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於今已式微,海王村店古書稀。
如何碧眼黃鬚客,卷盡元明版本歸。
——瞿兌之
在文學家瞿兌之的著作中,儲存著一則有關民國初年琉璃廠書業的珍貴史料,“琉璃廠鋪有兩三種不同之性質,一種乃舊縉紳賣闈墨,替新科翰林賣字,替會試舉子制辦書籍文具者。此種鋪家,一自科舉廢而帝國亡,於是改販教育用品,變成一種不新不舊、不倫不類的奇異現象。卻不要看輕此種商店,北方几省學校書籍,大都由彼經手。”作者兒時即隨其父瞿鴻璣定居北京,對京師的風土人情、街道變遷諳熟於心,親身經歷了清末以降琉璃廠書業的興衰浮沉。那麼,就讓我們從瞿兌之先生的回憶出發,走進琉璃廠,一同領略近代北京書業的歷史變遷。
琉璃廠
善本漸稀:舊書業的式微
據《琉璃廠小志》記載:“琉璃廠,遼時京東附郭一鄉村耳。元於其地建琉璃窯,始有今名。”自清代乾隆朝以降,北京的書店和字畫、文具等行業逐漸匯聚於琉璃廠一帶,帝都文人、進京士子無不來此訪書,這條小巷成為了北京乃至全國的書業中心。
經學家洪亮吉在《十五夜琉璃廠步月》中寫道:“一市人如海,塵從隙處穿。帷車排巷窄,社火壓場圓。濁酒呼朋飲,奇聞借客傳。欲尋容足地,飛爆向肩然。”雅緻的環境也非常適合文人清談的品位,“書店門面,雖然不寬,而內則曲折縱橫,幾層書架,及三五間明窗淨几之屋,到處皆是,棐幾湘簾,爐香茗碗,倦時可在暖床上小憩,吸菸談心,恣無拘束。”
遺憾的是,1900年庚子事變發生後,在全球範圍內印刷技術革命以及國內廢科舉、興學堂等多種制度性因素的共同影響下,琉璃廠的舊書業明顯衰落。特別是在1905年科舉制度正式廢除後,《十三經》《全唐詩》等國學典籍的銷量大減,“除一二朝士好古者稍稍購置外,餘幾無人過問”。文光樓、富文堂等老字號書店所售的宋元珍本也鮮有國人問津,卻大量被歐美及日本商人購得。來此購書的文人士子主要關注各大書店從上海販運來的西學新書,甚至手持梁啟超所列《西學書目表》按圖索驥。
時至民國,琉璃廠的古書業更顯蕭條。自乾隆、嘉慶年間即來此經營、獨佔半壁江山的江西商幫悄然解散。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新式書店逐漸取代老牌書局的市場地位。正如瞿兌之所述,各大書店紛紛轉賣銷路更好、成本更低的學校用書。悠長曲折的琉璃廠街見證了清末民初北京書業的興衰浮沉。
印刷技術的更新驅動了新書業的發展。1832年石印技術傳入中國,1876年我國第一家石印所在上海徐家彙土山灣印書館試辦成功。三年後,英國商人美查在上海創辦了著名的點石齋印書局,首次採用照相縮印技術翻印《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佩文韻府》等木刻古籍。
因其裝置操作簡便、印刷速度快、成品質量佳,加之此時進口機制紙的價格一再下降,石印術逐漸取代了雕版印刷術的主導地位。以趕考舉子常用的《康熙字典》為例,採用石印法印刷的字典,每部售價在一元六角到三元之間,而採用木板大字刻印的線裝本,每部售價在三元至十五元之間,且體積較大,不便於旅行攜帶。
1895年到1905年正是石印技術的繁盛期,作為時務新書編譯出版的重鎮,一大批石印書坊在上海建立,並紛紛在琉璃廠設立分號。晚清著名學者、浙江官書局總辦俞樾在日記中寫道,乘坐招商局的海晏、海定二輪(船)由上海赴天津僅用約70小時。由此可見,一本石印的《康熙字典》從上海四馬路書坊印出,經客輪或鐵路運送至天津,再轉送至北京琉璃廠,全程大約需要五六天,便捷的物流渠道進一步強化了新書的市場競爭力。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作者吳趼人生動地描繪了上海石印新書對琉璃廠的衝擊。在二酉書店的老闆看來,那位叫王伯述的商人,“只管從上海販書來,也不管大眾行市。他販來的便宜,就透便宜的賣了,鬧得我們都看不住本錢了。”為了贏得商機,二酉書店的夥計甚至採取不當手段,用爛泥塗抹王家店鋪的招牌,並在其上寫作“等米下鍋賠錢買賣”等諷刺語句。但此等雕蟲小技完全無法扭轉市場行情,隨著石印本的大量湧入和數年後更為平價的鉛印本的日益流行,琉璃廠的新書業漸趨興盛。
晚清廢科舉、興學堂等教育制度變革促進了新書業的繁榮。早在1898年,管學大臣孫家鼐就提出“學堂教育人才,首以書籍為要”,強調時務書的重要作用。戊戌維新時期,以《泰西新史》《西學叢書》《五大洲各國政治通考》為代表的主講世界各國政治概況、史地常識的新學書籍成為各地士人舉子爭相購閱的物件。作為“開風氣之先”的上海,各家石印書坊都在趕製新書。
在北京琉璃廠,以第一書局、北洋書局、直隸書局、書業公司等為代表的主營新學書籍和教科書的書局大都由此進書。而商務印書館、文明書局等以出版教科書、啟蒙報刊為主的機構,在開業之初即於北京、天津、保定等地設立分局,並直接為京師及直隸各學堂提供各類教科書。一時間,由上海四馬路販運至北京琉璃廠的時務新書“無不盈箱插架”,各路書商紛紛“思得善價而沽”。
1905年,位於琉璃廠南側,商務印書館所屬的京華印書局落成。該局全面淘汰了老舊的木版印刷裝置,用石印、鉛印批次印刷學部所編中小學課本以及京師大學堂的書報,逐漸成為北京的頭等印刷企業。
除京華印書局外,自清末以降,在琉璃廠周邊的南柳巷、椿樹衚衕、鐵鳥衚衕以及前孫公園西夾道等衚衕內,還逐漸聚集起一批中小報館及印字館。近代北京第一份婦女報紙《北京女報》,維新派喉舌《中央大同日報》,以及最具社會影響力的白話小報《京話日報》《群強報》均於此編輯發行。以彭翼仲、陸澤、楊曼青為代表的報界名流在小巷陋室中踐行“督政教民”的報人使命,成功地開闢出一條連線文化精英與底層民眾的言論渠道,促進了民間輿論環境的發展。
翻閱魯迅、胡適、容庚等學者的日記,既能看到他們走進專售宋元珍本的書肆遍訪珍本,也能發現他們在商務、中華等書店中選購新書。在各式各樣的閱讀回憶中,有關上海與北京的記錄幾乎無處不在。新舊交織的琉璃廠街,為學者們讀書治學提供了更多元的線索、更豐富的機會。從“善本漸稀”到“譯本盈架”,琉璃廠書業的興衰浮沉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近代中國文化重心的演變。
晚清廢科舉、興學堂的制度變革,石印、鉛印技術的發展和津滬通航,既導致琉璃廠舊書業的式微,也促使北京、上海這兩大文化之都更為緊密地互聯。正是這種聯絡,為古樸厚重的北京文化增添了幾分靈動與新潮,也為日新月異的上海文化增添了些許溫暖與安寧。歷經百年滄桑,這份延綿不絕的“雙城書緣”依舊牽動著京滬兩地文人的心靈。
一代代書家的勵精圖治,為的只是奔赴下一場人與書的相遇。