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讀了詩人翟永明的文章《林徽因在李莊》,平緩的敘述與少見的乾淨筆觸裡,其實多少透露了女詩人的“情境認同”,一種儘量剋制的傷感,仍然在敘述的字裡行間悄然釋放,直到某個突然的盡頭。後來,再讀到陳岱峻先生的全景式描述,不禁對李莊產生了些許神往。畢竟,到了40歲這個年紀,本不應該將一個人與一個逗留之地強行聯絡起來,山川依舊,人去屋空,如此而已。但情緒並不尊崇這個法則,很多地方,不就是因為一個人的足跡,或者僅僅是一個人名就被人們銘記一生的嗎?
2005年春,詩人李加建應邀為李莊撰寫畫冊《人文李莊》的文字,我作為本書的特邀編輯,前後去李莊七八次,少不了也到月亮田的“林梁故居”看看。記得一天中午從席子巷去月亮田,機耕道上有一輛拖拉機壞了,塞住了道路,我們只好棄車步行。機耕道上滿是赭紅色砂岩和鵝卵石,被黏土膠合,吸滿了暑熱,走在上面就像走在蒸籠裡。偶爾有江風打過來,蘆蒿搖曳,太陽在田裡亂閃,水稻的氣味兜頭而下。見一小排農家瓦房,小學老師王榮全對我說,那就是張家大院。
我看陪同我們的王榮全老師,是土生土長的李莊人,他的嫂嫂李淑華當時就經常為營造學社提供蔬菜、瓜果,等等,日子一長,油鹽柴米、問藥買茶,幾乎成了營造學社在本地的代理人。往事從王榮全口裡流出來,宜賓話的爆破音,宛如頂破石板的竹筍。
沒有人進一步說明月亮田的準確含義。當地秀才左照環先生認為,是曾經有一塊彎曲如月的水田而名之。它位於李莊鎮子西面,依山臨水,一邊是緩慢而降的“柑子坡”,柑橘的燈籠在尋找月亮的蹤跡;另一邊是泥褐色的滾滾東去的長江水,空氣中瀰漫著大江的水腥味。在依山一側,宜賓特有的修篁直插天穹,並不規整的稻田像破碎的鏡子,疊光返照,構築著一派田園景色。
上壩月亮田當然不止一個張家大院,四周散落著碉堡式的幾幢民居。如今在層層稻田、蔬菜地圍合下,只剩下孤立的呈L形的一小排平房。張家大院的正房基本保留了原貌,租借給營造學社側面的兩個小院沒有了,那些一直搖曳在回憶錄裡的香樟樹、芭蕉林、桂圓樹也已不存,那棵桂圓樹曾經綁了一根大竹竿,供營造學社的老少晨練,更為日後古建築測繪作升屋上房的必會技能。值得慶幸的是營造學社辦公室和部分宿舍的建築基本保持了原貌。在兩扇新做的木門兩邊,連線板式的木牆;粗大的木柱間以篾條、泥巴、碎穀草、白灰泥修築成的串夾壁,最大的一間是工作間,光線並不好,全仰仗玻璃亮瓦。裡面擺放著粗糙的四方桌和長板凳,但據說只有那張靠窗的書桌才是當時的舊物。屋後有一方小天井,雜草橫斜,時間的青苔將鋪路的石板蓋了個嚴嚴實實。
正廳左邊是梁、林的臥室,地板朽壞,一走就吱嘎吱嘎叫喚,來人不得不放輕腳步,不願驚起沉睡的塵埃。在我們來時,已經有幾個遊客在此徘徊流連,男人們做著悠長的深呼吸,似乎想盡力吸入空氣裡瀰漫的氤氳。但遺憾的是,由於此屋長期被農家用來堆放澆灌農具,空氣裡倒是有一股宿糞的味道,這就有佛頭著糞的意味了。透過窗戶,並不能望見大江,也聽不到江濤的低鳴。我想,這對一個心情並不好的人來說,反而是好事。我不由得推測林徽音將“音”改為“因”的心機。“徽音”出自《詩經·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就是說:大姒繼承好遺風,多子多男王室興。“徽音”即美譽之義。為避免與海派男作家林微音相混淆,1935年以後,林發表作品就改署“林徽因”。她的理由不大像出自一個弱女之口,說是出自一個少不更事的理想主義者恐怕更為合適:“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誤為林微音的,只怕日後把他的作品錯當成我的。”這種脾氣,就像冰心寫了一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林徽因,林徽因就從山西帶回一罈陳年老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消受一樣。韓石山在傳記裡感嘆:“對林徽因這個人來說,改叫徽因或多或少減少了些叫徽音的韻致,假若世上真有韻致這回事的話。”(《徐志摩與陸小曼》,團結出版社2004年1月版,24頁)而著眼於林的心性,韻致早已吹氣如蘭,揮之不去,即使名字少些韻致,但韻致又哪裡是一字之易就更增刪的呢?不過,這“因”字偶然被林拈起,倒是暗合了因字的本義,就是“茵”的本字,指坐墊,車墊,像人在車席子上,當然了,理解為芳草茵茵、氣息氤氳也可。改名已經十年,十年足以抵百年塵夢,在李莊的歲月裡,林徽因陷入了潮溼、悶熱、音訊阻斷的境地。“太太的客廳”“金童玉女”之類,已經隨山坡上的嵐煙消散。月亮田,並沒有因為麗人的到來而南山悠然。
營造學社入住李莊後的第一個考察目標,便是川南的僰人懸棺。距李莊約二百多里的興文縣曹營鄉的蘇麻灣和珙縣麻塘壩,是僰人懸棺的集中區。1941年春,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陳明達一行來到曹營鄉的蘇麻灣,斧削般的陡崖上,不時有大鷹盤旋,蔚為壯觀。學者們為懸棺之謎展開了各種推測,林徽因說,這些謎還是留給後人去解開吧。其實,無法經歷的事,對陌生者就是“謎”。1942年,林徽因在大足石刻考察中偶感風寒,回李莊後肺病加劇,一躺,竟然就是4年。
林梁偶爾心情好,會出去散步。在田埂上散步。儘管西裝不再挺括,但梁仍然保持紳士風度,因為他挎著當地十分罕見的相機。開始階段,林一直穿素色旗袍,松綰頭髮,江風迎面一吹,站在秧田裡的農民就直起腰桿,看這流動的風景。由於口音關係,當地人不明白他們的問詢,只好憨厚地笑。他們大度地點頭致意。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走太遠,這主要是林的身體。肺病,這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著名病症,幾乎成了一種“文化病”。當然,這倒不是說窮人就與此無緣。但當地人很清楚,在封閉的窮鄉僻壤,得肺病的人的確甚少,而文化人的每一聲咳嗽,總會在古典的海棠前,增添一絲觸目的血痕。郁達夫甚至在《沉淪》裡予以了美學化的比興:“他想把午前的風景比作患肺病的純潔的處女,午後的風景比作成熟期以後的嫁過人的豐肥的婦人。”就不用說36歲即逝世的劉師培了,後來的高君宇、瞿秋白、魯迅、蕭紅、郁達夫、柔石,連徐志摩早期慕渴的聖女——英國小說家曼殊斐兒(現在譯作曼斯菲爾德)35歲就死於肺病。徐志摩只見過曼殊斐兒20分鐘,他稱之為“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曼氏之死一度讓詩人痛心疾首。如今,他摯愛過的林徽因再次置身於肺病,真不知是否是天意的作弄。
(來源:《成都筆記》蔣藍/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