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公主》劇照
去安多藏區做一次旅行,是我很久以來的願望。
所謂安多藏區,習慣上是按方言劃分的一塊地域,通常指念青唐古拉山——橫斷山以北的藏北、青海、甘南、川西北壩子,這一帶是萬里無垠的廣闊草原,所以安多藏區以出良馬、崇尚馬而聞名,又稱“馬域”安多。
這次旅行是駕車從西安出發,去時大致走的唐蕃古道,經天水、民和、海東、西寧、共和、烏蘭,回途經循化,貴德、夏河、若爾蓋、廣元、漢中等地,歷時九天。一路親近青海湖、茶卡鹽湖、黃河上游丹霞、甘加草原、桑科草原、九寨及黃龍美景,不但見識了安多良馬的駿美,還領略了成群結隊的犛牛堵在公路上和汽車悠然“對話”的俏皮,同時深刻感受了塔爾寺、拉卜楞寺和郎木寺一脈相承的藏傳佛教文化。旅途愉快,賞心悅目。最是不能忘記的是日月山下的倒淌河,它讓我們遊山玩水的心態,變成了對於一個美女的追念。
《文成公主》劇照
倒淌河發源於日月山西麓的察汗草原,全長四十多公里,自東向西流入青海湖,與周邊黃河水系的其它河流流向相反,故名倒淌。它是青海湖水系最小的一個支流,河道蜿蜒曲折,河水清澈見底,看上去猶如一條明亮的緞帶,在翠綠的草原飄來飄去。陪伴倒淌河的日月山,海拔在3300米以上,古城赤嶺,藏語“尼瑪達娃”,蒙古語“納喇薩喇”,是我國自然地理上外流區域與內流區域、季風區與非季風區、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重要分界線,河東村寨錯落,阡陌縱橫,一派田園風光;河西天高地闊,人煙稀少,草原無限伸展,是著名音樂家王洛賓眼中“好姑娘”牧羊的“遙遠的地方”。
在倒淌河畔,有一個倒淌河鎮。鎮子不大,但鎮上的人都說,倒淌河的水是文成公主的眼淚。
誇張是誇張了些,比喻十分形象。女兒本來就是水做的,《紅樓夢》裡早都嘆過了:“想眼中能有多少的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冬流到夏!”她們高興流淚,激動流淚,發愁流淚,傷心流淚,就是默默地坐一會兒也能淚水漣漣。所以文成公主淚流成河,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
史家多言:文成公主進藏,成為贊普松贊干布的贊蒙,加深了漢藏人民的友誼,結束了邊隙爭執。正如拉薩大昭寺前的《唐蕃會盟碑》西面漢文所記,“今蕃漢二國所守見管本界,以東悉為大唐國疆,已西盡是大蕃境土,彼此不為寇敵,不舉兵革,不相侵謀……今社稷葉同如一,為此大和。”然和親是一種政治交易,是男權社會的一種饋贈,是名字比較好聽的“貢賦”,亦如《唐蕃會盟碑》東面藏文所記:“親愛使者,通傳書翰,珍寶美貨,饋遺頻頻。”
日月山景區
作為和平使者,文成公主無疑是偉大的。她的偉大被寫進史籍、編成戲劇甚至供奉在廟宇,她的故事飄在青藏高原的風裡,人人頂禮膜拜。但作為盲嫁的女人,她的命運是不幸的,她的不幸掩藏在布達拉宮的角落,與積雪和塵埃為伍。所以,當她坐在富麗堂皇的婚車裡,聽著車軲轆碾壓積雪的聲音,心境是五味雜陳還是七味八味十三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個年代沒有戀愛,更奢談愛情,男女之間授受不親。目前銀屏上那些古裝劇裡纏綿悱惻的愛情戲,都是拿今人說舊事的肥皂泡,信不得真,就連“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長恨歌》,白居易寫的也只是“漢皇重色思傾國”罷了,沒有蹦出“愛情”。“愛情”一詞,是民國時期才進入漢語的。在此之前,普通民眾的婚姻主要是為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娶個媳婦是光臉是麻子只有揭了紅蓋頭才知道。富貴人家有條件講究色藝品性,那也僅限於家長與媒婆的溝通。至於官宦聯姻、國與國和親,包括葉卡捷琳娜嫁給彼得大帝,都是交易。
拉卜楞寺遠眺
七世紀中葉,西藏第三十三任贊普松贊干布年紀輕輕就統一吐蕃各部,極大地擴張了吐蕃王朝的版圖,“南若門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蜜等雖均可爭勝於疆場,然對聖神贊普之強盛威勢及公正法令,莫不畏服俯首,彼此歡忭而聽命差遣也。”這樣一個強鄰,對於東邊新近改朝換代的大唐帝國,自然也不示弱。在使者一來一往之後,松贊干布派出第二個使節,就提出娶一個唐朝公主為妃的要求,理由也十分簡單:周邊的吐谷渾和突厥等國王都娶了唐朝公主,我吐蕃大國為什麼不能享此殊榮?
面對這樣一個咄咄逼人的要求,風頭正盛、被西、北多種政治勢力尊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直接懟了回去:你誰呀?蹬鼻子上臉!佔一片偏僻苦寒之地,也敢與我大唐叫板!令李世民沒有想到的是,貞觀十二年(638年),這個二十一歲的吐蕃王,竟然真發兵二十萬攻打吐谷渾(今青海海東一帶)、党項(今青、川、隴毗連地帶)、白蘭羌(今青海南部),鋒芒直逼唐朝松州(今四川松潘),而且揚言:若不嫁公主,便率兵大舉入侵唐朝。李世民大怒,遣大將侯君集率領唐軍主力迎擊。結果先鋒一到,吐蕃軍馬上退卻,隨即遣使謝罪,再提和親議題,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貞觀十四年(640年),乾脆派大貢論祿東贊直接攜黃金珍寶正式下聘禮。
九寨之水
唐太宗見吐蕃為求一女故意上演襲邊“遊戲”,而且唐朝當時的戰略對手是遼東的高句麗,不想被吐蕃在河西走廊、青海湖等地區分散兵力,便答應了這樁政治婚姻。李世民一生共養了二十二個女兒,按說是個老丈人大戶,但當他答應吐蕃使者之後,才發現公主們嫁的嫁,死的死,小的小,待字閨中者年齡最大的是新興公主,才剛剛過了十歲,根本不到適婚年齡,便效法漢武帝細君公主、解憂公主故事,從親王府裡尋找。
和親女雖然是個犧牲品,也不是誰都能當的。歷朝歷代對於和親之女的遴選,都有嚴格條件,雖然我們現在找不到這樣的範本,但一女顧兩頭,牽扯到兩個王朝之間的關係,不是兒戲。一般認為;宗室女是大前提,非宗室女難以保證忠誠;天生麗質是重要條件,必須能第一眼就能滿足貴族男人的審美刺激;知書達理是必須的,否則不僅可能惹禍上身,還有可能危害雙邊關係,令和親的好事變成悲劇。
桑科草原
就這樣,天降大任於任城,李家十五歲的窈窕淑女,成了和親吐蕃的“文成公主”。
有人根據唐太宗派江夏郡王李道宗送親,送到黃河發源地的河口一帶與迎接隊伍相遇,松贊干布向李道宗行子婿之禮,便推測文成公主是江夏郡王李道宗的女兒,只能說是合理的推測,但的確無史籍佐證。李道宗是唐高祖李淵的堂侄,早先因戰功卓著被封為任城王,是李世民十分倚重的一位堂叔。亦有野史稱文成公主為李道宗的侄女,並非親生。不管怎麼說,她屬於皇室遠宗。
就是這樣一位女孩子,自貞觀十二年(640年)下半年入選,到貞觀十五年(641年)一月西行上路,中間有半年多時間。這段時間,不是讓她靜靜地坐在宮中觀花開花落,賞月圓月缺,而是在進行緊張有序的培訓。培訓的老師是何許人,不得而知,但培訓內容,拍腦袋都想得到,語言、儀態、藝術、政治、宗教、女紅、宮廷安身術等等,甚至以歷史上細君公主、解憂公主故事相勉勵,也是有的。像今天有些年輕女性,一句話不中聽就背上行禮回孃家的暴脾氣,肯定不行。
天生麗質的文成公主,被千挑萬選選為和親女後,成了萬眾矚目的角色,肯定也曾有過美女配國王的興奮——畢竟自己的妖嬈是被認可的。但這種激動轉瞬即逝,接著就是複雜的心理路程。作為平原白米細面供養大的女子,誰願意去高原異域吃乳酪糌粑?作為女兒,誰願意遠離父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成為“人質”?作為她的父母,誰不想自己的女兒能嫁得近一點?
更讓人難於啟齒的是,漢代劉細君先後給烏孫獵驕靡和軍須靡祖孫兩人做夫人,王昭君更是給匈奴三任單于做閼氏,這種事在中原就是亂倫,讓文成公主想起來就膽戰心驚。她不知默讀了多少遍《細君公主歌》,也十分擔心自己的宿命:“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王延。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李家峽水庫庫壩下游
然而,和親這件“大好事”攤上了就是命,躲是沒法躲,拒是不敢拒,更沒有人問當事人願不願意。宗室的子女生來富貴,錦衣玉食,出入扈從,但隨時都會有犧牲,不是被嫉妒而遠徙邊關,就是在廷爭中滿門抄斬,哪裡存在本人及家庭想不想願不願的問題!尤其是“玄武門之變”陰影尚在,李世民這樣一個被後世極力稱頌的英明皇帝,為了達到自己登基稱帝的目的,殺了親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不說,連倆兄弟的兒子也殺戮殆盡,誰敢惹這位活閻王不高興?
於是,這文成公主的淚,首先是鄉愁的淚。她這西行之路,雖然是前呼後擁的車馬大隊,載著無數的金銀財寶,一路浩浩蕩蕩,沿路還有地方禮接禮送,驛館安歇,按說是風光無比。但離開都城長安後,越走綠色越少,越走人煙越稀,越走天氣越冷,過了金城(今蘭州),便是紛紛飛雪,凜凜寒風,偶爾才能看見樹上幾片枯葉,在風中瑟瑟飄零。及至到了日月山,算是踏上吐谷渾的土地,半途艱辛已經,前途依然茫茫。前望吐蕃,皚皚素白無盡頭,空曠蒼涼少人煙;後顧長安,尚有阡陌依稀在,熱鬧繁華成記憶。故土杳杳,鄉愁綿綿。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一隻溫室雪白水靈的嫩蘿蔔,即將被凍成冰疙瘩,不免悲從心來,傷由腑起。思父母,想姐妹,惦著門外那一聲呼喚,念著床前那一碗熱湯,淚水突然便像決堤的大海,一發而不可收拾……
文成公主的淚,也是孤單無助的淚。她在家庭那個溫馨的環境裡,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闔府上下眾星捧月的寶貝,日常只有他揀別人的刺,沒人敢挑她的錯,即使明顯不對,大不了在父母跟前抹淚撒嬌,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人會懲罰她、報復她。然而到了吐蕃王宮,兩眼一抹黑,那個她將託付終身的人,對話都要人翻譯,如何與她說恩愛?她聽說松贊干布已經有七八個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妃子,為了爭寵獻媚,一個個手段頻出,機關算盡,都不是省油的燈,她能沾上多少雨露不得而知。況且嬪妃們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語言不同,習慣不同,各自代表一方利益,王宮好似角鬥場,走路步步驚心,說話句句留柄,一不小心就會掉入別人挖好的坑,她將如何適應!
事實上文成公主的傷感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從《敦煌吐蕃歷史文書》的記載和敦煌壁畫的表現來看,藏地實行的是平行妻制,文成公主的地位不比尺尊公主、蒙潔墀嘎妃等任何一位先到的贊蒙低,一來大唐的國家實力在那裡擺著,二來文成公主的陪嫁富可敵國,除了修建布達拉宮,剩下的財寶仍不是其他妃子能夠比的,還有使臣每年源源不斷的供送。但文成公主進藏後的生活並不是十分的順心,松贊干布對她的新鮮勁兒一過,也就不再那麼上心。她陪伴松贊干布九年,卻一直都沒有孩子,是氣候原因、生理原因還是宮廷的冷落甚至人為的干預,不得而知。
去若爾蓋的路上
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年),三十三歲的松贊干布去世,牙牙學語的孫子芒松芒贊登基。是時,文成公主年方二十五歲,正是女人的黃金年齡,其心理壓力不言而喻。唐高宗怕她寂寞難耐,曾想接她回長安生活,但她思之再三,謝絕了母國的好意。其格局之大,勝過多少男兒!在此後長達三十年的孀居時期,她沒有一子半女可以依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傳播中原技術文化上。她利用陪嫁的上千卷工技著作和醫方,以及大量工匠和藝人,在西藏講學、培訓,教藏人稼穡耕織,為他們治病,福澤千家萬戶,千百年來一直被世人稱頌。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五十五歲的文成公主沒有扛過天花的摧殘,遺憾地去了天國。她在天國稍事安頓,便回望倒淌河。她發現倒淌河的流水依然清澈,水中倒映著白雲藍天,還有綠色起伏的草原。她自己的倩影,也在水中映現,依然是花容月貌,美麗如初。陪伴在倒淌河旁邊的日月山,極像一位憨厚的西北痴漢,風來擋風,雨來遮雨,無風無雨的日子就揮動長鞭,牧著一群山羊,傻傻的笑著,有一句沒一句的歌聲雄渾蒼涼,不禁讓她眼眶一熱,淚如泉湧。
“有一位美麗的女孩,從這裡走向邏些,她那純潔的眼淚,長流在倒淌河裡……”
2015-11 西安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