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一花一世界。拈花微笑的佛祖,從一朵花而悟出整個世界。藝術的世界,心可生永珍,心不同,花便不同,世界亦不同。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美術史上,有兩位大師,應被人記住姓名,那就是齊白石與黃賓虹,齊白石擅花鳥,“紅花墨葉”自成一派,黃賓虹擅山水,“渾厚華滋”涵養內美。對於齊白石眾人皆不陌生,他畫的蝦三歲黃口小兒也知道。而說起黃賓虹,許多人卻不太瞭解了,他的作品多被藝術圈的人所推崇,對於普通人來說,要讀懂黃賓虹確實不易,他在最後彌留之際曾說過:“我的畫要五十年後才能為世所知”,可謂一語成讖,果然在他去世50多年後,黃賓虹的山水畫價格在拍賣市場上一路走高,但他的花鳥畫,卻一直不被人所熟知。
在這次北京畫院所舉辦的在“隔花人遠天涯近——齊白石·黃賓虹花鳥畫展”中,極其難得地將二人的花鳥畫並置對比展出,令人一觀黃賓虹的花鳥畫的面貌,也令人思考,二人花鳥畫的異與同。齊白石的花鳥畫有著極強的視覺衝擊感,色彩鮮豔而濃烈,花朵、枝蔓、題款充盈著畫面,用筆蒼勁有力,大開大合,感受到齊白石人老筆辣、運腕如神、一筆貫之的氣度,那是田園裡生命生長的原始之力,是要破紙而出的一種渴望。而黃賓虹的花鳥畫給人沉靜之感,色彩淡雅,色墨相融,畫面虛實相生,注重留白,每一筆的勾畫看似隨意而又在法度之內,力道含蓄內斂,黃賓虹說花鳥畫要“含剛健於婀娜”。剛健、婀娜本就矛盾,如何能統一於一筆、一畫之中?但若細想,在花朵的柔美之中難道不是包含了剛健的力量嗎?挺立的花梗、舒展的花葉、綻放的花瓣,若沒有蓬勃的生命力,花朵又如何能展現出婀娜多姿?正如藝術體操運動員將力量注入柔軟的綵帶中,才能在空中劃出美好的曲線。
齊白石與黃賓虹,同生於清代末年,齊白石僅年長黃賓虹一歲,從一花而窺見二人不同的藝術世界,皆因二人所經歷所追求不同所致。
愛畫畫的放牛娃與愛畫畫的學霸
1864年,齊白石出生於湖南湘潭的貧窮農戶之家,他作為長子長孫,自然是重要的勞動力,於是在讀了不到一年的蒙館之後,齊白石只能輟學在家放牛砍柴,這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雖然遺憾,但也感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短暫的蒙館學習經歷,倒是讓他發現了繪畫的樂趣,即便是放牛之後,也想盡辦法找到“珍貴”的廢紙來畫畫,後來做了雕花木匠,順便也給主顧家的女人們畫畫衣服樣子、鞋樣子,他似乎一直有一個非分之想,不甘於身份的低微,想去畫那些不屬於他的世界的畫。直到二十七歲時,齊白石被鄉紳胡沁園因愛才免費收為學生,才開始了正式的繪畫和詩文學習,他的人生終於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轉折和“逆襲”。
與此同時,黃賓虹卻在發奮讀書準備參加科舉考試,他13歲第一次參加童子試就名列前茅,堪稱學霸,這讓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黃賓虹家境優渥,父親做布號生意,家中藏書藏畫很多,黃賓虹從小沉浸於這樣的環境之中,成為一名愛畫畫的學霸,他還有一個特殊的愛好,就是喜歡金石文字,這一喜歡就是八十多年。
當齊白石在山野裡遊蕩放牛的時候,黃賓虹在研究金石文字和觀看名畫。一個成長於天地自然之間,田裡的莊稼、山上的野花、池塘裡的魚和蛙,是他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一個成長於詩書禮儀之家,深奧的文字、法度和筆墨是他兒時對文化最初的印象。童年是一個人生命的底色,決定了二人觀看世界的角度和方式的不同。二人童年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愛畫畫,這份熱愛的能量如此巨大,帶他們穿越了漫長的生命,經歷了人生的苦痛,最終在繪畫中成就了自己。
遠遊的畫匠與幹革命的編輯
齊白石自跟隨胡沁園學畫後,就收起了雕花工具,成為畫匠,以賣畫為生。他還和當地的年輕文人們組成詩社吟詩作畫。齊白石在三十七歲時,又拜清末經學大師王闓運為師,在學習詩文的同時,也結交了許多的同門友人。四十歲時,他的好友邀請齊白石去西安。起初,安於現狀的齊白石並不想遠遊,此時的他已經靠賣畫所得的錢,典租了田地,蓋起了書齋,日子過得悠閒而滿足,但友人去信說:“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均須於遊歷中求進境……作畫但知臨摹前人名作或畫冊畫譜之類,已落下乘。”不知道是不是這些話戳中了齊白石的痛點,一陣糾結之後,他終於還是出發前往西安。這次出遊解鎖了齊白石的遠遊技能,在不到十年的時間中,他五次遠遊五次歸來,自稱為“五出五歸”,他曾去過西安、北京、天津、上海、南昌、桂林、廣州、香港等地,大半個中國都遊覽了,還去過越南芒街。遠遊中,齊白石結識了新的朋友,看到了友人家中所藏的八大山人、石濤、金農等人的作品,他的創作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成為他日後“衰年變法”創造自己大寫意畫法的伏筆。
而黃賓虹這枚學霸,也並沒有如願以償順遂地考中科舉,隨著黃家布號生意陷入困境,黃賓虹只能放棄科舉之路,外出掙錢謀生,他做過衙門的小抄寫員和書館的教書先生,後來又回到家鄉和父親一起經營制墨作坊,這段經歷讓他對墨有了很深的瞭解。黃賓虹在三十多歲時結識了譚嗣同,二人談得格外投機,他開始參與維新變法的活動,“戊戌變法”失敗後,譚嗣同在北京被捕就義,黃賓虹也連夜出逃,離開家鄉。他後來又和其他革命人士組成了“黃社”,宣傳革命思想,為了給革命提供經費,被人告發出逃到了上海。在上海,黃賓虹參與編輯了《政藝通報》《真相畫報》《國是報》這類傳播民族精神和革命思想的報紙。他還主要負責了《美術叢書》的編輯出版,參與到中國近現代美術運動中。在上海的30年,黃賓虹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研究中國畫,研究古人如何用筆用墨,歸納出五種筆法:“一曰平 如錐畫沙,二曰留 如屋漏痕,三曰圓 如折釵股,四曰重 如高山墜石,五曰變如四時迭運。”在墨法上,他提出了七墨:濃墨、淡墨、破墨、潑墨、積墨、焦墨、宿墨,總稱為“五筆七墨”。
齊白石與黃賓虹花鳥之異
齊白石與黃賓虹藝術本源不同。齊白石的花鳥借鑑於八大山人、石濤、徐渭、揚州八怪、吳昌碩,要直抒胸臆,暢快淋漓。黃賓虹研究了很多宋元時期的繪畫,在花鳥畫中他借鑑了明代沈周和陳淳的花鳥畫的風格。黃賓虹對於八大、石濤的繪畫風格,有不同於他人的認識,他曾在給朱硯英的信中談道:“不取石濤、八大,以其悍而近於江湖。”他認為石濤和八大的繪畫“用力無法”,這就是江湖氣,法度是黃賓虹最為看重的,也是他一生研究與追求的。齊白石追求經驗感受的直接表達,黃賓虹要將經驗感受放置於法理之中抒發,因而,我們看齊白石花鳥易有共鳴,看黃賓虹花鳥要品味再三。
齊白石與黃賓虹二人的人生經歷不同,也決定了他們花鳥畫繪畫風格的不同。齊白石從二十七歲開始賣畫為生,依靠賣畫他不但解決了家裡的溫飽問題,還走上了小康之路,再後來更是靠著繪畫風格的突破,在北京保守的畫壇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有了穩定的市場,並聲名日隆。賣畫是齊白石最善於做且必須做的事情,為了生存,他可以說成為一名優秀的產品經理,精於瞭解使用者需求,分析市場方向,設計具有獨特性競爭力的產品,還能根據市場需求,不斷升級產品,他筆下的蝦就是產品設計的典型成功案例。齊白石的花鳥畫色彩濃烈,構圖飽滿,題款趣味盎然,因為他需要在第一時間奪人眼目,讓人愛上,願意為他的作品掏錢。而黃賓虹一生之中懂他畫的人極少,他畫畫一不為賣錢,二不為人喜歡,他從兒時的文化積累,到做編輯時的博覽群書,閱畫無數,他又愛中國道家的哲學,讓他將精力專注於研究之中,於研究之中解中國畫之堂奧,於中國畫之中解道家之精妙,他是帶著文人的理想追求中國畫至高的境界,此境界只與己有關,是孤獨的快樂,是寂寞的追求。如此堅持無名無利日日作畫,幾十年,若不是熱愛,不是摯愛,何以能堅持下來?因而他的花鳥有清新淡雅之趣,有文人筆墨之趣,值得一觀再觀,每觀每新,彷彿在讀一本書。
一人一花一世界,齊白石的花鳥是天然的生命力,黃賓虹的花鳥是文人的理想之美,一得情趣,一得理趣,總要有趣才是好花鳥。(責任編輯:曾子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