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山西榆次女子監獄轉來一位身份有點神秘的老太太,她個子不高,衣著樸素,兩鬃斑白,已經六十多歲,怎麼看都是位普普通通的老人。但是跟別的犯人比起來,她有點不普通,她情緒穩定,對工作認真負責。打飯時別的犯人往前擠,她默默站在後面,打點湯湯水水,也沒有怨言。
人們與她接觸多了,發現老太太能大段背誦李大釗的《布林什維克主義的勝利》原文,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陳毅、項英、鄧穎超、賀子珍、康克清……這些黨和國家領導人和他們的夫人,她居然全都認識。
人們很奇怪,老太太到底是什麼來頭?
說起來,這位老太太的來頭非常大,她是我黨早期的高階女幹部之一,曾經與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一起當選為中央主席團成員,是17位主席團成員之中唯一的女性。只是她的經歷非常坎坷曲折,後來與黨失去聯絡,成為一名普通家庭婦女。建國以後,她被懷疑是叛徒,關押20多年,直到她73歲時,組織上才查明真相,還她一個清白。
這位老太太就是最有傳奇色彩的女紅軍之一週月林。
一、出身貧困漁民家庭,25歲出任婦女部長,28歲成為中央主席團成員,毛澤東親自邀請她擔任國家醫院院長
1906年,周月林出生於一個貧苦漁民家庭,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周月林9歲做童工,17歲進紗廠當了一名紡織女工。勤奮上進的周月林一邊在工廠上班,一邊讀夜校。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工人運動風起雲湧,周月林積極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1925年,五卅運動中,周月林表現突出,由夜校教師張琴秋介紹入黨。
第二年,周月林調入上海市總工會工作,她與何松林假扮夫妻,在法租界租了一套帶暗室的房子,暗室裡藏著秘密檔案和武器彈藥,她按何松林的指示把檔案和武器彈藥運往指定地點,因為她謹慎細心,從來沒有暴露身份。
在工作中,周月林與五卅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張佐臣產生感情,結為夫妻。
1926年10月,上海第一次工人武裝起義失敗,周月林地下黨員的身份暴露,為了她的人身安全,組織上決定送她到蘇聯學習。在蘇聯,周月林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為“伊斯克拉”,意思是“火星”,寓意是革命之火,星火燎原。
小生命的到來讓周月林很高興,她還沒來得及與在國內的丈夫分享女兒出生的喜悅,就聽到丈夫張佐臣犧牲的訊息,周月林深受打擊,大病一場。
比周月林早幾年來蘇聯的梁柏臺對周月林很關心,他像大哥哥一樣關心照顧周月林,讓初來乍到的周月林感受到依靠和溫暖。她與梁柏臺相愛,結婚,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弗列”,是從列寧的全名“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中取出來的兩個字。梁柏臺對兩個孩子都視若己出,他在國內的親人一直以為伊斯克拉和弗列都是他的親兒女。
周月林與梁柏臺的生活漸漸安定下來,住上了舒適的房子,還給孩子僱了保姆,伊斯克拉和弗列都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額頭,長得像洋娃娃一樣漂亮。
1931年,組織上調周月林和梁柏臺回國工作,為了工作需要,他倆只好把兩個孩子留在莫斯科國際兒童院。臨別之時,周月林把兩個還不懂事的孩子緊緊抱在懷裡,不捨得鬆手,很久才含淚與兩個孩子作別,從此她再也沒有見到兩個孩子,也沒有聽到兩個孩子的任何訊息。
周月林回國的時候25歲,是為數不多的在蘇聯學習過的女幹部,她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擔任婦女部長,鄧穎超是婦女委員,鄧小平前妻金維映和林伯渠夫人範樂春是她的同事。她剪了短髮,颯爽英姿騎在馬上,往各個村寨裡跑,號召婦女“放腳”“剪髮”,鼓動她們送郎參軍。
1934年2月,第二次全國工農兵代表大會召開,周月林與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項英、陳雲、瞿秋白等17人當選為中央主席團成員,她是主席團成員中唯一的女性。
周月林(後排右2)與康克清(左一)錢希鈞(左二)賀子珍(右一)合影
1934年4月,毛澤東親自找周月林談話,讓她擔任國家醫院院長。周月林不僅抓好思想政治工作,還在短時間內學會打針、換藥和接生等業務,毛澤東聽說以後,連連誇她做得好。
二、她與何叔衡、瞿秋白、項英夫人張亮一起轉移,途中在福建長汀被捕
1934年,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準備撤離中央蘇區,周月林問毛澤東她走還是留,毛澤東說:“走,你和柏臺都要走。”周月林很高興,連忙收拾東西,準備跟著大部隊一起長征。就在她離開前夕,她丈夫梁柏臺的工作發生了變動。
原來,組織上留下陳毅和項英在蘇區打游擊,由於陳毅腿部受傷,中央決定留下樑柏臺協助項英工作。項英跟周月林說“柏臺留下來,你也留下來吧。”項英一句話,讓周月林留在了蘇區。
紅軍大部隊撤離以後,蘇區形勢越來越嚴峻,蔣介石調集20萬大軍包圍蘇區,準備把蘇區紅軍游擊隊一舉殲滅。1935年初,項英和陳毅決定讓機關人員分路突圍,在突圍以前,他們想把患有嚴重肺病的瞿秋白、已經六十歲的何叔衡和已經懷孕的張亮先行轉移到香港或上海。他們考慮到周月林從小在上海長大,對上海的情況比較熟悉,就讓周月林與他們同行。鄧子恢要去福建龍巖打游擊,也與他們一路同行。
周月林帶著一個班的戰士押送六個裝滿秘密檔案的鐵皮箱先行,她把這些檔案在武陽山藏好以後,與瞿秋白、何叔衡、張亮等人匯合。
2月中旬,他們見到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萬永誠讓他們假扮成紅軍“俘虜”,派一支護送隊“押送”他們出境,他們晝伏夜行,走了四天,來到福建長汀,由於汀江上唯一的橋被保安團的一個營把守著,他們只能涉水過河。
這天半夜,他們趁敵人不備,悄悄來到江邊,周月林試了試,水不深,就與鄧子恢涉水過江。瞿秋白、何叔衡和張亮被戰士們用擔架抬過江,由於只有一個擔架,戰士們只能一個一個往返抬。他們全部渡過汀江時,已經拂曉,他們來到一個名叫小逕的村莊,準備吃了飯再走。附近的敵人發現了他們,把他們包圍了。
他們往山上跑去,在往山上跑的時候失散,何叔衡跳崖犧牲,鄧子恢突出重圍,周月林掛念著瞿秋白和張亮,回頭去尋找他倆,他們藏在一片草叢中,還是被敵人發現,他們被捕了。
三、判刑入獄,全面抗戰爆發以後保釋出獄,尋找不到黨組織,只好與一位船工結婚
幾個保安團的團丁把他們押往營部,瞿秋白在路上昏倒,敵人以為他死了,狠狠踢了他一腳,就要往他頭上補一槍。周月林連忙撲在瞿秋白身上,說他只是累昏,讓他們不要補槍。一個團丁笑嘻嘻地說:“他是你丈夫嗎?是你丈夫,我們就不打死他,你這麼漂亮的妹子變成小寡婦,我們心裡不好受。”
另一個團丁嘻皮笑臉地說:“她丈夫死了,她可以跟我,我還沒媳婦呢。”
周月林佯裝沒聽見,攙扶著瞿秋白往前走。那些人讓瞿秋白自己走,走不動就毆打瞿秋白。周月林為了讓瞿秋白少捱打,假裝肚子疼,磨磨蹭蹭走在最後面。那夥人又過來調戲她,一個麻臉說:“妹子,你肚子又不大,怎麼會肚子疼?你走不動,哥揹你走。”
他們被押到營部,敵人又去搜山了。他們趁著這機會,編造了一套假身份。周月林化名陳秀英,是一名護士。張亮化名周蓮玉,是一名香菇店老闆娘。瞿秋白化名林琪祥,是一名醫生,都是被紅軍抓去的。
他們剛剛商量好,就見路上調戲周月林的那個麻臉團丁闖進來,拉住周月林就要拖走,周月林一看不像是去審訊,她突然明白過來,這個麻臉沒安好心,想拖她出去強暴她,她大喊著不肯出去,瞿秋白和被俘的紅軍戰士擋住去路,麻臉團丁做賊心虛,只好灰溜溜走了。瞿秋白感嘆道:“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才明白,你們婦女比我們男性還多一層痛苦。”
第二天,他們押出去審訊,由於他們編好了口供,敵人沒發現破綻。敵人認為抓兩個女人沒用,還要管她們飯吃,讓她倆保釋出去。一個營長的弟媳懷孕,就要生孩子,營長的伯母聽說周月林是個護士,把周月林保出來,讓周月林照料她即將生產的侄媳。一個糖果店老闆沒有孩子,他把張亮保釋出去,讓張亮生了孩子留給他。瞿秋白也用假身份給在上海的妻子楊之華和好友魯迅寫信,讓他們設法保釋他出去。
就在他們以為可以逃過一劫時,有人供出了瞿秋白的真實身份,周月林和張亮重新逮捕,敵人對她倆嚴加審訊,想讓她倆供出更多內容,周月林和張亮嚴守秘密,什麼情報也沒有洩露。最後,她倆以“共匪堅定分子”的罪名判刑十年。
張亮在獄中生了一個孩子,周月林和張亮一起帶著這個孩子。她倆坐了兩年多牢,全面抗戰爆發以後,國共兩黨聯合抗日,共產黨要求國民黨釋放政治犯。
周月林的丈夫梁柏臺有個小學同學陳士明在國民黨中擔任要職,有一次在酒宴上,他遇到原保安十四團團長鍾紹葵,從鍾紹葵口中得知,他的同學梁柏臺之妻在龍巖監獄裡關著,他動員另一個老鄉,把周月林和張亮母子一起保釋出來。
周月林和張亮出獄時,中央蘇區已經淪陷,她倆在上海的聯絡也中斷了,她倆只好來到梁柏臺家鄉,想打聽梁柏臺的訊息,發現梁家也不知梁柏臺的下落。她倆離開梁家,到周月林大姐家住了一段時間,最後一起去南昌新四軍軍部找項英。
在一個車站上,周月林與張亮走散,周月林來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因為她是被俘人員,辦事處按規定不能接收她。周月林無處可去,只好回到上海,她的父母已經過世,她舉目無親,生活無著,不得已嫁給一個貧困船工,又生育三個兒女,成為一名普通的家庭婦女。
四、因為瞿秋白,她被國民黨判刑十年,因為瞿秋白,她又被自己人判刑十二年
1949年,全國解放,周月林看到過去的老領導老戰友已經身居要職,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家庭婦女,心中感慨萬千,她到上海有關部門去找老同學老戰友,表達她想出來工作的意願,可她離開革命隊伍已經十幾年,沒有人證明她是否叛變投敵,她只能無奈地離開。
儘管如此,周月林仍然想做點微薄工作,她被居民推舉為居委會副主任,雖然是個芝麻大的職務,她仍然很開心。就在她以為這樣平靜地過一生時,她因為瞿秋白的事情又一次身陷囹圄。
1955年,瞿秋白的遺骨福建長汀找到,瞿秋白遺孀楊之華在悲痛之中請求組織上調查是誰出賣了瞿秋白。與瞿秋白一起轉移的幾個人,何叔衡跳崖犧牲,鄧子恢突圍以後回到游擊隊,只能懷疑張亮和周月林,張亮已死,懷疑物件只剩下周月林一人。
1955年7月,周月林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押送到北京。1959年,周月林被關進秦城監獄,秦城監獄條件很好,她住一個單間,床鋪被褥都是新的,還有抽水馬桶和洗臉池,每天有報紙可看,只是行動不自由。
周月林不承認自己是叛徒,有關部門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是叛徒,只好一直關著她,一關就是十年。直到1965年,她才以“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二年,由於她已經關押十年,只服刑兩年,就可以刑滿釋放。但是她的情況太特殊,刑滿以後,她也沒有釋放,在北京一家勞改農場勞動改造,1969年被疏散到山西榆次日常化學廠勞動。
山西榆次日用化學廠實際是一所女子監獄,疏散到這裡的是全國各地身份不明歷史不清白的勞改人員和從各個大城市疏散過來的青少年管教人員。
周月林來到榆次時,已經63歲。組織上見她年齡大,工作認真,安排她到牙膏生產車間負責質檢工作。周月林不僅做好質檢工作,還主動打掃車間衛生,自己的活兒幹完,就去幫別人。有次廠裡的汽車間起火,六十多歲的周月林沖在前面搶運物資,差點被煙火燻倒。
周月林在疏散人員中年齡大,閱歷多,她理論水平高,說話有分寸,人們對她都很服氣,廠裡經常讓她做疏散人員的思想工作,她說什麼,人們都願意聽。
人們對周月林很好奇,有人試探著問她:你見過毛主席嗎?
周月林說:“我跟毛主席賀子珍一起住過,我住在隔壁。”
人們又問她:“你擔任什麼職務呀?”
她說:“我是中央婦女部長,鄧穎超是婦女部委員。”
人們背地裡竊竊私語:“她當部長,鄧穎超當委員,這老太太是吹牛吧?搞不好鄧穎超都不認識她。”
不管怎麼說,人們還是對老太太刮目相看,覺得她一生的經歷太神奇,不是個尋常的老太太。
五、73歲終於平反,在丈夫的老家度過晚年,壽終91歲
周月林從1955年被捕,到1979年平反獲釋,關押長達24年。
這對她來說也算因禍得福,她在獄中躲過了丈革。如果她在外面,以她“出賣黨的領導人”的“黑歷史”,落到造反派手裡,不會有好結果。
一晃,周月林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她心裡有個堅定的信念支撐著她:她沒有當叛徒,她要給自己爭一個清白。
1979年,73歲的周月林又一次提出上訴,北京市高階人民法院很重視,組織人員調查,他們在一張國民黨時期的舊報紙上看到一條“赤共閩省書記之妻投誠,供出匪魁瞿秋白之身份”的訊息,終於證實,是原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之妻供出瞿秋白被捕的訊息,敵人在俘虜中辨認,最終發現瞿秋白,與周月林無關。
1982年,山西省委組織部給周月林按1925年參加革命辦理了離休手續,讓她自己選擇一個安度晚年的地點,她選擇了丈夫梁柏臺的家鄉。
77歲的周月林來到丈夫出生成長的地方,她激動地說:“梁柏臺非常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家鄉的人民,他非常想回到家鄉,回到家鄉人民中間。但他為革命犧牲了,再也不能回來了,就讓我替他回來,替他來了卻這個心願吧”
當地政府對周月林很照顧,給她安排了一個獨門獨院,她經常出去轉轉,看到丈夫的家鄉在改革開放以後越來越好,心裡非常高興。
周月林四五十年沒訊息,老戰友們以為她早就犧牲了,聽到周月林還活著的訊息,她們非常高興,鄧穎超、康克清、毛澤民夫人錢希鈞等人先後向她致信問候。1984年,賀子珍在上海病逝,周月林聽說賀子珍一直生活在上海,她懊悔地說:早知道她在上海,我去看看她。
她們都是她在蘇區的老戰友,老姐妹,老朋友,跟賀子珍,她還是老鄰居。老姐妹們的問候讓周月林心裡很欣慰。這麼多年,她們一直記得她,沒忘了。
周月林在丈夫家鄉生活15年,她九十華誕時,新昌縣委黨史辦贈給她一副對聯:
九十老人多福多壽多貢獻
五卅女將愈老愈堅愈精神
1997年,周月林在丈夫的家鄉過完91歲生日,安靜地離開人世。
周月林的一生充滿傳奇,她19歲入黨,是黨的早期重要領導人之一,在蘇維埃共和國的女幹部之中,她是級別最高的,卻因為與組織失去聯絡而成為普通家庭婦女。她全力救助瞿秋白,卻因為瞿秋白的事情兩度入獄。她嫁過三位丈夫,沒有一人陪伴她度過餘生,她生過六個兒女,有三個夭折或下落不明,另三個兒女也受她的牽連,下放到偏遠農場勞動。
但是周月林有著堅定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無論處於人生高潮還是低谷,無論地位顯赫還是身陷囹圄,她都保持著良好心態。最終等來沉冤昭雪的日子,為她坎坷的一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參考:
中國作家網:信念
未曾忘卻的往事:周月林訪談錄
中央蘇區第一任婦女部長周月林的曲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