人,還是中國人?
嚮導沒有考慮直接回答:“我是圖瓦人”,而嚮導的妹妹相對圓滑:“中國的文化、俄羅斯的領土、突厥的人種。”
在烏布蘇湖唯一泳場看到一大群蒙古人攜家帶口前來戲水,嚮導說10年前這種場面連想都不敢想,隨著蒙古逐漸開放旅遊,越來越多外國遊客湧入蒙古度假,這座蒙古最大湖泊也隨之成為必遊之地,甚至每年都會舉辦幾次游泳比賽。
說實話,現場看並不覺得烏布蘇湖有什麼獨到之處,但整理資訊後卻覺得相當有趣:這座鹹水湖歷經數十萬年的雪山融水與納爾河、圖倫河以及阿爾泰山脈的哈爾黑拉河淡水洗滌,鹽度依然高達18.8‰(海水平均鹽度的一半),更奇怪的是湖中居然有29種魚類,雅羅魚等淡水魚種約佔4成。
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烏布蘇湖所在的整個盆地都列為世界遺產,理由是“諸多未解之謎”,比如“鹹水湖每年冰凍期長達7個月”,“湖底水溫常年保持在15-19℃”,“鹹水透過地下河道排往下游變成淡水”等等謎題,至今沒有答案。
在烏布蘇湖15公里外的下游還有個烏列格湖,從海拔高度與地勢走向來看,水源只有烏布蘇湖一個,但這裡的水卻是淡水,如今是蒙古一級動植物保護區,以野馬和一萬多畝罕見的沼澤森林為主要保護物件。
從烏布蘇湖再度入境圖瓦有兩個選擇,一是走240公里長的山區小路,但路況危險、海拔起伏也很大;另一個選擇在蒙古境內繞行600公里抵達科穆齊克河,然後跨河過草原抵達昆古爾。
三人簡單商議後決定諮詢蒙古旅遊局與交通局,他們給出的建議是:“跨境山路每兩天就有一班麵包車往返,慢點開沒問題,但必須做好食物補給與保暖措施,一旦汽車拋錨只要能撐過一晚就沒事”。
為什麼是給蒙古打電話,而不是圖瓦?
嚮導略帶尷尬的解釋:圖瓦旅遊局形同虛設,交通局也只有十來個人工作,別說這麼偏遠的地方,就算在首府市區也指望不了他們。而蒙古之所以更熟悉路況,是因為兩地之間有很多藏傳佛教的寺廟,往返兩地之間的麵包車除了運輸少量遊客外,主要還是以信徒為主。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真的很難想象在幾座綿延雪山之間,居然還隱藏著這麼多座寺廟,最高海拔的一座在4200米的雪山半坡,最低海拔的一座才230米,跨度高達近4000米。
嚮導妹妹大著膽子跟其中一座寺廟的喇嘛打聽,方才得知這些喇嘛是蘇聯時期躲到山裡的(上一篇寫到圖瓦4000名喇嘛死的死逃的逃),在蒙古與圖瓦牧民的幫助下才一點點將寺廟建了起來。蘇聯解體後,蒙古政府曾多次邀請這些喇嘛下山重建寺廟,但山裡的喇嘛早已看透世事無常,拒絕好意留在山中。
第三站昆古爾,是圖瓦共和國最偏僻、最封閉的居住區,用俄聯邦統計局的話說就是“一千年都沒有人走出去”。這個形容當然誇張了,2002年人口普查還有1800多人,如今卻連1000人都不到,不是出生率降低,而是大多數年輕人都去大城市打工,只有孤寡老人與兒童留守。
紹依奶奶就是典型的“留守老人”,兩個兒子一個在圖瓦克孜勒當司機,另一個在烏蘭巴托採礦,所以閒暇也會招待一下外來遊客,或者賣點乳酪肉乾貼補家用。
對紹依奶奶來說,接待遊客賺錢只是次要的,有人陪著聊聊天、說說心裡話更舒坦,所以她忙前忙後甚至倒貼錢給我們做了很豐盛的晚餐,一大鍋羊肉手擀麵和一塊牛油麵包、洋蔥拌西紅柿,還有酥油茶。
吃飽喝足後陪老人聊了會兒天,大致瞭解一點當地部族的生活習慣,昆古爾雖然偏僻,但也因此得以儲存最純正的人種(突厥人),要知道整個蘇聯時代都在排除異己,圖瓦薩滿被殺的一個不剩,唯獨昆古爾不受影響,甚至在後期還接納了數百位流民。
這些流民中既有來自蒙古的哈薩克族和蒙古族,也有圖瓦本土的韃靼與布里亞特人,原本風格迥異的各族人群在昆古爾互助幫扶,反而融化出容“百家之長”的“昆古爾人”。
紹依奶奶說:在這裡生活的都是“昆古爾人”,擅長騎馬的韃靼人負責採購鹽、酒與藥品等生活物資,對農業種植頗有心得的哈薩克人負責種玉米土豆,布里亞特人則專職捕魚,蒙古人與圖瓦人以飼牧為主。
“在那個年代,人們沒有功利心,也不計較得失,雖然大字不識卻吃穿不愁”,奶奶看了我一眼接著說:“自從蘇聯打通貿易路線後,圖瓦從蒙古買煤和中國產的商品,而蒙古則低價買入圖瓦的牛羊與乳酪,人們的眼界打開了,俄語教師來了,心,也就留不住了。”
最後一站是托拉禾木,傳說新疆喀納斯禾木村的圖瓦人就出自這裡,但詢問多名老人卻對此緘默不語,嚮導對此的解釋是:托拉禾木的圖瓦人曾多次被屠城,近代有白俄與蘇俄軍隊,再往前還被蒙古鐵騎劫掠過很多次,當地人因此養成了“言多必失”和“生人勿近”的習慣。
2017年時,托拉禾木人為了避免遊客太多影響生活,乾脆在附近修建了一批蒙古包專門接待遊客,同時響應號召混用薩滿文化與佛教禮儀,無論有沒有入住或消費,所有抵達托拉禾木的遊客都會受到盛大的歡迎儀式。
這是個比喀納斯禾木村更值得遊覽的古村落(還不收門票),每年夏季舉辦的三場摔跤大賽是旅遊旺季,據說每次比賽都有好幾萬遊客趕來,除此之外的另一特色是漿果,一大桶才200盧布(18元人民幣),酸甜可口十分開胃,是榨汁釀酒的最佳材料。
這就是曾經的唐努烏梁海,雖已不是我國土,但依然不改它的純淨與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