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書話】
在我的閱讀史中,一本書反覆閱讀三次以上的,只有《紅樓夢》與《河流》。《紅樓夢》不必多言,《河流》吸引我的不僅僅因為作者楊瑛是我們內蒙古本土的散文作家,更因為整本書流露出的源於作者內心的真摯情感、從艱澀生活中提煉出的從容詩意,以及她對並不圓潤的生命經歷的禪意體悟。
我始終固執地認為散文這種文體不可以虛構,如果散文虛構,就應該叫小說。妥協一步,可以虛構,但散文絕對不可以失掉真實。讀小說,看到不真實的情節,不真實的細節,說一句“真是瞎編”,但還會繼續看下去,畢竟小說本身就是虛擬的話語藝術。但是,每每看到散文有不真實的故事,不真實的細節,尤其是裝腔作勢的虛假抒情,或者刻意的現身說教,估計很多讀者會立馬罷讀,既倒了胃口,還覺得受了侮辱,侮辱了自己的生活經歷和智商。而至於一些冠之“心靈雞湯”的所謂軟文,則更因為湯水有餘而食料不足,一時的快娛之後很快就會將其束之高閣。
在我的記憶中,歌德曾經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讀一本好書,就是與許多高尚的人對話。假模假式,謊話連篇,不能坦露胸懷將內心呈現出來的作家,在寫作中不能透過文字以情換心、以心易情的文字工作者,可以被稱為高尚的人嗎?
歸結到文學欣賞,審美情感產生的基礎就是讀者要透過閱讀對作者的經驗訴說產生強烈的價值認同和情感共鳴。如果一篇文章,尤其是散文,讀者讀後不是懷疑就是否定,如何認同?又如何共鳴?那麼,這類文章又何談是好的文章?
在散文創作的過程中,選題很重要。與此同時,更需要深刻的生命理解、隱隱的剋制、不著痕跡的留白以及適當的距離感。而寫好這些的基礎,就是要有一種坦露胸懷的勇敢以及與生活對話的真誠的態度。
《河流》一書中的《端午》寫父母,《中考節令》寫女兒,《唱長調的牧人》寫同學、寫朋友,《你好,機器》《螞蟻不惑》寫自己,等等,無論寫什麼,這些故事都透著濃濃的真誠,不裝腔,不作勢,不故作高深,不美化自己,把真實的故事講給讀者,把一顆真誠的心捧給讀者。
《河流》中的細節描寫更是有鮮明的畫面感和強烈的帶入感,尤其是其中的《端午》,真實的細節描寫堪稱教科書般的經典。楊瑛寫到母親挑米的情景,感人至深。正是因為她寫出了生活中極為平凡的細節,以及在這種細節中,瑣碎的生活有了溫度。她寫道:“母親戴上老花鏡,把新買來的江米拿出一把撒在茶几的玻璃面上。母親退休前是統計師,她用統計師的精準把混在江米里面的大米、雜質和不飽滿的米粒移到一邊,挑出她相中的米。一個粽子裡有多少粒米,母親心裡也是有數的。”事實上,這樣平凡的生活細節在現實中比比皆是。但是,接下來,楊瑛透過細膩的想象讓這一幕有了深意,“一粒米在母親一圈圈橢圓的指紋裡,從玻璃面上輕輕推過去,像是從風吹起的波紋上划過去,相同的路徑,不延宕不改變不圍困,叮叮咚咚地落在下面的瓷盆裡,一粒一粒,像水滴一樣有耐心,像落入土地中的雨水一樣自然。”這些還不夠,她又寫道:“母親雙手捧起米,掬水弄漣漪,雙手像貝殼一樣,珍珠米回到貝殼裡,白色的有著細小泡沫的洗米水在一粒粒江米和母親的手上漾來漾去,像海水不斷地衝上沙灘。”照相式的刻畫,有溫度的文字,作者寫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母親,而是天下人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恍然站在眼前,我們就是母親手指撫摸的一粒粒米。
楊瑛寫母親挑米,是將感情不著痕跡地化為文字,而在文字背後,卻是世間多少兒女最熟悉的畫面。這種情感只有人到中年做了父母,深知為人父母的艱辛後才會體察;只有遠離父母,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時才會想起;只有父母悄然老去,你在夢中被淚水叫醒才會感悟。
捧讀《河流》,我始終被作者的真誠打動,故事的真實,細節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如將生活用刻刀緩緩地刻在記憶的碑上,用心、用情,張弛有度,又令人不容置疑。這些刻在記憶豐碑上的故事宛若靜水流深,通篇用質樸的語言,不急不躁,不動聲色,擲地有聲地娓娓道來,令讀者不知不覺間彷彿在和一位陳年老友交談,彷彿在聆聽幾十年未見的鄰家小妹妹講述別後的生活。但是,僅僅有真誠還不夠,對於一位有追求的散文作家而言,還應該將這種面對瑣碎生活的真誠言說講出味道。這種散文寫作中的味道就是在面對生活時作者不做作、自然而然出現的詩意。詩意是一種審美的意味兒,並沒有具體的理論指標。但是,我將其理解為是個體生命面對平凡生活的一種豁然的超脫態度,這使我想起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一句詩——哪有什麼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楊瑛的散文無論是寫親情、友情,還是寫碎片化的生活,都給我們提供了懷想、告別生活的一種方式。人類生活的一大主題就是告別,就像歌詞所唱的那樣,“一杯敬遠方,一杯敬死亡”。在楊瑛的散文中,她將這種瑣碎的生活片段串聯起來,直面艱澀生活。可貴的是,她竟可以在這種艱澀的生活中提煉出從容的詩意。背後,讀者們窺見的應該是楊瑛那一顆掬水成月的在生活中歷練出來的詩心。
散文的書寫,有了態度上的真誠,有了掬水成月體悟生活的詩心與詩意,還應有一份高屋建瓴的超然。這份超然在哲學層面上是千帆閱盡江河的寂寞,也是生命經歷層層累積後的不染風塵的通透和圓潤。只有將這一點的所謂“生命體悟”化為黏合劑,才能將態度的真誠、生活中的詩心無縫焊接,好的散文才能成型。
楊瑛的散文,不缺的就是這種有禪味兒的超然。這份超然的意味成為楊瑛散文中除了文字、題材選擇之外的她的另一個標籤。
(作者:高雲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