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知著,窺斑知豹。
杜微是蜀漢的邊緣人物,幾無事蹟可考。其列傳的四百餘字中,倒是有三百餘字的篇幅用於輯錄諸葛亮的書信。
由於杜微的重要性較低,因此這篇書信往往不被留意,但仔細閱讀,會發現其中隱含了海量資訊,幾乎可以媲美《出師表》。
從這篇書信中,不僅可以窺見蜀漢的政治架構、益州的主客分野,還反映出諸葛亮的用人理念與外交策略。
陳壽有良史之才,《三國志》又以惜墨如金著稱。因此這篇被全文輯錄的書信自然具備特殊的分析價值。本文想就諸葛亮的書信,論述其中隱含的資訊與彼時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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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杜微的事蹟與政治傾向
分析諸葛亮的書信之前,需要談一談杜微的政治立場。這有助於理解諸葛亮修書的目的與當時的歷史背景。
杜微是梓潼涪縣人,屬於益州士人。人所共知,劉備入蜀後重用荊楚人與東州人(流寓益州的三輔人與南陽人),對益州土著則持貶抑打壓態度。
昔豫州(豫州牧劉備)入蜀,荊楚人貴;公孫述時,流民康濟。--《華陽國志》
《杜微傳》對傳主的早年履歷記述,也頗富春秋筆法的色彩。該傳稱傳主是梓潼人,“少受學於廣漢任安”,看起來似乎有遊學的經歷,實際不然。
杜微字國輔,梓潼涪人也。少受學於廣漢任安。--《蜀書 杜微傳》
因為梓潼本屬廣漢郡,劉備入蜀之後為了酬報霍峻鎮守葭萌的功績,從廣漢郡中分割出梓潼郡,以霍峻為太守。
先主定蜀,嘉(霍)峻之功,乃分廣漢為梓潼郡,以峻為梓潼太守。--《蜀書 霍峻傳》
換言之,梓潼涪縣的杜微,受學於梓潼綿竹縣的任安(見《後漢書 任安傳》),本來只是士人在家鄉學習的常見行為;但透過陳壽“草蛇灰線”的筆法敘述,杜微在“本郡求學”的經歷,便莫名其妙成了“在外遊學”。
開篇的寥寥數語,即點明劉備入蜀後對益州舊有格局的破壞。
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麼杜微在劉璋執政期間(194-214)還曾短暫出仕,但劉備入蜀後,杜微便“稱聾,閉門不出”。
劉璋闢為從事,以疾去官。及先主定蜀,(杜)微常稱聾,閉門不出。--《蜀書 杜微傳》
因為劉璋與劉備雖然同樣來自外州(劉璋籍貫荊州江夏),但劉璋對益州士人頗為重用(見《英雄記》、《益州耆舊傳》),而劉備對待益州人則頗為怠慢。
(王)商字文表,廣漢人,以才學稱,聲問著於州里。劉璋闢為治中從事。--《益州耆舊傳》
州牧劉璋,闢(周群)以為師友從事。--《蜀書 周群傳》
因此諸葛亮秉政時(223-234),鑑於“益州疲弊,危急存亡”的險惡局面,需要統一戰線,籠絡人心,才會屢次降尊紆貴,致信杜微,希望對方配合統戰工作。
蜀漢的政治架構與益州的主客分野
正如前文所述,益州存在涇渭分明的主客分野。益州人雖是這片土地的舊主,但在劉備集團入蜀後,主客次序便出現了徹底顛倒。
按《先主傳》記載,劉備入蜀後曾大肆提拔群臣,但實際上這些受到擢拔的人物中,唯有黃權、彭羕二人來自益州,其餘均為荊楚人或東州人。
先主復領益州牧,諸葛亮為股肱,法正為謀主,關羽、張飛、馬超為爪牙,許靖、麋竺、簡雍為賓友。及董和、黃權、李嚴等本璋之所授用也,吳壹、費觀等又璋之婚親也,彭羕又璋之所排擯也,劉巴者宿昔之所忌恨也,皆處之顯任,盡其器能。--《蜀書 先主傳》
不僅如此,劉備還默許並支援諸葛亮在蜀中實行嚴刑峻法,兇狠地鎮壓益州豪強,搞得怨聲載道。
(諸葛)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鹹懷怨嘆。--裴松之
當時就連劉備的謀主法正(籍貫扶風,屬東州集團)都認為這種行為太過露骨,勸諸葛亮“緩刑弛禁,以慰其望”。而法正的理由更加直白,是“客主之義,宜相降下”。
今君假借威力,跨據一州,初有其國,未垂惠撫;且客主之義,宜相降下,願緩刑弛禁,以慰其望。--《答法正書》
所謂“客主之義”,隱喻何事不言自明。考慮到法正是東州出身,與益州毫無關聯;連他都看不下去,可見劉備在世時對益州豪強的高壓手段達到了何種程度。
這種臨時性質的政策當然是不能長久的,尤其是在劉備兵敗夷陵(222),蜀漢元氣大傷之後,便更需要籠絡人心,安撫土著豪強。
因此諸葛亮秉政之後(223),便改弦更張,開始“約官職,修法制,築高臺於成都之南,以延四方之士”。
(諸葛)亮乃約官職,修法制,築高臺於成都之南,以延四方之士。--張澍輯《諸葛亮集》引《華陽國志》
這裡的“四方之士”,主要指益州士族。《杜微傳》記載,諸葛亮“選迎皆妙簡舊德,以秦宓為別駕,五梁為功曹,杜微為主簿”。
其中秦宓是是廣漢綿竹人,五梁是犍為南安人,杜微是廣漢涪人,均是益州出身。
建興二年,丞相亮領益州牧,選迎皆妙簡舊德,以秦宓為別駕,五梁為功曹,(杜)微為主簿。--《蜀書 杜微傳》
除了上述文職之外,諸葛亮還擢拔了一批益州出身的地方守、令。
比如呂凱為雲南太守、馬忠為牂牁太守;曾參與南中叛亂的地方豪帥孟獲、孟琰、爨習等人,也被授予顯職。其中呂凱是永昌人,馬忠是巴西人,孟琰是朱提人,孟獲、爨習是建寧人。
注:一說孟琰為孟獲族人,但按《華陽國志》記載,二人籍貫相異。
建興元年,丞相亮開府,以(馬)忠為門下督。三年,亮入南,拜忠牂牁太守。--《蜀書 馬忠傳》
諸葛亮平南中,收其俊傑建寧爨習、朱提孟琰、建寧孟獲為官屬。--《華陽國志》
由此可見,諸葛亮秉政期間(223-234),曾大力擢拔益州才俊。結合劉備死後(223)南中豪強曾集體叛亂的歷史背景,諸葛亮這種綏靖行為,可以視作對益州大姓的籠絡,即馬謖提出的“兵戰為下,心戰為上”。
(馬)謖對曰:“……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願公服其心而已。”亮納其策,赦孟獲以服南方。--《襄陽記》
理由亦不難理解。在人心思變的情況下,荊州集團做出一些姿態,讓渡一些利益,可以大大降低益州人叛亂的潛在隱患。
當然,考慮到丞相府幕僚與前線領兵的將領大部分仍是荊州出身,可知諸葛亮這種“矯情忍性”的做法,實際是出於穩定大局的考慮,未必出自本意。
結合時代背景看,諸葛亮這種行為的目的性過強,自然引起了一些益州士人的反感。比如杜微便“稱聾不出”,故意拆臺。
諸葛亮的用人理念
杜微“稱聾不出”,自然引來諸葛亮的極端不滿。不過鑑於彼時(224)南中叛亂尚未平定,因此諸葛亮也不敢嚴懲杜微,只好旁敲側擊,借書信來勸說杜微接受朝廷徵辟。
建興二年,丞相(諸葛)亮領益州牧……以(杜)微為主簿。--《蜀書 杜微傳》
諸葛亮在書信開篇,列舉了“王元泰、李伯仁、王文儀、楊季休、丁君幹、李永南兄弟、文仲寶”等人,訴說他們對杜微的讚許。
王元泰(王謀)、李伯仁、王文儀(王連)、楊季休(楊洪)、丁君幹(丁立)、李永南兄弟(李邵、李朝)、文仲寶(文恭)等,每嘆高志,未見如舊。--《蜀書 杜微傳》
這些人物並不是諸葛亮隨機列舉的,而是有所隱喻。其中王謀是漢嘉人,楊洪是犍為人,李邵兄弟是廣漢人,文恭是梓潼人。
上述諸人中,除了王連是荊州人,丁立籍貫不詳之外,其餘均出身益州。實際從丁立盛讚杜微的記載看,他很有可能也是益州人。
至於王連,早在劉璋時代便入蜀,可以視作東州集團成員,與益州的關係也相對密切。
王連字文儀,南陽人也。劉璋時入蜀,為梓潼令。--《蜀書 王連傳》
換言之,諸葛亮是在側面表達他與益州大姓的友善關係,證明其改弦更張的決心。
諸葛亮唯恐杜微不明白弦外之音,又補充說“朝廷今年始十八,天姿仁敏,愛德下士”。
朝廷今年始十八,天姿仁敏,愛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漢室,欲與君(指杜微)因天順民,輔此明主。--《蜀書 杜微傳》
朝廷,即皇帝的代稱,指劉禪。此話是隱喻劉備已死,新君自有新氣象;至於“愛德下士”,則是說新朝用人不拘一格,不會像劉備那樣過分打壓川蜀土著,實際也是安撫益州豪強的一種姿態。
諸葛亮最後表示,如果杜微“謂賢愚不相為謀,故自割絕(指拒絕接受徵辟)”,那便是不合時宜的舉動了。
以謂賢愚不相為謀,故自割絕,守勞而已,不圖自屈也。--《蜀書 杜微傳》
杜微的政治傾向與蜀漢的外交策略
對諸葛亮降尊紆貴的書信請求,杜微不為所動,堅持“自乞老病求歸”,狠狠駁了諸葛亮的面子。
(杜)微自乞老病求歸,亮又與書。--《蜀書 杜微傳》
因此,諸葛亮在第二封書信中,便比較嚴肅地批評了杜微。
從諸葛亮的措辭中,可以看出以杜微為代表的益州士族,立場是比較傾向於曹魏的。
其實益州豪強與曹魏的勾結,在《蜀書 卷十二》的諸列傳中體現得相當明顯。
張裕、周舒、周群、杜瓊、譙周等益州學者均大肆宣揚“代漢者魏也”,“劉已具矣,當授與人也”等聳人聽聞的悖逆言論。
時人有問:“春秋讖曰代漢者當塗高,此何謂也?”(周)舒曰:“當塗高者,魏也。” --《蜀書 周群傳》
(杜)瓊又曰:“古者名官職不言曹;始自漢已來,名官盡言曹,使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蜀書 杜瓊傳》
(譙)周緣(杜)瓊言,乃觸類而長之曰:“先主諱備,其訓具也,後主諱禪,其訓授也,如言劉已具矣,當授與人也。”--《蜀書 杜瓊傳》
《杜微傳》雖然沒有記載傳主的具體立場,但其政治傾向,從諸葛亮的書信內容中便一目瞭然。
諸葛亮在第二封書信的開篇,便嚴厲地表示“曹丕篡弒,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
(諸葛)亮又與(杜微)書答曰:“曹丕篡弒,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蜀書 杜微傳》
所謂土龍芻狗,即泥糊的龍,草扎的狗,隱喻不合禮法的篡位者。雖然曹丕代漢是透過“禪讓”這一禮儀工程實現,但在劉備、諸葛亮眼中,曹丕是理所當然的僭越之主。
換言之,諸葛亮之所以貶低曹丕的合法性,正是針對杜微為代表的益州士族。在諸葛亮看來,杜微本應幫助自己出謀劃策,討伐魏室,結果卻“欲求還於山野”,實在是令人憤怒。
(諸葛亮)欲與群賢(指益州士人)因其邪偽,以正道滅之(指曹丕)。怪君(指杜微)未有相誨,便欲求還於山野。--《蜀書 杜微傳》
這實際是諸葛亮在警告對方不要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若膽敢私通曹魏,是要承擔相應後果的。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諸葛亮還分析了未來的外交局勢,以及魏蜀吳三方的關係。
諸葛亮稱“曹丕大興勞役,以向吳、楚”。吳即揚州,楚即荊州,彼時(224)的吳、楚均屬東吳。
(曹)丕又大興勞役,以向吳、楚。--《蜀書 杜微傳》
當時吳蜀同盟雖然還沒有正式恢復(劉備死後,鄧芝出使受到了孫權的冷遇,見《鄧芝傳》),但諸葛亮看到了魏、吳的關係變化,並精準預判到吳蜀同盟的前景,所以斷定曹魏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實現統一。
諸葛亮還在信中隱隱透露了自己的伐魏計劃。他認為應該在曹丕伐吳受挫時,出兵北伐以定天下。
今因(曹)丕多務,且以閉境勤農,育養民物,並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後伐之,可使兵不戰民不勞而天下定也。--《蜀書 杜微傳》
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隆中對》
實際從歷史發展看,曹丕死後(226),諸葛亮便進屯漢中(227),翌年(228)展開了首次北伐。可知諸葛亮在書信中所言非虛。
考慮到這篇書信的寫作時間(224)比《出師表》的成書時間(227)還要早三年,可知其歷史價值之高。
因此,諸葛亮才會在第二封書信的末尾,對杜微表示“君但當以德輔時耳,不責君軍事,何為汲汲欲求去乎”。
簡言之,諸葛亮不需要杜微在陣前臨敵應對,只需要杜微“以德輔時”,即出仕做官,裝裝樣子即可。
君(指杜微)但當以德輔時耳,不責君軍事,何為汲汲欲求去乎?--《蜀書 杜微傳》
在諸葛亮看來,杜微“汲汲欲求去”的行徑,無異於同蜀漢做身份切割,意在對曹魏示忠邀寵,實在是不可容忍的舉動。
非常遺憾的是,杜微最終還是拒絕了諸葛亮的邀請,堅持閉門不出。諸葛亮也便不再浪費時間,授予對方一個“諫議大夫”的職位,“以從其志”。
其(指諸葛亮)敬(杜)微如此。拜為諫議大夫,以從其志。--《蜀書 杜微傳》
其實諸葛亮這種行為頗有嘲謔色彩。因為諫議大夫的職責是“掌顧問應對”(見《續漢書 百官志》),但杜微本人卻“稱聾”,連日常交流都得透過書信筆談,可知其根本沒有“顧問應對”的能力。至於所謂的諫議大夫,更無異一紙空文。
(諸葛)亮以(杜)微不聞人語,於坐上與書。--《蜀書 杜微傳》
換言之,諸葛亮這種略顯滑稽的行徑,實際是指桑罵槐,故意埋汰對方。
杜微沒有受到進一步迫害,也是歷史環境使然。彼時(224)南中之亂尚未平定,益州疲弊,危急存亡。諸葛亮為了安撫人心,不敢也不能嚴懲杜微,所以只好借“諫議大夫”的頭銜,諷刺這個“心向曹魏、稱聾不出”的益州名流。
小結
杜微雖然籍籍無名,但諸葛亮給杜微的書信卻價值連城。
在這篇字字珠璣的書信中,不僅能看到益州的主客分野與蜀漢的政治架構,還能看到劉備治下益州士族“親曹”的政治立場,以及諸葛亮秉政時的用人方略。
在南中叛亂的背景下,諸葛亮“妙簡舊德,延攬四方之士”,大舉提拔益州士族。這種行為固然有表演的成分在內,但也符合當時的統戰需要。
諸葛亮從曹丕“大興勞役,以向吳楚”的行為中,又敏銳嗅到了恢復吳蜀同盟的可能,充分體現出一個政治家的大局觀。
從書信的細節部分,甚至可以看出諸葛亮的北伐之計。鑑於這篇書信的成文時間比《出師表》還要早三年,其價值之高,實難言喻。
遺憾的是,由於杜微的立場過於堅定,對蜀漢的招募延攬始終不予配合,導致諸葛亮的努力無疾而終。
其實從宏觀層面看,陳壽把杜微放在《蜀書 卷十二》的卷首頗有巧思。
按杜微的名望與事蹟,他本不應占據如此顯眼的位置。但也恰恰是因為杜微對蜀漢政權的不配合態度,才使他受到陳壽的特別看重。
理由很簡單。陳壽與杜微同樣出身益州大族,他對劉備集團重用荊楚人、貶抑川蜀人的施政理念當然是持反感態度的。
陳壽字承祚,巴西安漢人也。--《晉書 陳壽傳》
安漢縣號出人士。大姓陳、範、閻、趙。--《華陽國志》
陳壽把《劉焉傳》、《劉璋傳》置於《蜀書》卷首,亦出於這種心態。實際是借修史來抒發個人政見。
二牧(指劉焉父子)不從董、袁群雄之例,而列《蜀志》首,(陳壽)非夷昭烈(指劉備)於割據也。--《義門讀書記》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宏觀層面分析陳壽的修史背景,還是從微觀層面分析諸葛亮的書信內容,《杜微傳》確實具備了極高的史學價值,可謂窺斑知豹、見微知著的範例之作。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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