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4 月,巴黎聖母院發生火災,大火導致其尖頂坍塌,中後部的木質屋頂完全被燒燬,石制拱頂的結構也被削弱,進而危及西塔的大鐘。
巴黎聖母院在那次事故中遭受了極大的損壞,但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於當晚立即宣誓會重建這座教堂。
在這之後,我看到不少文章都在暗示那款 2014 年推出(且飽受詬病)的遊戲《刺客信條:大革命》可能會為重建工作提供幫助。育碧不是存有一些非常詳細的大教堂 3D 建模嗎?那麼建築師、歷史專家以及工匠們能否充分利用這些資料呢?
答案是「不能」。
《刺客信條:大革命》巴黎聖母院精緻的內部結構
育碧為修復工作捐贈了 50 萬歐元,並於 2019 年 4 月 17 日宣佈在當日至 25 日的一週期間免費贈送《刺客信條:大革命》,但該公司從未表示會提供相關圖紙或建模。當被《衛報》問及此事時,育碧的一位發言人表示,他們並未參與重建工作,但他也表示:「我們非常樂意貢獻自己的專業知識,盡全力提供幫助。」
時至今日,這種幻想依然存在,畢竟這很有潛力成為一段佳話!想當初,《刺客信條:大革命》因其花式的 Bug、糟糕的最佳化、新增微交易以及合作模式中沒有女角色而備受吐槽,該遊戲糟糕的反響甚至還導致了《刺客信條:梟雄》在第二年銷量不佳。如果這款遊戲能夠帶給這個世界一些美好的期望,並幫助巴黎聖母院重建,豈不是很有詩意?
為何行不通呢?
原因很簡單,育碧在為《刺客信條:大革命》設計巴黎聖母院時必須做出一些調整,畢竟現實中的教堂在設計和建造時並不會考慮到要方便刺客暗殺(在英國坎特伯雷大教堂遇刺而殉道的托馬斯·貝克特表示有話要說),但就《刺客信條》而言,巴黎聖母院必須如此。
Caroline Miousse 是育碧蒙特利爾工作室的高階美術師,她花了兩年時間設計遊戲裡那座翻版的巴黎聖母院。在 UbiBlog 與 Destructoid 的採訪中,她討論了開發團隊如何對大教堂做出調整,以給予玩家更大的靈活性。
「我們在巴黎聖母院的二樓添加了一些纜索和薰香爐等物品,這樣能方便玩家更容易在高處行動。」Miousse 解釋道,「我們在教堂頂上也設有已經被開啟的窗戶,看臺欄杆上鍍金嵌板處延伸出來的部分也可供玩家攀爬。」
角色行動的機動性一直以來都是《刺客信條》系列的關鍵,所以《刺客信條:大革命》中未還原現實設計的建築遠不止巴黎聖母院。在接受 The Verge 的採訪時,藝術總監 Mohamed Gambouz 解釋到,開發者需要適當地把 18 世紀巴黎較為常見的尖形屋頂改造「平滑」,以免破壞玩家們的跑酷體驗。
此外,遊戲設計師還必須面對各種技術限制。例如,巴黎聖母院正門上方的每個鼓室都佈滿了描繪聖經場景的複雜雕刻,但《刺客信條:大革命》中的鼓室其實被設計得相當扁平,不會對所有這些雕刻進行 3D 渲染。
設計師轉而選擇創造一些複雜的紋理,讓它們看起來像是被雕刻出來的。這是一種視覺效果相當棒的最佳化技術,而且不會損害沉浸感(除非你近距離旋轉視角來貼臉觀察才能看穿這種視錯覺,網上多半已經有人做過相關影片了)。
《刺客信條:大革命》裡的鼓室
老大難的版權問題
說起這些雕刻,它們與現實中大教堂上出現的雕刻其實並不相同。事實上,《刺客信條:大革命》裡的巴黎聖母院沒有任何藝術品是真實還原的,包括雕塑、繪畫以及玫瑰窗的細節。這其中一部分原因為法國的版權法。
埃菲爾鐵塔是法國古蹟受到版權保護的最好例子,這座塔本身的設計已經過了版權保護期,畢竟它最初於 1889 年建成,但上面那些用於夜間照明的燈泡是在 1989 年安裝的,它們一直受到法國版權法保護,所以未經許可,埃菲爾鐵塔的燈光效果視覺創意不能被隨意用作商業用途。
埃菲爾鐵塔
巴黎聖母院的情況與此相似,它屬於法國政府,而非天主教會,而且是法國最具象徵意義的歷史遺蹟,曾有過多次翻新,所以這座教堂的絕大部分都受到了各類版權的限制。
在 UbiBlog 的採訪中,Miousse 特地提到了這一點:「巴黎聖母院是如此壯觀且美麗,可人家是受到版權保護的,所以我們無法精確地將其複製出來,但仍然可以嘗試塑造出它在玩家眼中的觀感。」
遊戲裡的玫瑰窗(左)和現實中的玫瑰窗(右)
玫瑰窗也同樣受到版權的限制,但我覺得技術方面的侷限也是影響開發者設計的原因。《刺客信條:大革命》的玫瑰窗藝術與現實中巴黎聖母院的窗戶有所不同,這些圖案在窗玻璃上被多次重複使用。但是與前文提到的鼓室同理,開發者成功還原了這些彩繪玻璃的視覺觀感,除非你特地去仔細對比,才會發現遊戲與現實的區別。
對 Miousse 來說,版權限制反而成為她發揮創造力的契機,她告訴 UbiBlog:「這些限制讓我有機會從早就被人們所熟知的事物裡創造一些新的東西,這是一項非常有趣的挑戰,我從中收穫了不少樂趣。」
遊戲中彩色玻璃投下的美麗光斑
聖母院的建模
由於上述種種版權和技術所帶來的限制,開發團隊必須在設計建築時做出調整,所以《刺客信條:大革命》裡的聖母院建模顯然已經偏離了原建築的設計,無法幫助現實中的研究人員修復受損的大教堂。
這些調整都是為了遊戲體驗而服務的,可即便沒有這些改動,育碧的聖母院建模也不太可能被用於重建工作。Cédric Gachaud 在接受《世界報》的採訪時表示:「遊戲設計師的重點一直在於尋找更連貫的視覺效果,可我們需要的是毫米級的精確度。」在火災發生之前,他的公司 Life3D 正在研究巴黎聖母院的 3D 模型。
但在《刺客信條:大革命》中,那些「連貫的視覺效果」背後,難道沒有各類掃描或圖表之類的支援嗎?育碧拒絕對此發表評論,但根據我所做的調查來看,開發團隊當時似乎主要依靠照片和舊藍圖來開發遊戲。
「你真的需要為每一樣東西拍攝海量照片,然後把它們像拼圖一樣拼在一起。」她回憶到自己查閱了大量書籍,並與育碧的藝術歷史學家 Maxime Durand 進行過交談。在 Destructoid 網站上,Brett Makedonski 也描述過她「一磚一瓦」建造巴黎聖母院的過程。
Maxime Durand 在接受《世界報》的採訪時表示:「我們在遊戲中建造的這座歷史古蹟在藝術效果方面相當自由。」
真正能做到「毫米級精確」的 3D 模型只存在於學術界,其中一個著名的巴黎聖母院模型就是由藝術史學家 Andrew Tallon 創作的。Tallon 花了數年時間對這座大教堂進行鐳射掃描,收集資料以及高解析度影象。而且他不是唯一這麼做的人,就在大教堂起火前不久,藝術史學家 Stephan Albrecht 和他的團隊也一直在掃描耳堂(注:十字形教堂的橫向部分)部分,並製作他們自己的模型。
Tallon 和 Albrecht 的資料都被用於重建大教堂,至今仍在進行著掃描和拍照工作。
這些繁瑣的工作都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沒有誰的模型能保證完美還原現實。鐳射掃描的資料仍然需要進一步合成為一個模型,這個模型需要由不同的研究人員在不同的計算機上開啟查驗,尋找其中不同的細節。
即便有了最詳細、最完美的掃描副本,大教堂仍然需要專業的木匠、石匠以及其他工匠來進行修復,所以這些資料研究僅僅只是個開始。
那些可見與不可見的變化
如果你認為巴黎聖母院就像被琥珀包裹住的化石一樣一成不變,那就大錯特錯了。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巴黎聖母院跟如今的相比早已是千差萬別,最初的滴水嘴獸在 1726 年左右被移走;18 世紀 50 年代,為了更好的採光,中殿的彩色玻璃被替換成了白色玻璃;據阿拉巴馬大學中世紀藝術與建築學助教兼歷史學家 Jennifer Feltman 所述,在 18 世紀 70 年代,西立面中央鼓室裡一些礙手礙腳的建築構件也被拆走,以便在遊行時更方便運送東西進出。
現實中教堂側面的紅門
此外,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巴黎聖母院大門上方「國王廊」的歷代國王雕塑也都消失不見或被拆除頭部,直到 20 世紀 70 年代,人們才陸續找回了一部分國王雕像的頭。
而在以那場革命為背景的《刺客信條:大革命》中,這些東西都沒有出現。不過,這部虛構作品裡也有還原歷史的部分,比如大教堂在被佔領之後,一度被當成儲物間使用。
如果你觀察仔細的話,《刺客信條:大革命》的巴黎聖母院其實還存在其他改動,比如北立面的中世紀風格紅門不見了,教堂南邊的聖器收藏室也同樣消失了。
遊戲內紅門消失了
除此之外,Miousse 對遊戲中的巴黎聖母院還做了另外一個重大且不符合時代設定的改變:加入尖塔。
巴黎聖母院原本的尖塔是木製的,在大革命爆發期間早已是破舊不堪。經過無數次嘗試排查問題後,那個尖塔最終於 18 世紀 90 年代被拆除,這件事大約發生在《刺客信條:大革命》的時間線裡。
直到 19 世紀中期,建築師讓·巴蒂斯特·拉蘇斯和維歐勒·勒·杜克對此進行了修復,巴黎聖母院才重新有了尖塔。順帶一提,維歐勒·勒·杜克被認為是現代建築修復概念之父。他想要儲存大教堂的中世紀遺產,但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需要對其做現代化調整。所以他加入了排水溝和滴水嘴。
維歐勒·勒·杜克的新尖頂比原來的高 59 英尺,由塗有鉛的木頭製作而成,金屬使徒雕像從基座分佈而下。這正是 2019 年被燒燬的尖塔,也是在《刺客信條:大革命》裡出現的那個。然而,按理說遊戲的時間設定其實比新尖頂的出現早了 70 年。
「新增教堂尖頂是其中一個巨大且顯而易見的調整,」Miousse 告訴 UbiBlog,「人們之所以能一眼認出巴黎聖母院,部分原因就是那極具標誌性的尖塔。」如果遊戲裡的教堂與真實歷史保持一致(即沒有尖塔),那麼玩家就會錯失觀賞和攀爬這一經典建築的體驗。
五花八門的新設計
那次火災之後,尖塔的重建成為了爭議的焦點。馬克龍總統不確定將其替換為當代建築風格是否更合適,所以發起了一場重新設計的競賽。有人提議建造一個玻璃尖頂,有人認為可以做成一個溫室尖頂,也有人覺得設計成一道直射上天的光束很不錯。結果可想而知,此舉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悅,法國參議院直接透過法案,要求修復團隊把大教堂恢復原貌。
也就是說,這座中世紀大教堂的尖頂最終會被修復成大家所熟知的樣子,即 19 世紀的那款。
大家的情感反應也從側面解釋了為何育碧版本的大教堂能如此成功,無所謂紅門和聖器收藏室是否消失不見,無所謂雕刻是否都對不上號,也無所謂玫瑰窗的花紋有什麼不同。因為遊戲還原出了大家印象中的那個聖母院,它給你的感覺是真實的,沒什麼讓你齣戲的地方。
這種情感上的還原正是《刺客信條:大革命》背後團隊所追求的。「我可以重現巴黎聖母院的每一個小細節,但我也想和參觀過那裡的人們聊一聊,這樣就能知道它應該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Miousse 向 UbiBlog 解釋道,「我需要確保這棟建築的辨識度,同時保留住那份觀感和情感。」
Gambouz 也同樣告訴 The Verge,還原歷史準確性並非育碧的首要任務。他表示,開發團隊的主要目標是「營造出一座真實的城市,一個真實的氛圍」。不過對於許多玩家來說,這種真實等同於歷史準確性。
所以,這其實算是一個巧妙的小把戲,也是檢驗人們對這座大教堂認知的試金石。我們印象中的聖母院大概不會有紅門和聖器收藏室,但絕對有那個尖頂。
當我在《刺客信條:大革命》裡為本文擷取配圖時,常常驚異於彩色玻璃反射到牆壁和我主角身上的彩色光斑,大理石的質感也非常漂亮。開發者在細節上同樣花了不少心思,確保玩家透過彩色玻璃窗看到的天際線與走出教堂時所看到的保持一致。
《刺客信條:大革命》中的巴黎聖母院並不需要復現原建築的每一個細節,畢竟對電子遊戲來說,這是完全不必要的工作量。我們修復大教堂需要倚靠的是科學家、學者以及研究人員。
但是,這座虛擬的巴黎聖母院同樣帶給我們實實在在的價值,它能充分激發人們的好奇心、熟悉感和探索感,它已經完成了自己肩負的使命。
編譯:Zoe
作者:Simone de Rochef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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